紅煤 第18章 第三章 (5)
    楊師傅和孟東輝在俱樂部看完戲回來了,宋長玉還沒睡著。孟東輝把聽到的戲議論了幾句。從孟東輝的議論裡,宋長玉知道了今晚唱的戲是《花木蘭》。孟東輝說,這個戲淨是瞎編的,一個大閨女在男人堆裡十二年,不可能不被別人發現。花木蘭的兩個奶怎麼辦?撒尿怎麼辦?來月經怎麼辦?他要是和花木蘭在一起,只要一聞花木蘭身上的味兒,就能聞出花木蘭是個女的。楊師傅問:「你知道了花木蘭是個女的,會怎麼樣呢?」孟東輝說:「我先把她睡了再說。」楊師傅說:「人家花木蘭替父從軍,一心想著消滅敵人,你可好,老想跟人家睡覺,要是被元帥知道了,不把你斬了才怪。」孟東輝說:「只要能和花姑娘睡覺,斬我的頭我也干。」楊師傅說:「你這種想法太臭了,如果都像你這種想法,國家早就完了。好了,不要胡說八道了,睡吧。」孟東輝一躺下,很快就響起鼾聲。宋長玉腦子裡揮之不去的還有唐麗華跟他說話的口氣。唐麗華露出了礦長女兒的真面目,拿出了小姐的脾氣,說話時居高臨下,帶著一股子盛氣,真讓人難以接受。這沒辦法,人家畢竟是上等人,畢竟地位優越。而他的身份是那樣卑微,地位是如此低下。說來說去,還是因為他和唐麗華不是一路人,從哪方面比,他都和唐麗華差得很遠很遠啊!他有些懷疑,自己的追求目標是不是定得太高了?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過了十二點,宋長玉迷迷糊糊剛要睡著,聽見外面有人敲門。他以為孔令安丟了鑰匙,叫人給他開門。孟東輝醒了,問:「誰?」

    「我,小馬。宋長玉在嗎?」

    宋長玉答在,問小馬:「有事兒嗎?」

    「你是不是已經睡下了?」

    「沒關係的,進來吧。」宋長玉趿拉著鞋,到門口開了門,拉開燈。

    小馬說:「我不進去了。唐礦長給隊裡打電話,讓你到他辦公室去一下。」

    宋長玉一驚,問:「現在就去嗎?」

    「現在就去。」

    「唐礦長找我有什麼事兒呢?我只是個工人。」

    「我也不知道什麼事兒,你去了就知道了。你穿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一會兒。」

    孟東輝從被窩裡坐起來插話:「肯定是為他閨女的事兒。」

    宋長玉對孟東輝說;「閉嘴!」說了這句很嚴厲的話,宋長玉打了一個寒戰,身上突然哆嗦起來。他的哆嗦像是從內而外,心臟一抽抽,就波及得全身哆嗦起來。他有這種哆嗦的毛病已經好長時間了,一聽說當官的找他,他就禁不住哆嗦。別說唐礦長這麼大的官,就連在老家有時跟村裡的支部書記說話,他心裡也要打一陣哆嗦。他多次罵自己沒出息,說自己是狗肉上不了大席面,但怕官的毛病還是改不掉。由於緊張,他把襪子的腳後跟穿到腳面上去了,只得脫掉重穿。他對自己說,不要緊張,你一沒偷,二沒搶,什麼錯誤都沒犯,有什麼可緊張的呢!趁穿襪子時,他把自己的虎口使勁掐了一下,哆嗦才止住了。

    小馬領他去見唐礦長。走在路上,他問小馬:「這麼晚了,唐礦長還沒休息嗎?」

    「聽說唐礦長精力充沛,每天都是下一兩點之後才休息。你怎麼樣,最近又寫稿子了嗎?」

    「最近沒寫,沒抓到什麼新聞題材。」

    「你為啥不寫寫唐礦長呢,唐礦長為礦工當紅娘,這不是很好的題材嘛。」

    「這樣比較大的題材都是宣傳科的人寫。聽說一些記者也來了,他們都是來搶新聞的。」

    二人來到二層樓礦長門口,小馬敲門,辦公室裡沒人應聲。小馬喊唐礦長,裡面仍無人答應。小馬側耳聽了聽,原來唐礦長在接電話,唐礦長說:「先把他的工作停下來,讓他寫檢查。你就說是我的意見,我就不信治不了他。看他檢查得怎麼樣,再決定怎麼處理。你們的手腕也要硬一些,怕得罪人是不行的。」等唐礦長接完電話,小馬才再接著敲門。唐礦長說:「進!」

