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煤 第3章 第一章 (3)
    後來他轉到礦上辦公大樓門前,又獲得了一個讓他有些驚喜的意外發現。那裡有一塊玻璃裝起來的面積不小的光榮榜,唐麗華作為礦上的先進工作者之一,半身的照片正貼在上面。照片是大幅的,彩色的。唐麗華穿的還是護士特有的服裝,臉上是職業化的微笑。唐麗華胸前戴著一朵碩大的紅花,紅花下面綴有同是紅色的燕尾型布條,布條上面寫著先進工作者字樣。既然是光榮榜,就是讓人們參觀的。既然樹為榜樣,就是讓全礦職工向先進學習的。宋長玉以恭敬的姿態,學習的名義,在光榮榜前站得時間比較長些。他幾乎不看別人,目光只停留在唐麗華臉上。直到看得有些走神兒,唐麗華彷彿傳說中的畫中人似地從光榮榜上走下來,問他老看人家幹什麼,他才不好意思地離開了。剛走了幾步,他又轉回來。他只顧看人了,忘了看照片下方有沒有事跡簡介,要是有事跡簡介的話,他寫信的素材就更多。照片下面沒有事跡簡介,只有一行打印的文字,寫的是唐麗華的姓名、工作單位和職務。不過這就很好了,以此為發揮基礎,他就寫滿了兩三頁信紙,相當於高考時寫一篇命題作文的字數。

    前兩封信的落款處,宋長玉都沒有署自己的名字。第一封信署的是「一個向您致敬的人」;第二封信署的是「您的崇拜者」。之所以沒有署真實姓名,他覺得事情剛開始,時機還不成熟。也是引而不發,留有懸念的意思。在信封下面,他寫的是「內詳」。可在內裡,他並沒有寫自己的地址和單位。這一方面是出於自卑,另一方面,他不指望唐麗華給他回信。他心裡明白,就算他寫上他所在的采煤三隊的詳細地址,白衣天使唐麗華也不會給他任何回音。一上來就表明他的身份,只會把高貴的唐麗華小姐嚇著。他必須先做鋪墊的工作,讓唐麗華知道他是一個有思想、有感情、有文才的人,再讓唐麗華知道他是一個采煤工也不遲。說得不好聽一點,他是把信裡的甜言蜜語當誘餌,等唐麗華嘗到了甜頭,他再收鉤效果可能會更好些。

    宋長玉把第三封信剛寫了幾句,孟東輝突然坐起身來,說夢話似地問他:「你怎麼還不睡覺,寫什麼呢?」

    沉浸在遣詞造句中的宋長玉被孟東輝的猛丁問話下了一跳,他不由地用胳膊壓住信紙,把所寫的內容蓋住了。他的床與孟東輝的床間距離很小,孟東輝就在他背後,似乎一伸手就把他的脖領子抓住了,這讓他覺得有些彆扭,好像自己的隱私被別人抓到了。他不高興地說:「沒寫什麼,給家裡寫封信。」

    孟東輝說:「我也該給家裡寫信了,你替我也寫一封吧。」

    「誰知道你跟家裡說什麼,還是你自己寫吧,你又不是不會寫。」

    「我識那幾個字都就著饅頭吃下去了,又拉出去了,提筆忘字,連不成句。沒啥可說的,就是跟家裡報報平安唄。」

    宋長玉還是沒有答應替老鄉孟東輝寫信。孟東輝是在老家娶了老婆有了孩子的人,但他跟招工的人說自己未婚。孟東輝是小學畢業,去年二十七歲。但他在招工表上填上的是初中畢業,二十二歲。據說他給前去招收農民輪換工的人送了禮,人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讓他矇混過關了。宋長玉認為孟東輝是撒謊到煤礦參加工作的,素質上跟他不在一個層次,他對孟東輝多少有點看不起。他讓孟東輝好好睡吧,別說話了。

    孟東輝才又躺下了,沒再說話。

    孟東輝這一批岔,宋長玉一時找不到思路走到了哪裡,不知在信紙上,還是在腦子裡。他跟孟東輝說的是給家裡寫信,腦子裡一閃,思路竟閃到家裡去了。他在老家沒有結婚,連未婚妻也沒有,給家裡寫信只能是給父母寫。來到喬集礦七八個月了,他只給父母寫過兩封信。剛到礦上寫一封,春節前寫一封。他給父母寫的信都很短,很簡單,無非是說他在礦上一切都很好,要父母不必掛念他。真的,他不知道跟父母說什麼。父母生了他是不錯,可父母的能耐也僅僅限於生他養他。他長大成人後,父母在他面前顯得畏首畏尾,縮手縮腳,好像一點辦法都沒有了。他小時侯,父母成天盼著他長大。他真的長大了,父母卻發愁了。

