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員學習班結束後,宋長玉雖然又回到了采煤隊,但康隊長給他調換了工作,不讓他在工作面用大掀攉煤了,安排他到運輸巷開溜子。康隊長跟他談了話,說之所以安排他去開溜子,是為了讓他騰出更多的精力寫稿子。比起在工作面采煤,開溜子當然輕鬆得多。溜子是井下運煤的機械,把一個個鐵槽銜接起來,帶刮板的鐵鏈子在鐵槽裡運行,將攉進鐵槽裡的煤運走,就叫溜子。溜子是由防爆電機帶動的,所謂開溜子。就是摁動大肚子防爆開關上的電鈕,開動時摁啟動電鈕,停下來時摁停止電鈕,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宋長玉開溜子時,連站起來都不用,他在巷道邊上鋪一塊荊笆,坐在荊笆上,伸手即可摁動開關。有時溜子整個班都不停,他上班時摁一下,下班時摁一下,就算完成任務。如果願意活動一下,他可以站起來在巷道裡走走,伸伸胳膊踢踢腿。
如果不想活動,一整班都可以坐著不動。不過煤礦安全規程上對溜子司機也有要求,最重要的一條要求是,不許溜子司機在上班時間睡覺。因為溜子的鏈子有時會斷,鏈子斷了如果不能及時發現,上游仍在運行的另一台溜子運出的煤就會堆在巷道裡,以至把運煤通道堵塞,甚至把上游的溜子壓死,並把電機燒壞。這種事故還不是最嚴重的,頂多造成的還是經濟上的損失。據礦務局安監處繪編的事故案例記載,有一次溜子斷鏈後,卡在鐵槽的接口處,仍在運行的電機把鐵槽拉得橫七豎八翹起來,結果有一節鐵槽拍在溜子司機身上,把正睡覺的司機拍死了。宋長玉兩眼大睜著,絕不會在上班時睡覺。井下的空氣是很沉悶,溜子運行時聲響也很單調,溜子司機是容易犯困,但宋長玉相信自己的意志,相信自己能夠保持清醒頭腦。康隊長這樣照顧他,他一定要對得起康隊長。
經過權衡,在孟東輝的陪同下,宋長玉還是到家屬房去了。為了顯示他與老鄉是平起平坐,不是白吃白喝,他特意到商店買了一瓶白酒,掂到家屬房去了。孟東輝不讓他買,說:「你一分錢都不用花,只要去他那裡坐坐,就算是給他面子了。」宋長玉執意要買,說人家老婆在這裡,空著手去不大合適。走到家屬房,孟東輝老遠就喊那個老鄉的名字,說:「我把宋長玉給你們請來了,還不快出來接著!」應聲出來迎接宋長玉的不是一個老鄉,而是好幾個老鄉,他們都對宋長玉滿臉笑著,像迎接鳳凰一樣。在酒桌上,老鄉們輪流向宋長玉敬酒,藏頭露尾,說了不少恭維話。大意是,來了這麼多老鄉,就數宋長玉最有出息,最有前途。等宋長玉有了權力,不要忘了這些老鄉,能拉上去一個是一個。聽老鄉的意思,他和唐麗華的事老鄉們都知道了。他喝酒很節制,沒有被辣酒充昏頭腦,明白這些酒表面是敬給他的,其實是敬給唐麗華的,敬給唐礦長的。
倘不是看唐麗華的面子,老鄉們之間,誰該給誰敬酒呢!現在他和唐麗華的事情剛有那麼一點眉目,老鄉們就開始請他吃飯,向他敬酒,等他真的和唐麗華成了美事,老鄉們不知道怎麼敬他呢!他把老鄉們的敬酒當成對他的鼓勵和推動,他一定要朝著既定目標繼續努力。不過宋長玉心裡也有些打鼓,或者說稍稍有些心虛,他和唐麗華的事,老鄉們是不是知道得太早了,知道的人也太多了,楊師傅說過人多嘴雜,什麼事情知道的人多了不見得是好事。所以不管是誰向他敬酒,他都說謝謝,都說我們是一樣的,大家互相幫助吧。
越是這樣,老鄉們越是覺得他心思深,的確與眾不同,對他的看好又增加了幾分。那位老鄉的老婆是個矮胖子,矮胖子忙著炒菜,端菜,端菜時也望著宋長玉笑。宋長玉端起一杯酒站起來說:「嫂子,你最辛苦了,來,我代表在座的老鄉敬你一杯!」這又是別出心裁,又是與眾不同,又比別人顯得文明。小媳婦受了一驚似的,胖臉霎時通紅,比所有喝了酒的人臉還要紅,說:「大兄弟,我不會喝呀!」別的人正好起哄:「宋長玉給你敬的酒,你哪能不喝呢!」「不會喝也得喝!」「不喝解開她的褲帶,倒進她褲襠裡!」矮胖子小媳婦說:「好好好,我喝我喝!」她接過酒,一下子喝下去。大家一起叫好。