    小馬推開門,對唐礦長說:「唐礦長您好,宋長玉來了。」

    唐礦長正坐在像床板一樣長的寫字檯後面翻看著報紙,他沒有抬頭,連眼皮也沒抬一下,只「嗯」了一聲。他手邊當天的報紙有一疊,翻完一張,放在一邊,再翻一張。

    小馬說:「唐礦長你們談吧,我先回去了。」

    唐礦長說:「可以。」

    小馬走後,唐礦長沒有跟宋長玉說話,也沒讓宋長玉坐下來,在繼續翻報紙。他像是翻到了一條可看幾眼的消息,拿起報紙,靠在椅背很高的皮椅上看起來。唐礦長的辦公室很大,後面整面牆都是書架。書架上除了精裝圖書,還有金光閃閃的獎盃。寫字檯前面靠三面牆擺著三排沙發,每排沙發前都有一張玻璃茶几。中間的空地上擺著一大盆蟹爪蓮,在明亮燈光的照耀下,紅艷的花朵正在開放。

    宋長玉在門口站著,等唐礦長看完報紙跟他談話。唐礦長無視他的存在,使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威壓。他已經預感到了,唐礦長找他,不會有什麼好事。唐礦長找唐麗華談過,現在輪到跟他談了。在唐礦長的心目中,他可能比一張報紙還要輕,報紙尚值得看一眼,他連一張過時的報紙都不如。宋長玉暗暗把大牙咬了一下,一種類似本能的反抗情緒使他決不主動跟唐礦長說話。既然小馬已跟唐礦長說過他是宋長玉,唐礦長有話只管說就是了。唐礦長不說話,他也不說話,看誰沉默過誰。唐洪濤是個男人,他也是個男人,兩個男人之間的較量就這樣開始了。如果說誰堅持不先開口說話就是勝利的話,在第一個回合,宋長玉竟取得了勝利。唐礦長問:「你怎麼不說話?你叫什麼名字?」唐礦長的眼睛仍看著報紙。

    宋長玉還是不說話。直到唐礦長把報紙放下,看著他,他才說:「小馬不是跟您說過了嘛,我叫宋長玉。」

    「你老家是哪個縣的?」

    宋長玉說了是哪個縣。

    「你當農民輪換工多長時間了?」

    「將近一年吧。」

    「不要說將近,多長時間就是多長時間。」

    「十個月多一點。」

    「十個月和一年,差得還很遠嘛!年輕人一定要誠實,說話要誠實,辦事也要誠實,這關係到一個人的品質問題。年輕人還要走正道,不要想著走捷徑,更不要走旁門左道。你以為認識了某某人,通過走後門,拉關係,就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這是不可能的。要想有所進步,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不能靠神仙皇帝,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你明白吧?」

    唐礦長不愧是礦長,幾句話就把他的用意揭穿了。他以為他的用意用愛情包藏著,別人不大容易看得出來,不料包藏在唐麗華的父親面前是無效的,唐洪濤輕輕一撕,就把包在外面的東西撕掉了。不過他決不會否認對唐麗華的愛,堅信自己是很愛唐麗華的,而唐麗華也喜歡他。他說:「唐礦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年輕人,你又在撒謊。你明明明白我的意思,卻說不明白,這就是撒謊。」