    父母看不到他的前程在哪裡,不能給他指出一條路,不能改變他的命運。父母生身,自己生心,今後的人生之路只能靠他們自己去走,去開拓。他選擇給唐麗華寫信,就是拿筆頭子作工具,看看能不能為自己開闢出一條路來。唐麗華不是他的父母,目前也不能代表他們家裡的任何人,可如果弄得好,如果能得到唐麗華的認可,並贏得唐麗華的芳心,情況就大大不一樣了。至於不一樣到什麼程度,他還不好估計,也不願意提前作出過多過高的估計。起碼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將徹底告別農村、農民、農身,搖身一變,變成一個和現在的宋長玉完全不一樣的新的宋長玉。從這個意義上講,唐麗華將是位於他老家西北方向的福星,將是給他的命運帶來轉折的貴人。把唐麗華說成再生父母,也不是不可以。

    他把眼睛盯著信紙上的那幾句話,反覆念了幾遍,才重新把思路接續上了。在這封信裡,他開始介紹自己。他把信的調子定得很低,把自己說成是一個命運不濟的人。他提到自己曾參加過高考,只差幾分未被大學錄取。在整個高中階段,他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在全校沒下過前三名。但在高考那幾天,他得了感冒,臨場發揮不是很好。結果有兩三個平時學習成績排在他後面的同學都考中了,他卻名落孫山。他本打算複習一年再考,老師也說他來年一定會考上。可就在那一年,父親重病一場,把家裡的積蓄都花光了,連糧食也幾乎賣光了,實在沒辦法為他支付數目不小的複習費,他只得放棄複習。從學校回來的那天,他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什麼前途了,傷心得痛哭一場,哭得非常絕望。

    在整個第三封信裡,他醞釀和調動的都是傷感的情緒,使用的是天涯零落人無可奈何的語氣。宋長玉並沒有什麼談戀愛的經驗,對女性的接受心理也沒有研究,但他畢竟讀過一些書,也看過一些戲,知道真正動人情腸的從來都不是喜事,而是悲事;從來都是受過傷害的感情,而不是一帆風順無波無瀾的感情。一些有眼光的大家閨秀在戲中愛上的也多是落難的才子。也許是出於本能,他不知不覺就把自己擺在一種弱者的位置。在兩性對比上,人們通常以為,男人是強者,女人是弱者。也是因為性質決定的,女人似乎有著更多的同情心。女人所同情的,是比她更弱的弱者。宋長玉要得到唐麗華的同情,必須不惜向唐麗華示弱。舉例來說,誰會同情一隻狼呢!一隻受傷的綿羊,或一羽折翅的鴿子,才有可能得到人們的同情。在這封信的結尾處,宋長玉還把耐心保持著,仍沒有署上自己的真實姓名,他寫的是「一個自卑的人」。

    礦上沒有郵政所,也沒有設置郵筒。在離礦六里遠的一個農村集鎮上,才有一個小小的郵政所。宋長玉把信抄好,反覆讀過,步行向郵政所走去。他想借楊師傅的自行車騎一騎,覺得把楊師傅叫醒不合適,就沒有開口。來到鎮上郵政所,他才臨時買信封,臨時在郵政所的櫃檯上往信封上寫字,而後貼上郵票,把信投到信箱裡去了。每次投信他都小心翼翼,像是怕把他的寶貝信件摔疼似的。當聽見信件落入郵箱啪地一響,他心頭似乎也響了一下。每天在郵政所上班的只有一位看上去五十來歲、戴老花鏡的郵政員,把郵票貼好後,他本來可以把信直接交給郵政員。郵政員在郵票一角砸上一個郵戳,信件隨即就可以進入分檢投遞程序。他之所以捨近求遠地投進釘在門外一側牆上的鐵皮郵箱裡,是他實在不忍心看著郵政員當著他的面,用鐵質木柄的郵戳在信封的臉上重重砸那麼一下。還有,他擔心養成職業習慣的郵政員在砸下郵戳的同時,會順便朝信封上面的發送地址和收信人看一眼,那樣的話,郵政員說不定會懷疑他的動機:這裡離喬集礦這麼近,幹嗎還要寫信呢?他的信是匿名的,他想把自己本身也隱藏起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寫信發信的人是哪一個,包括素昧平生的郵政員在內。

