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上的「迷惘之境」一詞,私下間有個典故。一九九三年,要出版《往日時光——四友攝影精選集》,在書首要引用愛倫坡說的我很喜愛的兩句話,第二句說﹕「Evenwiththeutterlylost,towhomlifeanddeathareequallyjests,therearemattersofwhichnojestcanbemade·」當時要翻為中語,utterlylost一詞很難譯。舒巷城和我商量了一陣,大家同意譯為「完全陷於迷惘之境」。譯得不錯吧。
肥妹之死,打死她的青少年不是一兩個,而是十多個(最後判罪八個)——不是神經不正常。無怨無仇,也毫無利益衝突,只是為了過手癮——人命大事,視若等閒。打了十一個小時,打打停停,停後再打——如果讀書這樣用功,不中狀元不遠矣﹗這樣的行為,不是utterlylost是什麼﹖何謂utterlylost(完全陷於迷惘之境)呢﹖愛倫坡的解釋也精彩。那是towhomlifeanddeathareequallyjests(覺得生與死同樣可笑)。補充一下﹕英語jest這個字,指嘲笑,輕浮的笑,無聊的笑,鄙視的笑,戲謔是也。視生命如糞土,沒有半點值得珍惜的,是utterlylost,完全陷於迷惘之境是也。
昔日我們的王羲之寫《蘭亭集序》,其人生哲理觀絕不下於愛倫坡。右軍認為生命是真實的,有意思,重要。他認為像今天的張五常,人有時豪情頓發,有時感慨萬千,放心不下,因為知道生與死是兩回事,生命是不可以嘲笑的。結論中他寫道﹕「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這是說,因為人的行為有時喜樂,有時悲傷,放心不下,所以我們知道生與死沒有分別之說是無稽的。主觀的哲理,用上客觀的邏輯分析,逸少真才子也。
羲之所說的「昔人」,知道「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不會有無端端地打死肥妹的青少年在其中。今天的世界真的是變了。
幼年時在廣西逃難,這裡那裡上幾課,戰後是佛山華英及香港灣仔書院,轉校頻頻。每次轉校,或升一級,或降一級,或留一級,不同老師出的作文題目永遠免不了《我的志願》。當年我想,此題那麼老土,那麼俗氣,老師食古不化﹗無可奈何,還是胡亂地把自己的《志願》交出去。寫《肥妹之死》後,我想,出《我的志願》為題的國文老師有點意思。我真的很想知道,打死肥妹那一群青少年,如果要寫《我的志願》,會怎樣寫呢﹖毫無志願,覺得生與死同樣可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吧。
今天晚上與一位朋友談到肥妹之死,說到那些陷於迷惘之境的青少年,論及大家少小時面對的《我的志願》的作文題目,該友說﹕「如果打死肥妹的青少年說志願是打家劫舍,也應該及格吧﹗」
再敬語特首。上文引用愛倫坡最後說的有意思﹕
Therearemattersofwhichnojestcanbemade(畢竟有些事物是不能嘲笑的)。我們要把陷於迷惘之境的青少年帶到真實世界中去,帶到不能嘲笑的事物那裡去。
福利經濟影響性情
二○○六年八月二十五日
二十年前兒子在香港求學,十四歲,暑期到海運大廈一間玩具店打散工。三個原因老闆喜歡他。其一是工資低﹕下午工作五個小時只五十元﹔其二是兒子英語流利,招待外籍小友是專家﹔其三是兒子與兒童合得來。今天兒子長大了,研究專於癌,習醫專於兒科。是的,我的兒子與兒童結下不解緣。
鼓勵兒子打散工是不容易的決定。有危險的﹕推介玩具要用梯爬上爬落。再者,那份工消耗體力,放工後兒子到麥當勞等食肆大吃,賺來的五十元不夠。我要補貼,連交通等費用每工作天補貼百元。為父者補貼也是福利經濟,但與政府補貼有大差別﹕兒子不工作沒有得補。政府補貼卻相反﹕不工作才有得補,有工作則不補。
二十年前的香港,政府開始禁止兒童在街上擦鞋了。如果政府容許兒童在街上擦鞋,而兒子要嘗試的話,我會容許。比較頭痛,因為要親自替兒子選擇地點,也要注意兒子在街上結交的小朋友。
只有一個兒子,說不寵愛是謊話。但我認為在暑期打散工,貴賤不論,對兒子日後的發展有好處。工作是一種鍛煉,可以培養一個少年的責任感,增加耐力,而更重要是看到一點自己做出來的成績,或大或小有點滿足感。後來兒子在美國進大學,讀得好(本科畢業的總成績是三點八五),讀過的書是全新的(彷彿沒有翻過),懂得透徹,耐力強,有好奇心,有想像力。我當年的教導還可以吧。
百多年前,我的父親在灣仔書院讀了幾年書,午餐政府供應牛奶,是補貼。輪到我一九四八進入灣仔書院,開頭幾個月偶有免費牛奶,跟取消了。當年的香港,私立與官立的學校平分秋色,後者免費,是補貼。醫療也有公立的,也是公私抗衡,與今天一面倒的醫管局相去甚遠。當年沒有什麼綜援,天天聽到的是人浮於事,找工作。我的家在西灣河,非富有之區,認識的朋友沒有一個不工作,不少打散工,殺出重圍不容易,但這是生活,有血有肉也有淚。這些舊朋友的後一代都比他們生活得好,不少大學畢業,富裕得多了。社會的進步應該是這樣的吧。
最近發表《肥妹之死》與《迷惘之境》,發牢騷,得到讀者廣泛的共鳴。於是想,歸根究底,肥妹死自何因呢﹖答案是死於香港有很多青少年無所事事。我不知道打死肥妹的那一群有多少是生長於政府綜援之家,但絕不懷疑他們友儕中不少是受到綜援的培養。綜援左右工作的意圖,天下皆知。不工作,無所用心,於是陷於迷惘之境,肥妹當災是自然的倒楣了。
讀書不成沒有什麼大不了。有碗可洗,有街可掃,收入多少總可以練出一點真功夫。然而,這些機會,香港政府二話不說就抹殺了。今天一些議員竟然要推出最低工資、最高工時。強迫無所事事的去掃街不是高明得多嗎﹖
想當年,自己求學不成,或無心向學,獨自跑到當時四顧無人的柴灣去釣魚,有所事事也。爬到離岸不遠的巨石上,用手把魚絲一次又一次地拋到海中去。根本沒有魚,就是有也要好幾條才湊夠一兩。一次一次地把魚絲拋出,拋出無數次,幻想有大魚光顧。永遠落空,永遠失望。就是這樣,我培養出好奇心,培養出想像力,培養出鍥而不捨的性情。八年前阿爾欽把我在他教過的學生中排第一,說因為我永遠比同學多走幾步。
今天我認為,昔日到柴灣釣魚的鍛煉,可能比在學校考個第一對我後來的學問發展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