孔令安又回來了。這次回礦,孔令安面貌大變。他的臉明顯發胖,胖得像一隻五升盆一樣,顯得相當誇張。聽小馬講,這是孔令安在精神病醫院住院期間,醫生大量給他使用激素造成的。奇怪的是,孔令安身體別處並不見得明顯發胖,發胖部位集中在臉上。有人說笑話,說孔令安的胖是諞胖,最能體現某種成果。孔令安的脖子裡和耳朵後面,有幾處紅色的印痕,他手腕上甚至還有傷疤。也是聽小馬說的,孔令安這次進醫院被整慘了,因他不好好配合治療,醫生就像獸醫對待牲口一樣,捆住他的手腳,把他固定在一張鐵床上,對他施行飢餓療法。再不老實,就用電棍捅他。也許治療效果不錯,孔令安這次回來安靜多了。他獨自坐在床邊,垂著頭,一坐就是半天,一副閉門思過和沉思無邊的樣子。宋長玉不知他到底好了沒有,不敢跟他多說話。倒是孔令安主動跟宋長玉說話,問宋長玉:「我聽說你跟唐麗華談成了,什麼時候請我們吃喜糖呢?」
宋長玉說:「你聽誰說的?不敢不敢。你不是說過唐麗華是你的女朋友嘛,誰還敢跟她談!」
孔令安說:「我跟你說著玩呢!」說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不好意思簡直可以用羞澀來形容。
既然恢復了羞澀的表情,看來孔令安是比較正常了,他為孔令安感到高興。剛來喬集礦不久,宋長玉就聽人說了孔令安的情況。孔令安原是采煤三隊的團支部書記,口才不錯,還會寫文章。礦上的團委書記年齡太大了,準備升到黨委副書記的位置上去。空下來的團委書記的位置,礦黨委擬從基層挑一個年輕有為的團支部書記頂上去。他們挑中了孔令安,並跟孔令安談了話,許諾等下次團委開會,即可宣佈孔令安就任礦團委書記。團委開會那天,孔令安激動得臉一直漲紅著,像鮮艷的團旗的顏色一樣。他的就職演說稿都準備好了,等領導一宣佈完他任團委書記,並讓他講話,他就開始發表就職演說。
然而意外得很,領導宣佈的團委書記的名字不是他,而是一個女的。當時孔令安並沒有什麼強烈的反應,還算管住了自己。散會之後,他越想越氣,結果氣迷心邪,就迷了竅子。他迷竅子的表現是以團委書記自居,天天提個提兜按時到團委去上班。另外,他還迷上了參加會議,不管礦上開什麼會,不管是開大會還是開小會,只要他得到信息,就要去參加會。他並不發言,別人講話,他只低著頭往小本子上記。據說瘋子分兩種,一種是文瘋子,一種是武瘋子。武瘋子打人咬人,跟瘋狗差不多。而文瘋子見人瞇瞇笑,對別人構不成傷害。從孔令安的表現來看,他屬於文瘋子那一類。一個好好的人成了瘋子,無論如何是讓人可憐的。宋長玉把孔令安叫成孔師傅,說:「我看您現在的狀態挺好的,就是有一點發福。」
孔令安把自己的胖臉摸了摸,說:「沒事兒。」
「以前發生的事兒您還有印象嗎?您後悔不後悔?」
孔令安還是說:「沒事兒。」
宋長玉想安慰孔令安一番,說:「不就是個團委書記嘛,看那麼重幹什麼!什麼事情都是一樣,拿起來千斤重,放下去鵝毛輕。你不把它當回事,它就像鵝毛一樣,風一刮就跑了。咱們都是從農村出來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要把過去的不愉快統統忘掉,振作起來,重打鼓,另開張。」
孔令安說:「球,什麼團委書記!我現在是省報的記者,是下來採訪的。」
宋長玉把孔令安重新打量一下,判斷出孔令安的病還是沒有好。不但沒好,好像瘋得更深了,水平更高了。他問:「你什麼時候當上省報記者的?」
