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意獨憐才 第20章 語文怎樣學才對(十一篇) (5)
    砌字不容易,但這是中文。字砌得差勁讀不上口,砌得精彩妙絕天下——這也是中文。學寫中語文章是學砌字。怎樣學呢﹖最佳的法門是背誦前輩大師的好文章﹕前輩怎樣砌,我們擇其佳者背誦,熟了,依樣葫蘆地照砌可也。像朱自清等白話文字高人,我們背誦學砌也有利,但背誦古文或古詩詞可以事半功倍。古人砌字駕輕就熟,砌得精妙的朗朗上口,容易背。

    背誦的時間投資不少,所以要慎重地選擇佳作才下注。其實需要背的不多。我大概地算過,選得好,古文十五篇,唐詩宋詞各五十,背得滾瓜爛熟的,就有足夠的砌字本錢了。寫我這種古、今混合的文體,背一些白話散文也有助。但白話文似乎不需要背,多讀一些寫得流暢的就差不多了。

    細看自己寫的幾篇中語文章,發覺其實文言文用得少(奇怪當年菊人數次提及我的古文根底),有些用得多一點,有些絕無僅有。無可置疑的,是我的中文有點「古」味。不少讀者這樣說。最近一位讀者說有六朝的味道,猜得好。少小時我最愛背魏晉文章,即六朝中也。

    為寫此文,我試把自己文章中的零散古文句子,

    或句中的三幾個文言文字,圈出,嘗試全部改為白話文。改後文章不可讀。驟眼看古文不多,但圈出算是「文言」的,卻又滿紙皆是。我可以寫得出全部是白話文的文章嗎﹖可以的,刻意地整篇用白話文,也算可讀,但自己慣用的文體,有「文言」混雜其中的,圈出來改為「白話」,不可讀矣。

    我寫中文是砌字,但寫英語文章卻沒有砌過。我想,砌與不砌之別,應該起於中文是單音字,而文章不可以不論音韻。音韻及節奏是中、西皆論的,只是英文用的是多音字,寫不出對聯,無從論平仄,所以字不能砌,但要講句法,要懂得把適當的字放在適當的地方(例如重要的字,要放在句首或句尾)。與中文無異的,是大家都講文氣。說實話,英文的表達能力強,可以寫得瀟灑幽美,但難學。英文難學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動詞變化多,不容易用得好。其二是常用的字彙遠比中文多,意思略為不同,稍有差池就變為下品了。

    中文的動詞是沒有時式的,口氣怎樣說,或這裡那裡加一個字,時式不言自明,多麼簡單,多麼過癮。中文常用的字彙遠比英文少,究其因,起於可以砌字。中文單音字的不同組合可以變出多個解法,但要砌,而這裡砌那裡砌,為了音韻與文氣,整篇文章都要砌出來。真的,寫中文,有時這句要用四個字,意思的表達要加一個,就得想辦法減除另一個﹔又或者改為六個字,跟上文下理的字數可能都要改了。

    朋友,強迫你的子女背誦吧。背古文,從小背,不需要明白,背了再算。長大後,背得出就砌得出,字數的多多少少,或什麼平仄音韻的,背得出是不用多學的。

    陶傑怪論有真意

    二○○六年十二月五日

    那天見陶傑寫《為什麼你不必寫好中文》,題目古怪,好奇讀讀。他提出兩個大調,一明一暗,讓我這位大師翻出來,使讀者們吵鬧一下也好。

    第一大調清楚。陶老弟認為,中文不必學好,因為要欣賞優美的中語文字,找幾位今天還活的高人的作品,品嚐可也。學好中文﹖發神經﹗何必自取麻煩呢﹖

    如此類推,我想到一位年輕人要學打高爾夫球,問陶夫子意見。夫子曰﹕「高爾夫球﹖容易容易。你只要識得何謂桿,何謂洞,就畢業了。要欣賞高爾夫球技嗎﹖看老虎伍茲比賽就足夠,無須自己打得好。」

    也如此類推,我幻想自己被聘請為香港某大學的中文教授(資格足夠有餘吧)。課堂上學生舉手問﹕「大教授呀,有人說你的文章有別字,你自己也說一千個字錯一個,別字重要嗎﹖」我回應﹕「別字﹖讀得出聲就是對﹗解不通是因為你生得蠢。」

    拿陶傑發揮,因為想到這樣的一個問題,重要的。不久前聽到朋友說,美國不少幼兒班開始教三歲多的孩子學中文,講普通話。這顯然起於炎黃子孫的口袋裡有幾個錢,人口十三億多,西洋鬼子於是看風駛,拜秦始皇為師。問題是,中文是上選的語文嗎﹖比起英文怎樣了﹖中文可否成為國際大語言呢﹖我的看法是﹕中、英二文皆可以寫得非常優美,二文差別甚巨,但二者都是人類文化中的頂級文字了。相比之下,中文因為沒有文法的約束,而常用的字彙比英文少很多,所以較為容易學。當然,要到家二者皆困難。分別的重點,是中文字單音(常用字彙較少),英文字多音(常用字彙多,字與字之間的變化微妙)。英文的表達能力強,但要學得好難於登天。中文的表達能力,要靠砌字高明,而又因為是單音字,講平仄,讀得朗朗上口的要論長短句的字數。

