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四十年,深知自己之能與不能,外人的批評我是不管的。然而,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太太在電視看到如下的報道﹕中國學子去年在美國拿得博士的二千多人,為非美籍學生之冠,比排第二的印度多出一倍,可嘉也。但跟聽到的美國專家評論,是中國學子雖然成績了得,但缺少了想像力。後者可悲,大悲特悲,因為缺少想像力是學術上最令人失望的評價。可不是嗎﹖翻出來的意思是說﹕中國學子的技術很好,但沒有創意。蘇東坡的後人怎會沒有創意呢﹖天可憐見﹗
當年在美國求學,教授們見我不依常規,以預感來去縱橫,在課堂上不舉手隨意提問,認為孺子可教,循循善誘。這是後來行內的朋友認為我可以單靠想像力而站得住腳的原因。後來自己在美國為人師表,教出來的比較好的學生,不管是鬼仔還是從香港去的,都善於想像。很明顯,今天中國出外求學的被老外認為缺少了想像力,是因為出國之前被教壞了。我對教育的看法與內地及香港專家們的看法的一點不同處,是我認為任何一個學生都可能是天才,而專家們主張的教育方法,不言而喻地假設大部分學生是蠢材。這樣,就是天才也當作蠢材來教了。上述的觀點分歧,證據多得很。讓我只從講學與考試這兩個角度說說吧。
講學我是從來不作準備的。這使外人批評為信口開河,不負責任。但我不備課不是為了偷懶,而是刻意地這樣做。備課是舉手之勞,花一點時間寫下講義,每次用時略為修改一下,授課時不用多想,心安理得。我不選這一套。我要在學生面前集中思維,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說錯了就說錯了。主要是自己怎樣想就怎樣說,想法有變說的也跟變。學生要做的是跟我的思路,與我一起想下去,就是我突然離題萬丈,他們也要跟我離題。這樣,聽我一課就是跟我的思路走了一程。重點是,我想像,同學們也跟想像。
在經濟學上,我曾經完全不抄筆記地聽過五個高人的思路課程,全部是旁聽、不修學分的。在洛杉幾加大有赫舒拉發(J·Hirshleifer)與阿爾欽(A·A·Alchian),在芝加哥有弗裡德曼(M·Friedman)、施蒂格勒(G·J·Stigler)與哈伯格(A·Harberger)。
純以思路表達的講學有兩個困難。其一是水平不穩定﹕有時精彩,有時平凡,有時說錯了。這不穩定不是大問題,因為一個學期過後,用心的學生不僅在內容上會有所獲,而更重要的是學得老師的一點思考方法。第二個困難則遠為嚴重了。那就是以思路講學不可以受到干擾。同學提出有關的問題可以,甚至有幫助,但完全無關的問題,或學生遲到、早退,或明顯地在打瞌睡、談話說笑、手提電話響聲,等等,都是思路講學的大忌。香港大學的學生就不斷地給我這些干擾,其密度外人不容易相信。相比起來,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內地學子的專注聆聽近一百分,場場如是﹗這是我喜歡到內地講學的一個原因。
轉談考試吧。香港和內地都重考試,這「重」是求知的障礙,而障礙最大的是那些墨守成規的公開試。我說過了,考試是求學的其中一個方法,不是目的,而香港與內地都有明顯的本末倒置的傾向。這裡我更要指出的是,重於考試是重於教學生答問題,忽略了教學生提出問題。搞學問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想像力,不是起於答,而是起於問。學生不懂得問,是不可能有可取的想像力的。
想像力是怎樣教出來的﹖
我認為這幾年到內地講學得到同學的熱烈反應,主要是他們沒有遇到過我那種講學方式。這使同學們耳目一新。純以思路講話,美國不難見到,但國內是絕無僅有的。我的安排是由太太譯為普通話,學生聽得清楚,通常是講一個小時,讓學生發問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太太和我全神貫注,很累,但學生們擠站同樣時間,也全神貫注,是很值得的交換了。那些批評我信口開河、不負責任的所謂學者,根本不知道學問是怎樣的一回事﹗
