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雀鳥我更用心研究了,以致在西灣河一帶技驚鄰里。對樹丫的選擇,製造的方法,橡筋的軟性、長度等等,我都曾經想得睡也睡不。
今天香港兒童的玩意,要不是把電子遊戲機的鈕按呀按的,就是玩什麼「閃卡」之類,有什麼思考、創意可言呢﹖
但話說回來,我那在「按鈕」時代長大的兒子,倒也不是沒有創意的。這使我有段時期不明其理﹕電子遊戲機怎會培養出有思考能力的人呢﹖想了許久,終於悟其理。
原來兒子在兩歲時,無事可做之際就要麻煩我。當時自己忙於學術工作,不勝其煩,就給他一個空鞋盒。他傻里傻氣地獨自玩了幾天,玩厭了,又來煩我。我隨意地給他一個空紙袋,他又自得其樂地玩了半天。此法一行,他每次吵嚷,我就順手給他一件沒有危險的家常雜物,讓他自己去玩去幻想,哪管他想什麼的。
兩年前,女兒對我說﹕「哥哥有點古怪。明天要大考,他竟然不讀書,在鋼琴前坐下來,不管音律地彈了三個小時,跟一聲不響,走進自己的房間,關燈睡覺去。」我答道﹕「你哥哥胸有成竹,知道在重要考試之前要盡量讓腦子休息。」是的,我認為兒子是在玩鞋盒與紙袋的小玩意中,無師自通地學懂了用腦的基本法門。
今天在「按鈕」時代長大的青年,知識比我輩昔日強得多了。這知識所付的代價,是缺乏了一點創意,一點想像力。這交換是否值得,見仁見智,將來寫思想史的學者對此會有一些話要說吧﹖
巴菲特的悲劇
一九九六年三月八日
在財富上,巴菲特(WarrenBuffett)可與世界首富蓋茨(BillGates)平起平坐。不久前一位記者出版了一本關於巴氏的傳記,連蓋茨也要為此「傳」寫書評,一時間洛陽紙貴。
我沒有機會拜讀這本近來有口皆碑的《巴菲特傳》。但楊老弟懷康對此書大讚特贊,使我不由得把楊老弟的「書評」一口氣讀完。個人有這樣的感受﹕倘若楊老弟的書評沒有斷章取義,大致上正確地描述巴菲特的「慶幸今生」的哲理,那麼巴氏的大富大貴的生命,實可憐﹗
從楊老弟的書評中,我可以看到巴菲特的「慶幸今生」,有兩點很突出﹕其一,作為賺錢的奇才,巴氏的生存只有一個重要目的﹕賺錢﹗數十年來,他每天從早到晚,都是為如何賺錢而工作——「每年研究超過一千本公司年報,牢記數據」。至於其他什麼,巴氏則一概不理﹕兒子受傷,他視而不見﹔他穿的衣服不論款式,從來只吃芝士漢堡包﹔太太忍受不了而搬出去,凡二十年,他也不會分心去想一下離婚的問題。
其二,巴菲特視財如命,例如﹕「他的大女兒結婚生子,房子太小不夠應用,願意以市場息率,向老父貸款擴建廚房,巴菲特一口拒絕。」又例如﹕「小兒子有志務農,但苦無本錢巴菲特成全給他打本,條件是要按市場水平,繳付利息。」
一句我們耳熟能詳的英諺是﹕「縱有萬金,難買幸福」(Allthemoneyintheworldcannotbuyhappiness)。二十多年前,我任職華大時,一位同事在他的辦公室門上掛了一面印製精美的「語錄」——把這句話倒過來,說﹕「世間幸福,難買金錢」(Allthehappinessintheworldcannotbuymoney)。這前後兩句聽來頗為幽默的話,其實有點哲理。
人不是單為金錢——或單為金錢可以買到的享受——而生存的。但從生命的整體看,金錢之外的享受(經濟學說的non-pecuniarygoods)應該更多、更重要。其中主要的困難,是我們基本上不能以金錢買時間。那是說,我們錢再多也不能把一分一秒逝去的時光買回來。另一方面,金錢之外的享受,是要以時間來換取的。
文學、藝術、宗教、科學、哲學等知識,對人們來說,都是享受,但我們卻不能因為有錢可以隨時買得到。這些人類遺留或積累下來的智慧,不用金錢可以予取予攜,但我們要花時間——往往要花很多的時間——才能爭取到一點點比較深入的體會,才能像五柳先生那樣「欣然忘食」的。
同樣,父母的愛、兒女的愛、夫妻的愛、朋友的關懷,都是無以尚之的享受。這一切,都是需要時間來爭取的。
記得在七十年代初期,我的兩個孩子出生了。我花了大約四年時間差不多全職地教養他們,因而荒廢了當時事業中算得上是「如日中天」的學術研究。後來遇到老師阿爾欽(ArmenA·Alchian),我對他說﹕
