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意獨憐才 第30章 教之道(十篇) (5)
    不是崇洋媚外,我老是覺得西方的學術文化比中國的來得冷靜,遠為客觀。故老相傳,炎黃子孫喜歡論仁義道德,談民族大義。在昔日的學而優則仕的社會中,這些觀念重要。我說過,維護這傳統的代價,是放棄科學傳統。時移勢易,今天我們重視科學,但科學驗證是客觀的方法,要冷靜地看問題。今天的神州,科學的冷靜看來還鬥不過仁義的熱情。不要誤會,仁義道德是有其好處的。熱情本身也不是壞東西。沒有誰可以貶低一顆熱烘烘的善良的心。困難是這樣的心不能解決問題。解決問題要推理,而推理要用腦,冷靜的。記得昔日做本科生時,一位同學考試的熱情答案得個零分,寫信給教授要求加分。教授沒有加,但回應一句﹕「你的心在正確的位置(Yourheartisintherightplace)。」幸或不幸,經濟分析是假設每個人的任何行為都以自私為出發點,不這樣就沒有經濟學。我自己的心不同意,但腦子想時是另一回事了。自然科學沒有說人是上帝造出來的,但信上帝的科學家多得很。

    試論思想教育

    二○○五年三月十七日

    拙作《管制言論對思想有損害嗎﹖》在《還斂集》發表後,一位香港留美的同學來信,說與多位來自中國內地的同學研討後,大家同意在研究上中國學生比不上外國的,雖然考試成績較佳。這支持我的看法。

    他們提出兩個解釋。內地的同學認為﹕內地的文化背景與教育方式,對思維的發展不利。香港的同學則認為﹕內地出去的學成回歸,身價急升,於是急功近利,草草拿個博士算了,但香港去的,機會成本高,而回歸後身價不會急升,所以有較大的比率純為求學而出國。這些建議有建設性,讓我想到有關話題。

    首先要說的,是我不大同意香港同學的論點。邏輯沒有錯,但四點事實不支持。一、大部分出外留學的內地學子不是學成立刻回歸,不少要在外間試謀出路。二、內地出外求學的人多勢眾,不限於經濟學,但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殺出重圍的怎還可以是那麼少呢﹖三、好些外出的畢業後在外地的大學有職位,發表文章不少,只是大有創意的絕無僅有。四、內地學子的考試成績那麼好,是用功的表現,為什麼一到寫論文就只懂公式化,看不到創意呢﹖其他民族我不敢說,但中華民族的先天智慧跑到哪裡去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還是同意內地同學提出的文化背景與教育方法出現了問題,而這些當然包括我說的管制言論對思想的負面影響了。中共建國以還,推出的「思想教育」對創意當然幫不到忙,但根本的問題遠在中共之前。解放前在內地唸書,每天早上背什麼總理遺囑,上課聽什麼三民主義,對思想發展皆有負面影響。如果當年不是頻頻逃學,上課雲遊四方,長大後到美國求學我不會那樣容易地吸收,那樣客觀地衡量,那樣不受成見約束地表達新意。

    事實上,遠在民國之前,中國的科舉制度就扼殺了思想的發展。說什麼三從四德,儒家學說,一套一套的不容許被違反的倫理,就算是對也是思想的麻醉藥。被認為是叛逆的北宋蘇東坡與明末徐天池,創意驕人,但這些是百萬中無一的天才,而學術大師是不需要天才才可以達到的。

    我曾經指出,在科舉下的學而優則仕,農歸農,工歸工,商歸商,仕歸官,沒有只靠出售知識而為生計的空間。這解釋了為什麼智商高如中國人,與西方相比,歷史上我們的確拿不出一個科學傳統。當時以倫理、風俗治國,沒有法治,用不律師,有識之士皆當官去也。在工業科技不存在的情況下,這制度有可取之處,因為倫理治國的費用比較低。

    然而,陶淵明的日子早就過去了。今天人煙稠密,世界複雜,工業與科技是經濟繁榮之道。是的,要生存,我們不能不向工業與科技那方向走。曾幾何時,只不過是二百年前的古典經濟學,分析的生產要素只限於土地與勞力。到了馬克思,資本大手地加了進去,雖然資本的概念當時還沒有搞清楚。十九世紀後期,馬歇爾對知識資產開始重視,而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耶魯大學的費雪更高舉知識為所有資產之首。七十年代與九十年代獲得諾貝爾獎的舒爾茨與貝克爾,皆以知識資產掛帥。話雖如此,回顧經濟學的歷史,這學問對知識資產的重視也算是反應遲鈍了。

    知識資產的累積,是人口增加了十倍而生活水平增加了不止十倍的唯一解釋。另一方面,知識的爭取不限於工業與科技。那些被認為沒有直接市場產品,或產品的市值不高的基礎科學、社會科學、文學藝術等,也不可或缺。這含意一個經濟文明的國家,要有很大的空間容許人民單靠出售知識而維持生計。在這樣的社會中,倫理、宗教與風俗某程度要保留,雖然再不能為主要的治國之道。我們於是需要法治,不一定是西方的司法。律師的與法官的專業,會容許像蘇東坡那樣的天才轉向專於思想創作那邊去。

    從倫理治國轉向法律治國需要很長的時日,而中國的經驗是痛苦的。工商業與求知的發展,導致子女離鄉別井,拆散了舊家庭制度﹔對外貿易與西方知識的引進,帶來不容易接受的衝擊。鴉片戰爭、太平天國、八國聯軍、武昌起義、「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都有點胡鬧,粗口罵得出來,思之能不愴然哉﹖這些是中國走向現代的代價,高得離奇,但我們還是付出了。數千年的長夜,今天才看到黎明。

    昔日的倫理治國,思想教育是需要的。孝、忠、義的教誨,與包公審案的原則大致吻合,減低了管治費用。今天搞法治,思想教育或「改造思想」也是需要的,雖然用不倫理教育那樣費心。數之不盡的落後之邦,法律與實踐全不一樣。教育可以協助法治,而嚴格地說,任何教育都是「改造思想」,問題只是怎樣改造而已。毛主席當年推行的思想改造,是為了協助他推行的今天不復存在的大鍋飯制度。

    時代轉變了,協助管治的思想教育也要跟轉變。這方面有三個困難。其一是我們有兩個舊包袱需要擺脫。傳統的倫理與「文革」的「正確思想」,某部分要清除。其二是人口那麼多,背景那樣複雜,處理不當很麻煩。其三是我最關注的﹕協助管治的思想教育可以對創意的思維有嚴重的負面副作用。

    是不容易解決的問題,重要的,奇怪沒有人提出過。胡錦濤先生最近提出中國要有一個和諧的社會,我們不會反對。問題是有創意的思維要奔放,而人與人之間的思想更要有衝擊。這樣看,文明的社會,是和諧與衝擊之間要找到一個社會可以接受的均衡點。困難程度高,天才專家用得也。

    我既非天才,也非專家。簡單的邏輯說,可以放開而不嚴重地影響管治的思想,要盡放﹔對現代化管治再沒有幫助的思想教育,要取消。例如經驗上不會引起革命或動亂的宗教,大可自由。又例如「文革」期間劃下來的思想教育,某程度今天還存在,大可取消。其他還有許多問題,非天才專家不可。

    是複雜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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