年多前我和太太到廣州的華師附中講話,據說是廣東省學生最優的中學了。高三的同學要大考,來聽的是比較年輕的十六歲左右的孩子。因為人多,好些帶小凳子進場,很可愛的。喜上心頭,我對孩子們大談自己少年時逃學釣魚的樂事,怎樣被逐出校門,怎樣騙老師,跟談到二十四歲才有機會讀大學,考歷史可以怎樣瞞天過海,考理論好比下象棋,而進了研究院後,少小時的釣魚耐力與技巧就施展出來,寫成了佃農理論。
在座的校長與老師們聽,木無表情,但孩子們非常開心,笑聲、掌聲不絕於耳。到提問時間,第一個問題出自一個男孩子。他問﹕「教授呀,我聽了你這番話,覺得自己年輕了幾歲,那是為什麼﹖」當時我想,這個孩子學得快,有想像力,可教也﹗
中國青年要聽施蒂格勒的話
二○○三年一月十一日
一九八二年獲諾貝爾經濟學獎的施蒂格勒(G·J·Stigler)有一門學問獨領風騷﹕整個二十世紀搞經濟思想史搞得最好的是他。
有人認為熊彼特(J·Schumpeter)在這門學問上與施氏不相伯仲。我不以為然。熊氏對經濟理論的操縱平庸。自己不是理論高人,能真的明白他家的思想不容易,更勿論衡量其發展的來龍去脈及其重要性了。
一九六八年施蒂格勒告訴我,在經濟思想史上,從來沒有人靠評論或靠回應能贏得些什麼。施前輩的教誨,是我從來不評論他家之作或回應對我的批評的原因。他人的理論要點錯了,認為是重要的錯,我會指出其漏,補加分析,從而推出新的觀點。但我從來沒有單為批評而下筆。他人批評我的文章,我慣於少理。就算有道之士說我是錯了,我也不管。文章發表後覆水難收,有不對的地方讓他人修改算了。
提到這些,是因為雖然我曾經盛讚內地的學習氣氛與學子的求學意欲,那裡有很多青年喜歡在網上漫罵,很多時凶神惡煞,不可一世,看似文革時期的批鬥文章。這種意識或態度對學識的增長有害無利,半點好處也沒有。且讓我把這種文字分三類來品評一下吧。
第一類是人身攻擊的漫罵,很常見,是非常無聊的作為,好此道者不可能在任何學問或玩意上有成就。
第二類也常見。那就是動不動粗言粗語,說某名家錯。想想吧,如果真的是名家,會錯得那樣容易嗎﹖印錯了字可能,寫漏了一兩句可能,說得不夠清楚也可能,但真的是分析錯了嗎﹖讀書的要點是考慮,是衡量,不是找尋作者的對或錯,也不是要同意作者。平庸的或沒有份量的作品根本不應該讀,但有份量而又應讀的,一般來說,不會錯得那麼容易。是初學,還沒有登堂入室,不應該以大師自居,動不動就以批評大師為榮。什麼痛罵、罵臭某名家,是希望成名嗎﹖還是真的相信名家不及你﹖
第三類存在,但不常見。比較有分寸,那就是指出某名家的錯處。沒有什麼作為,可以不吵就不吵,除非問題重要,而你自己又有新的、比較可取的分析。舉兩個例。
例一是一九六二年旁聽赫舒拉發(J·Hirshleifer)的第一課,我一看弗裡德曼的需求曲線圖表,就知道他的消費者盈餘的量度是錯了的。赫師要我到黑板證明弗氏之錯,我做了,赫師欣賞。但弗氏的錯無關重要,我說了就算。後來一位同學去信弗裡德曼,指出我說的錯,得到弗氏認錯的回信,奔走相告。這位同學後來連博士也拿不到。
例二是戴維德(A·Director)的捆綁銷售,以捆綁紙卡來量度電腦的使用密度,從而推出價格分歧的假說。二十多年前戴老問我對這假說的看法,我說量度的看法精彩,但價格分歧之說有問題。他點首同意,但我要二十多年後才寫出來,因為當時想不出價格分歧之外的捆綁銷售解釋。
一九七五年謝世的天才凱塞爾(R·Kessel),於七三年與我辯論了一段長時日,使我獲益良多。凱塞爾的座右銘﹕不能以無勝有(Youcannotbeatsomethingwithnothing)。人家有一個論說,你認為錯,但你自己什麼也沒有,怎樣也不能勝,少說好了。
教育之道是賞勝於罰
二○○三年十二月九日
報載一位小四女孩,因為默書不及格,被老師罰「抄錯字」,抄至深夜也抄不完,被母親撕毀,母親因而受到老師的無禮「教訓」,不服氣,帶女兒在校門外靜坐十八個小時。
很多年前讀到另一個故事。鄧小平某天在朋友家中,孩子頑皮,朋友要罰孩子,鄧小平說﹕「給他一粒糖果吧﹗」我想,鄧小平懂經濟﹗