「因為兩個孩子,我起碼少發表了五篇重要的文章。」阿師回應道﹕「那是很相宜的交易啊。我的兒女出生後,屈指一算,他們起碼值二十篇好文章﹗」
說一個人是富有,單以其金錢有多少來衡量,實在是把這個人的生命小看了。我認為巴菲特的生命是一齣悲劇,其中的主要根據,是蓋茨在他的書評中所形容巴氏對子女的一段話(楊老弟是拍案叫絕的)﹕「他(巴氏)會讓子女有足夠的金錢,從事任何工作,但不會多到使他們游手好閒,無所事事。」(Togivehischildrenenoughforthemtodoanything,butnotenoughforthemtodonothing·)這不是悲劇是什麼﹖倘若為父的對兒女好好地教養,兒女長大後怎會因為錢多而游手好閒呢﹖如果蓋茨所說的是對的話,那麼巴菲特的兒女真的是沒有「家教」了。對了,與家教相比,阿爾欽所說的二十篇好文章,又何足道哉﹖
我想,假若巴菲特今天能在孳孳為利的百忙中,抽出百分之一時間來,客觀地回顧平生,他應該感到有點後悔吧。
教養趣談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日
我只有一兒一女,怎樣說也算不上是個教養兒女的專家。更何況兒女成長期間,我的工作實在忙,不能多花時間在他們的教育發展上。話雖如此,從他們出生後到十歲時,我每天總用上三幾個小時跟他們「混」在一起,對我來說,是辛苦而又溫馨的十年了。其後見他們知所適從,實行「放任」政策。再其後,他們到了十六七歲,要爸爸少管閒事——即是說,不要再管他們了。
可以這樣說吧﹕我是個為兒女做「奴隸」的人。兒子比女兒僅大一歲,所以在教養上比較方便,可以不分彼此。在他們出生前後,我翻閱了不少關於教養兒女的書,都是西方之作。這些書本理論縱橫,莫衷一是,而我從中得到唯一的眾所認同的結論,是兒女在幼年時要盡量寵愛。寵愛兒女是天下間最容易辦到的事,所以在他們五歲之前,我凡遇到不知怎樣教養的問題時,就簡單地以「愛」的一招來解決。這可能是我從書本上學得的最有用的一招,因為今天兒女長大了(大學畢業了兩三年),他們可以隨遇而安。
是同樣的愛,同樣的教導,但兒女長大後,性格卻各自不同。為何如此,我百思不解,不得不認為基因的或然率,比父母的教養有更大的決定作用。女兒覺得我對她的愛甚於我對她的哥哥,所以凡事維護哥哥。但那只不過是她的誤解。試問,假若你有一兒一女,二者犯了同樣的「罪」,你會先責罰哪一個﹖
我說兒女長大後性格、行為各不相同,有如下的例證。兒子好花錢,有什麼新的電腦軟件總要先購為快﹔女兒節儉,父親無條件送錢也不要(「給哥哥吧」),到餐館晚膳,剩下來的白飯她也要帶回家。兒子興趣多的是(網球、籃球、足球、乒乓球、國際象棋等等),但女兒似乎什麼興趣也沒有。他倆讀書成績都不錯,但兒子目標明確,要走爸爸的路。女兒呢,她大學畢業後就怎樣相勸也不再讀下去了。
除了給兒女無限的愛,我的教育方法,是可以不管就不管。要管的就管得很堅定,此外就讓他們自由發展。我喜歡與兒女像朋友般相處,談天說地,無所不談。好些朋友說我兒子的思考方法與我如出一轍,這可能是他多年來跟我閒談中養成的習慣。
兒女在中、小學唸書時,我一直對他們的功課不聞不問。但我有一個比較硬性的規定,那就是假日不准讀書。當然,到他們進了大學之後,這「規定」就廢除了。也是在中、小學時,發現兒女的成績特別好的話,我就對他們說,讀書是長途賽跑,那麼早就領先,會後勁不繼的,暫時倒不如成績差一點吧。
兒子認為我的「長途賽跑」論有道理,於是在中學的某一年,放學後就天天在家裡跟電腦下國際象棋,學校成績遂大大的下降。
我對他說﹕「我說你不要領先,可沒有叫你考得近乎『包尾』啊﹗」兒子聽後,就放棄了國際象棋的玩意。
後來他進了大學,問道﹕「爸,在大學我可以發勁了吧﹖」我答道﹕「可以發一點,但真正的衝刺,應該是從寫博士論文那時開始的。」殊不知兒子聽到可以一過發勁之癮,就一發不收。可以說,從兒子讀大學一年級起,我多次勸他,真正的發勁還不是時候。