    平心靜氣地衡量中、英二文,我認為達到師級二者皆絕妙,但中文比較容易學(個人認為容易相當多),所以長久一點看,中文要成為國際語言不苛求。二十年前我不這樣想,因為當時中文不能打字,一之差,輸幾千里。今天中文用電腦打字,可以打得比英文還要快。

    正在為中文的前途偷笑,陶傑卻給我潑一盆冷水,頭痛是他潑得對。這是他提出的第二大調,暗的,愈想愈對。他指出要學好中文不能不懂得中國的文化傳統,漠視這傳統學不出什麼來。這樣,只知何謂桿、何謂洞就差不多了。陶夫子舉出明人楊慎的《臨江仙》——以「滾滾長江」起筆的那一首。

    記得四十多年前選修心理學,有一種測試,是測一個人的第一時間聯想到的。考者出一詞,答者要立刻復一詞,看看效果。陶夫子之見,是如果你出「長江」一詞來測試我這個老人家,我會立刻回應﹕「大江東去。」但如果你出「長江」考一個香港學子,他會立刻回應﹕「李嘉誠﹗」

    一盆冷水,卻是真理。其他語文我不懂,但比起中文,英語是不重於文化傳統的基礎來協助表達的。中文呢﹖你不需要像某些寫中國詩詞的君子,只七個字要下三個典故註腳,但某些成語,或某半句典出何處,或多或少你總要學得。不止此也﹕要用得很熟才可以寫得流水行雲,才有自然的文采。當我寫「去如黃鶴」,淺的,或說「梓澤邱墟」,深的,我是想也不用想就放進去,自然的,但或明或暗地假設讀者知道中國曾經出現過崔顥與王勃這兩個人。英文不用這一套。

    陶傑之見,是如果考上述的心理測試,出「黃鶴」,香港學子的第一時間回應,可能是「禽流感」。有這樣的文化,好中文不學算了。高見也。

    華叔,學寫文章為什麼﹖

    二○○七年四月十二日

    拜讀司徒華先生在《明報》教作文,禁不住悲從中來。不是他說得不對,而是對也沒有用。像我一樣,華叔是個古人,重視文章是古時的事。今天比我的兒女還要年輕的老師,十之八九少寫文章,教學生用電腦還有兩手,教作文從何教起呢﹖

    華叔說得對,作文可以啟發學生的思想,激勵學生的感情,培養學生的觀察力。我自己的經驗,作文還有更重要的一面﹕不把思想寫下來,不可能清楚自己想的是什麼。老師阿爾欽教得好。當年我是脫韁之馬,新意或怪見層出不窮,對阿師口述,他的回應永遠是﹕「史提芬啊,寫下來吧,寫下來吧,不寫下來你不可能清楚自己的思想。所有人都這樣,你怎會是例外呢﹖」

    是的,寫文章的一個重點,是強迫自己想得清楚一點,而在寫作過程中,不少沒有想過的問題或新意會自然而然地冒出來。就是今天爬格子,寫散文,比起學術論著不嚴謹,動筆前我只有一個題材的大概,但動筆後是不愁沒有過癮的思想在筆底下流出來的。為此也,我喜歡用墨水筆,要享受那種思想「流」出來的感受。

    今是今,古是古,大家面對的生活環境改變了。遙想蘇子當年,在黃州寫《赤壁賦》,主要是為了自娛,或充其量給幾個親近的朋友看。台北故宮收藏的蘇子手書《赤壁賦》的真跡,後面蘇子說明是給朋友,要求朋友千萬不要把該文示人,為恐惹來橫禍。記載說,蘇子顯然甚愛此賦,晚上獨自在後園朗誦,害得鄰居的老婦聽得多,背得出來。

    我們要問﹕既然沒有金錢回報,也不敢示人,蘇子為什麼還寫得出那篇千古絕賦呢﹖答案是為了自娛,有三幾位懂得欣賞的朋友,信得過的,說不定會擊節讚賞。就是鄰居的老婦看來也是知音人。後來蘇子到了惠州,有美若晨曦、靈氣湧現的王朝雲相伴,更能寫出「天涯何處無芳草」了。