是的,要改變一個人的行為,通常有兩種做法﹕其一是懲罰,其二是獎賞。如果成本相若,獎賞永遠是較佳的選擇。鄧小平的例子,單從孩子的父親來說,獎賞的成本是一粒糖果,懲罰的成本可能是零(例如罰企),可能是負值(例如罰掃地,對家庭有益),但也可能非常高(例如孩子不服氣,放火燒屋)。當然,獎賞之法不能用於某些有損他人的行為上﹕例如打家劫舍,獎而賞之豈有不世界大亂之理﹖
回頭說教育孩子,要糾正行為,如果成本相若,獎賞一般勝於懲罰,因為效果是明顯地前者勝後者。因此,就算獎賞成本較高,往往還是較佳的選擇。想當年,自己在內地及香港讀中小學,沒有得過什麼獎賞,永遠被罰,天天罰﹕罰企、罰留堂——對我來說,「抄錯字」是近於獎賞了。為什麼炎黃子孫的教育喜歡罰、罰、罰呢﹖難道沒有一個有鄧小平先生的智慧嗎﹖不是的。我們的老師喜歡罰學生,因為老師自己的成本是零。
我自己老早就知道,教育孩子是賞勝於罰,所以今天齡約三十的兒女,從出生的第一天起,我沒有罰過,連責罵半句也絕無僅有。因為自己事忙,我選的獎賞方法是成本最低的﹕口頭的讚賞與鼓勵。這樣,不讚時孩子就當作是懲罰了。家訓只有重要的一條﹕不可有不良嗜好,就是父親的不良嗜好也不能學。這是兒女到五歲時,開始能與他們講道理,才細心解釋一番的。
讀書嗎﹖不管他們的功課,不問成績,只按時與他們的老師研討,老師讚賞的話就轉告給他們聽。一天我對兒子說﹕「老師沒有讚你的數學」,兒子就明白了。從來不給兒女請補習老師,但兒子被大學取錄後,對我說﹕
「我的數學水平不夠,可否在暑期給我一個補習老師﹖」我隆重其事地找到一位很有天分的數學老師,請他替兒子在進入大學之前的暑期補習了兩個月。我對該老師說﹕「不要教我的兒子怎樣算出答案,教他數學是怎樣思想的。」後來兒子在大學的數學成績一律甲級。
再說兒女在美國讀幼兒班及小學時,鄰近公立的免費,私立的每人每月學費二百七十美元,且要駕車半個小時,由我親自接送。但當我從同事中聽到某私立學校的教育哲理是只賞不罰,就不作他想了。每月見兒女的老師一次,兒女的強項老師大讚之餘,希望我容許教得快一點,深一點。弱項呢﹖怎樣不成老師也不說弱,只是說慢一點﹕「就慢一點吧,過些日子可以加速,年齡還小啊。」每班學生大約二十個,每個的課程往往不同。個別教育,加快加深是賞,減慢減淺算是罰了。
上述的精彩教育制度,老師的成本當然較高。然而,今天香港的公立教育,通脹調整後,政府的補貼遠高於昔日我替兒女繳交的私立學費。大家都知道這悲劇是怎樣的一回事,只是出錢的納稅人沒有話事權罷了。
聰明可以訓練出來嗎﹖
二○○四年三月三十日
原則上,一個人的智商是天生的,與後天的訓練扯不上關係。然而,數之不盡的研究報告說,後天的環境、教育等,對智商測驗的分數有很大的決定性。原則上後天的際遇對智商應該沒有影響,測驗成績的反證是說測驗本身有問題。因此,專家認為,智商只能在兒童測試才可靠。
但嬰兒一出生就是後天,父母從第一天起的愛與關懷或多或少會影響兒童的腦子。這樣,天下間不可能有可靠的智商測驗了。把道理推到盡,我們可以說,除了腦子天生有缺陷,我們無從肯定人與人之間的先天智商有所不同。說不定,所有腦子正常的人的天生智力差不多,後天不同全是後天的際遇使然。
問題是,有些聰明顯然是遺傳的,後天的際遇怎樣也不能圓滿解釋。中國的蘇東坡一門三傑,英國的赫胥黎也是一門三傑,其他看來是由父母遺傳給子女的聰明例子多得很,違反了先天沒有決定性的或然率。
無論怎樣說,我認為後天的際遇對智力影響很大。不是專家,我的感受,是莫名其妙的天才是遺傳的,但一般的聰明卻主要是後天的影響。我沒有見過一個以前不幽默而後來變得很幽默的人,也沒有見過一個以前毫無文采而後來變得大有文采的作者,但我見過不少以前不聰明而後來變得聰明的。
幾年前張滔和我忽發奇想,考慮做一盤前所未聞的小生意。起因是一份報告,說從小多聽古典音樂的孩子,長大後比較聰明,而古典音樂中莫扎特的「聰明」效果最大。我們相信,因為音樂的節奏與旋律是一種思維,而莫扎特的作品是最清晰地有邏輯性的。我們早就知道數學與音樂有連帶關係,而莫扎特在數學上的天分有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