在兒女的教導上,我因為事忙,有時只好出一些奇招怪。女兒在美國唸幼兒班時,每次要交功課習作,她總是擦、擦、擦,改、改、改,務求取得一百分。偶爾不獲,她回家就哭個不停。我為此徬徨無計久之。後來我靈機一觸,對女兒說﹕以後不准再取得一百分。
自從兒女的祖母謝世後,家中最聰明的人是女兒了。哥哥雖然在大學裡是英雄人物,但他從來不否認妹妹比他聰明得多。然而,妹妹天生一個「無知」相,而事實也是無知。這是由於她對任何事情興趣不大,所以凡事都表現得漠不關心。但她從小不學有術,下筆成文,而不同地區的不同英語口音,她可以各歸各的說得流利自然。
哥哥與妹妹相處的時間最多,因此最清楚妹妹擁有一些「特異功能」,但卻沒有進取之心而好好地加以利用。這是我們家裡近年來唯一引起爭議的問題。如今女兒長大了,不能教,也不能管,而勸導也沒有什麼反應。
有一個不為「利」誘的女兒,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都是傳媒惹來的禍
二○○○年八月三十一日
批評香港的教育制度、考試制度,香港的傳媒歷來不遺餘力。另一方面,他們又大事鼓勵他們反對的制度。不久前見到香港的報章,以整版的篇幅介紹香港今年會考的多個「狀元」,什麼九優、十優之類的——七優也算是狀元了。大字標題,措辭誇張,熱鬧非常。孩子狀元們各有各的哲理,權威性地發言,而驕傲的父母,當然以教導有方的姿態出現,真的是羨煞旁人也。
是的,每年七八月間,香港傳媒公佈新狀元的消息,非常熱鬧。這樣的情況我在美國二十五年從來沒有見過。就是我自己在大學的成績創了什麼紀錄,不僅報章不報道,校內的學生報不報道,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好些年前,一位香港留美學生,讀了五年學士,畢業時一起拿得五個學系的學士,衣錦榮歸,香港的報章當然大字標題歌而頌之。嗚呼哀哉﹗任何在美國讀過書的人,都知道大學畢業若多讀十多個學分,就可以多拿一個學士。真正讀書的,要趕入研究院,貴精不貴多,快手快腳地拿一個學士就研究去也。我自己和我教的外甥都是兩年拿得學士,算是交了功課,就轉向研究上打主意。要是我們跟人家斗多銜頭,五年拿十多個學士易如反掌。
書可以不讀就千萬不要多讀,這是求學的黃金定律。世界上的書讀一億年也讀之不盡,我們要選讀那些非讀不可的。我唸學士時,是舊學分制,一百二十個學分畢業。因為有其他的規限,通常的學士生要修一百三十多個學分才能畢業。我左算右計,結果畢業時是一百二十三個學分。那是算得很準的了。但多讀了三個學分,蝕了本,自歎倒楣。
香港的傳媒每年按時搞上述的狀元英雄榜,大鼓大擂,好不熱鬧。但那豈不是鼓勵了無知的孩子如寒鴉赴水,飛蛾撲火﹖本來是良材美質,但為了爭取毫無意義的風頭而讀壞了神經﹖
我不是要向孩子狀元們潑冷水,但香港每年的數十個孩子狀元中,將來能有一個在國際學術上有一席之位的,其機會應該近於零。這是因為學術的成就與考試扯不上關係。要在學術上有點成就不太難,問題是不可以從考試的途徑而得之。以考試得狀元,筋疲力盡,到了要爭取學問之際,變作一個傻狀元,死火﹗
孩子是要多玩耍的。想當年,我是因為好於街頭巷尾之藝而給皇仁書院逐出校園。這是我之幸。後來因為精於街頭巷尾之藝,腦筋靈活了,作學術研究如放風箏,如賭象棋,如彈波子,如踢足球,千變萬化,狀元們怎可以鬥得過我﹖
中國古時的聖人喜歡胡說八道,但孟夫子說過一句中肯的話。他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這句話重要。教育孩子,主要的是要孩子有所用心,但卻不是要用於墨守成規的考試上。
我自己的兒子從小就有所用心,所以我很怕他重考試。事實上,在中學時他每次成績特別好,我就有微言。這是因為讀過書的人都知道,考七十分與考九十分所需的勞力差別很大,但過了兩三年,這二者對該課程的認識不分彼此,勞力的增加是浪費了。兒子既有所用心,用到課外的知識是上策。我當時擔心的,是兒子中學成績太差進不了大學。剛可進大學的中學成績是最理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