    華叔華叔,要寫好文章,我們今天何處覓知音﹖

    知音無覓,好文章可以賺點錢嗎﹖讓蘇子復生吧,讓他再寫前所未見的《赤壁賦》,投稿到香港的刊物,嘗試幾處會找到收容所,可惜稿酬只夠吃幾碗魚蛋粉。不是說笑的。昔日張愛玲在上海,久不久發表一篇短篇小說,稿酬與版稅足以讓她跑公司買服飾打扮,到豪華酒店喝下午茶。後來怎樣不堪回首了。也是當年,美國文豪海明威對朋友說﹕「在家中我有一箱還未發表的短篇小說,拿一篇出去可賣數萬美元。」要是海大師今天還活,不被氣死才怪﹗

    輪到我自己,雖遭漫罵無數,中語散文還是不愁沒有刊物收容。真的是那麼過癮嗎﹖是經濟大時代,寫經濟文章有市場,但轉寫華叔較為喜歡的,我要偷偷地這裡一篇那裡一篇地混進去,珠混魚目也。曾經有幾位讀者要求我多寫些遊歷神州的文字,認為我寫那類文字過癮可讀。衡量自己,年逾從心,古今中外的學問可設館授徒,而對中國文化傳統的認識則達教授級矣。加上為了經濟研究我在街頭巷尾跑了數十年,所到之處,觀察力自成一家。這樣的底子寫遊歷,擲葉飛花應無疑問。但我就是不敢多寫,因為買家需求的是寫經濟。去年發表《夜泊秦淮有感》、《驚喜洛陽》、《中原復興記》等,受到讀者歡迎,但自知得些好意須回手。

    華叔古人,我也古人,但我可能比他新潮一點,對自己完全不懂的電腦看到多些怪現象。好比最近把繁體改簡體字,我寫「智慧」,轉簡體,電腦自動改為「智能」﹔我寫「回應」,電腦自動改為「響應」。豈有此理﹗另一方面,今天中文打字比打英文還要快,可以快很多。其中一個原因,是軟件設計了文字組合,只按一下幾個中文字跑出來。雖然這些組合或「智能」什麼的,為文的人可選其他,但畢竟是電腦教寫文章,華叔和我這種古人要論什麼平仄,談什麼韻腳,說什麼長短句,今天的電腦青年不可能學到了。恐怕到了某一天,電腦不僅教你寫,而是替你寫。據說有些電腦店子開始做博士論文的「代筆」生意。

    不知華叔有沒有讀過我寫「Google文章」這個怪話題。是的,今天不少文章,作者只把Google打開,把資料搬進文內,彷彿購買傢俱搬進新居,砌、砌、砌,擺設一下,什麼思維創意云云,得啖笑矣。

    世界可不是為華叔和我而造的。神州大地怪事多。十多年前與舒巷城大吵一番。我說國內推出拼音讀英文字母,他朝中國學子的英語發音會有困難。他說毫無問題,因為二音不同,容易分辨。可惜今天舒兄不在,因為我勝出幾條街。可不是嗎﹖今天國內的學子,不少看英文書看得頭頭是道,但讀出聲來我一句也聽不懂﹗嚴重嚴重。學英文,發音不正不容易記得字怎樣拼,而拼不出字寫不出可取的英語文章。

    世界大變,怪誕不經,華叔和我無權不接受。君不見,今天的新潮畫作,動不動百萬大元一幅,我看得心驚膽戰,以為作者發了神經,就是送給我打死也不會掛家中牆上。聽新潮「古典」音樂,睡嗎﹖不可能,那麼刺耳,吃了安眠藥也無法入夢。

    是時代的大轉變促使嚮往蘇東坡的張五常與嚮往龔自珍的司徒華感到地球正在離他們而去。華叔比我鬥志旺盛﹕不平則鳴。我呢﹖仰天大笑出門去,雲在西湖月在天。取向不同,都有道理,朋友,你選哪一方﹖

    不久前我發表《從全球暖化說人類滅亡》,一個網站只一天點擊二十萬。該文說擔心暖化而水淹地球的眾君子給我有偽君子的感受。人類有很大機會活不到那一天。互相殘殺也懶得管,還管什麼地球暖化﹖人類的自私,增加交易費用,可以毀滅人類。這邊廂火箭橫飛,那邊廂恐怖頻頻,核武大戰的日子還需要等數百年嗎﹖那是說將來,說說今天。今早打開香港報章,一個警員心理變態,殺人被殺﹔一個婦人在光天白日下,在街上被人生﹔教育問題打得落花流水。見怪不怪,讀之無味,棄之豈會可惜乎﹖內地的刊物很少報道這種事,不是沒有,只是少報道。朋友,你選哪一種﹖

    是這樣的時代,這樣的世界,華叔建議學作文,要學子讀《今文觀止》那本書。沒有見過該書,想來內裡會有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或魯迅的《孔乙己》。這正如我建議同學們聽莫扎特,聽聽無妨,但就算莫扎特復生,也無從教導今天的青年學作曲了。卡拉OK,瘋狂亂叫,莫扎特不被氣死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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