孔令安說:「我都當了好幾年了。」
「你都是去哪兒採訪過?精神病醫院你去過嗎?聽說醫院都是把精神病人捆起來進行治療,是這樣嗎?你應該去報道一下。」
孔令安愣了一下,彷彿記起了什麼,臉上出現了恐懼和惱怒的表情,還有些不安。他的眼睛看看宋長玉,又看看門口,像是隨時準備衝出去。大概認出宋長玉不是醫生,他才說:「我主要是到煤礦和農村採訪。」
宋長玉繼續拿話刺激孔令安:「我怎麼聽說你剛從精神病醫院出來呢,不是去採訪是幹什麼?小時侯,他們隊裡買過一頭水牛。聽大人說,水牛的皮很厚,針都扎不透。那麼他就和幾個小孩子一起,從皂莢樹上掰下硬刺,去扎水牛的皮。水牛並不是不怕扎,他們一扎,水牛就亂抬蹄,亂轉圈,尾巴也亂甩。這讓他們覺得很好玩,很刺激,輪流往水牛身上扎,直到把水牛身上扎出血來,並把水牛疼得直叫,他們才跑了。他覺得得了精神病的孔令安,臉皮比牛皮還厚,用話逗逗孔令安,也很好玩。」
「你不要瞎說,我根本沒去過那裡。」
「那你脖子裡的紅印兒是怎麼弄出來的?」
這一刺大概見了血,孔令安這才惱了,說:「你再敢胡說,我掐死你!」
「你不是省報的記者嘛,怎麼能這樣,太沒風度了!」
「對,我就是省報的記者。」孔令安又笑了,「你今天跟我一塊兒去農村採訪吧,要是表現得好,我讓你也當記者。」
宋長玉趕緊拒絕:「得得得,你別嚇唬我,我可不想得神經病。」
宋長玉收到了一封信。小馬一說有他的信,他心裡突地一跳,首先想到的是唐麗華。從紅煤廠遊玩回礦之後,他又給唐麗華寫了一封長信,以詩化的語言,把他們的遊覽過程記述了一遍。既然唐麗華喜歡讀他的信,喜歡收存他的信,他為何不投其所好呢!既然寫信是他的長項,是他的優勢所在,他幹嗎不進一步發揮他的優勢呢!在這封信裡,他委婉地提出希望,希望唐麗華跟他交流一下去紅煤廠的感受。他說他的信不過是拋磚引玉而已。他以為是唐麗華給他回了信呢,接過信一看,原來信是從老家來的,是父母給他回的信。信上說,收到他的信,全家都很高興,比過年吃了一頓餃子還高興。爹一高興,就到小賣店買了一盒好煙,見誰掏給誰吸。信上還說,他二姑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是二姑婆家那村的,問他能不能請假回家一趟,跟人家相看相看。要是請不准假,下封信是不是先把那閨女的相片寄給他看看。信雖然不是唐麗華的,收到父母的回信也很高興。父親母親都不識字,他估計是弟弟長山替父母寫的。長山讀完初中就不再上學了,在老家幫父母種地。
長山的字寫得很醜,像螞蚱爬的一樣,還有錯別字。他對弟弟不抱什麼希望了。他當即給父母回了信。拿唐麗華作了後盾,他的信寫得很有底氣。他說開弓沒有回頭箭,好男兒志在四方,既然出來了,他就不打算再回去。他表示自己一定要好好幹,爭取提前轉為國家正式工人。至於找對象的事,他勸父母不必為他著急,一切都要到他轉正後再說。等到轉正之後,他就不一定在老家找對象了,或許要在外邊找一個。寫到這裡,他想把他和唐麗華的事給父母透露一點,比如說他已經在礦上認識了一個姑娘云云。他想來想去,還是沒有透露。父母急著拿他說事兒,他信上寫一個,父母會說出去七個八個,那樣不見得就好。等他和唐麗華有了一張合影,再告訴父母不遲。他只是告訴父母,礦領導對他很不錯,前段時間讓他參加了礦上舉辦的通訊員學習班,他在學習班裡學到不少新的知識。學習班結束回到隊裡後,隊裡給他調整了工作,讓他當上了刮板運輸機的司機。他沒有說溜子,說溜子怕父母不懂,就按書面的說法,說成刮板運輸機。他說請父母放心,「孩兒一定為你們爭氣。」
【第11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