    宋長玉否認自己撒謊,說:「我走得正,站得正,一直在走正道。我在采煤三隊表現怎樣,您可以找康隊長調查。」

    「你不要再糾纏唐麗華!」

    宋長玉早就想到過,要和唐麗華交往,遲早會遇上唐洪濤這一關,這一關過不去,他和唐麗華的事就沒什麼戲。原來他寄希望於唐麗華,等時機再成熟些,希望由唐麗華向她爸爸把事情挑明,並打通她爸爸這一關。現在這一關提前到來了,提前擺在宋長玉面前。而唐麗華一點都不負責任,剛看到一點關口,就止步不前,甚至有些退縮,把通關的繁重任務都推給了他。難關在前,宋長玉意識到自己責任重大。他不能臨陣脫逃,一脫逃將前功盡棄,什麼都完了。他必須迎難而上,向唐洪濤表明他的態度,讓唐洪濤知道,他真的非常喜歡唐麗華。他說:「唐礦長,您不能這樣說,我沒有糾纏唐麗華。唐麗華人很好,很成熟,她是礦上的先進工作者,我在向她學習。我們的交往是自覺自願的,不存在誰糾纏誰的問題。」

    「我明確告訴你,唐麗華已經有男朋友了,她的男朋友是礦務局的團委副書記,名字叫元金年。」

    「我不知道唐麗華有男朋友,我只知道唐麗華跟我說過,她沒有男朋友。」

    「現在你應該知道了吧!」

    宋長玉不說話,心裡說,唐麗華有沒有男朋友,唐麗華自己最有發言權,別人說了都不算。

    「已經知道了唐麗華有男朋友,如果再追著唐麗華不放,就是不道德的,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這就是宋長玉一向所尊敬的唐礦長所說的話。唐礦長的態度再明確不過,就是反對和不允許他與唐麗華談戀愛,要把他們的戀愛掐死在萌芽狀態。唐礦長的門第觀念也在話裡透露出來,就因為他是農民輪換工,而不是正式工、幹部,或是什麼團的書記,唐礦長就阻止他和唐麗華談戀愛。他不能屈服,他要力爭。他說:「唐礦長,我一直對您非常尊敬,您不僅水平高,而且對礦工很有感情。您為大家發雨傘的事,我還寫過報道。您剛才在婚禮上講的那番話,我也很受感動。您說礦工是和平時期最可愛的人,希望天下有情的姑娘……」

    唐礦長打斷了他的話,說:「這是兩碼事,你不要混為一談。」宋長玉的據理力爭,大概讓唐礦長感到這個年輕人思想上是有些力量的,口氣變得緩和些,說:「年輕人追求上進的途徑有多種,關鍵要找準自己的位置,要在本職工作上多下功夫。唐麗華雖然拒絕了你的追求,但不等於你就沒有前途了,你的前途還是很光明的,這一點我可以保證。我這個話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好了,你回去吧。」

    宋長玉一回到宿舍,孟東輝就醒過來了,問宋長玉:「唐礦長找你什麼事兒?」

    「沒什麼事兒。」宋長玉說。

    「那就奇怪了,要是沒什麼事兒,一個大礦長,三更半夜裡找你幹什麼?他為啥不找我呢?他是不是要提前給你轉正?」

    「哪有那樣的好事兒!怎麼,不跟你說你就睡不著嗎?」

    「我睡不著。」

    「睡不著你就別睡!」

    【第12節】

    宋長玉所開的那部溜子沒出什麼事,該開的時候,他開了,該停的時候,他停了,溜子的運行一切正常。溜子剛開時,溜子槽裡是空的,溜子的鏈子是空轉。鏈子上的刮板刮在鐵槽上嘩啦嘩啦響,好像在說,沒意思,沒意思。工作面裡的炮響過之後,煤就通過溜子流了出來。這個礦的采煤方式還是炮采,井下一台割煤機都沒有,不像唐礦長在文章裡說的那樣,已經實現了采煤和掘進機械化。所謂炮采,是用電煤鑽在煤壁上打了深眼,裝進炸藥和雷管,利用爆炸的力量,把堅硬如石的煤壁轟開。煤壁一瓦解,大塊小塊的煤就落進運行著的溜子裡去了。負重的溜子不再喧嘩,呼呼的像是在喘粗氣,又像在說,夠意思,夠意思。宋長玉在報上看到過一些詩歌,那些詩歌把溜子負重時的運煤狀態比喻成流淌的烏金河,有的還比喻成一條烏龍。這些比喻,宋長玉都認為不盡意。他想找一個新的比喻,暫時還沒找出來。此時,溜子運行的聲音這麼沉悶,他倒覺得像一個遲暮的老人在哼催眠曲,催著催著,他的眼皮就沉重得有些睜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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