    【第3節】

    第三封信寄走第五天,宋長玉給唐麗華寫了第四封信。不多也不少,每封信之間相隔的時間都是五天。這個時間是宋長玉計算過的,除去信在路上走的時間和礦上通信員收發信件用的時間,他留給唐麗華看信的時間大約是三天。三天之後,下一封信又到了唐麗華手裡。如信件太密,唐麗華看信不會太仔細。信件太稀呢,讓唐麗華等得時間太長也不好。這樣不稀不稠,像機器齒輪上的等距離的齒子,齒齒相扣,兩個齒輪才會一同轉起來。

    在第四封信裡,宋長玉鄭重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還註明了他所在的采煤三隊。等唐麗華看罷這封信,他覺得自己可以浮出水面,可以與唐麗華正面接觸一下了。

    也是宋長玉設計好的,每封信的內容各有側重。這封信他著重寫的是對煤炭工業重要性的認識,表的是當一名新時代合格礦工的決心。信的調子也得激烈高昂起來。彷彿唐麗華是他面前的一面旗幟,他在舉著手對著「旗幟」莊嚴宣誓。

    宋長玉這樣以書信作武器,一次又一次向唐麗華發起進攻,是他看重信的功能,也相信信的力量。古往今來,人們之間的交往靠什麼,一是說話;二是文字。兩者相比,他以為使用文字顯得更高雅,更含蓄,更美好,也更富有魅力。每一個字都經過幾千年的風雨,幾千年的修煉。一筆一畫裡,都浸透著前人豐富的情感,和高超的智慧。按宋長玉的想像,前人定是為了傳遞愛意,才創造了文字。不把文字接過來在書信中好好使用,豈不是辜負了前人,也辜負了文字!由於語言和文字的長期使用,人類不僅生活在語言和文字裡,在人類的遺傳基因裡,似乎也繼承了語言文字接受和傳遞信息的本能。試想想,誰不為接到異性的書信而欣喜,誰不為閱讀求愛的書信而歡愉呢!恐怕唐麗華也不會例外吧。

    宋長玉聽說過,有的小伙子在馬路上就可以攔住一個姑娘,要求跟姑娘談一談,或者邀請姑娘一塊兒看電影。對於這樣的求愛方式,宋長玉覺得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只願意承認小伙子夠勇敢的,要是換了他,他決不會那麼幹。那樣是不是太魯莽了,方式也顯得過於原始。宋長玉對自己的寫信能力和水平比較自信。在初中和高中,他的功課一直偏科,文科好,理科差。他參加高考,並不像他在給唐麗華的信裡說的那樣,只差幾分沒跨進大學的門檻,實際上,他差了三十多分沒達到大學錄取的分數線。他輸分就輸在數理化上。現在無所謂了,高中一畢業,數理化基本上用不上了,而文科卻可以大大地派上用場。在給唐麗華寫信過程中,他把所學的語文知識差不多都調動起來了。他把書本理論聯繫實際,聯繫情感,等於單獨向唐麗華作了一系列集中演示。至於演示的效果如何,就等著聽唐麗華的評判了。

    決定在信上署名時,宋長玉想換一種信紙。寫前幾封信,他用的都是從文具商店買來的信紙。這一次,他想使用礦上的專用稿紙,也叫信簽。他見過那種稿紙,每張稿紙的天頭都印有紅色的夏觀礦務局喬集煤礦字樣。他還見過礦上的專用信封,信封是用很結實的牛皮紙定制的,信封下方的單位名稱也是大紅的仿宋印刷體。他對那樣的稿紙和信封羨慕已久。他們村有一個在外省某個礦務局宣傳部耍筆桿子的人,那人每次往家裡寫信,都是用那樣的以顯赫字樣標明單位名稱的稿紙和信封。宋長玉那時就想,他什麼時候能用專用稿紙和專用信封給家裡寫信就好了,也能給父母爭點光,不枉父母生他養他一場。他自己也算沒有在人世上白走一遭。在宋長玉心目中,用那樣的稿紙信封寫信發信,代表著一個人的身份和地位,有著先聲奪人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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