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意獨憐才 第19章 語文怎樣學才對(十一篇) (4)
    背誦文章學語文,中文比英文遠為重要。為什麼呢﹖因為中文用的是單音字,在大文化的民族中似乎炎黃子孫獨有。這帶來兩方面需要從背學起才有看頭。第一方面,我們的不論文法、沒有標點的單音文字傳統,為文是砌字,但不可以亂砌。背誦是倣傚前輩大師怎樣砌,自己加上一點變化與要說的內容。沒有背過,要自己發明砌法,談何容易﹖這方面我堅持選取精品才下背誦的時間投資。古文與古詩詞中砌得不成氣候的不少,不可學,而有些算是名家的也沒有可學之處。餘下來可學的還是多得很,我們只選背小部分就足夠了。白話文有了西方文體的協助,比較容易砌,但還是要砌的。今天最容易砌得可讀的中語文體,是古今並用,正如書法行草並用最容易寫得可以掛起來。

    學中文重視背誦的第二方面,是單音字為文要講字對字。天下間可能只有中文才有對聯。字對字,字音重要,字數也重要。雖然西方的詩也論韻腳,但平仄應該是中文獨有。因為對字與平仄的規格,每句字數的多少不可以不學。從古代的《詩經》到起於晉代的四六駢文到唐代的詩體到宋代的詞牌長短句,每句的字數與音韻都有規格。文章要寫得好,不可以不學。

    這裡需要背誦的原因,是寫白話文或古今並用的文體,我們今天不可能像古人那樣,每字每句精打細算,不可能花數天工夫只寫數百字。然而,如果古文與古詩詞背得多,寫今天的文體,字句的長短或一句之內要怎樣讀斷,我們會自然地跟古文或古詩詞的規格走。另一方面,平仄可以不學,但背得多就自然地合乎平仄規格。這樣的文章讀來既合聲律,也有節奏。不一定需要整篇文章這樣苛求,只要文章有好些部分合乎平仄、對字與長短句的規格,文氣就大有可觀了。

    文字不可以漠視傳統,中外皆然。當年學英文,清晰之外要寫得像英文。找些古書朗誦,只數月得其文氣,再數月得其文采,博士論文開始可與大師亂真矣。英文的表達能力比中文強,但中文遠為容易學。後者是古時不論今天少論文法的語言,但要砌字,古時多砌今天少砌,但還是要砌的。砌字的主要法門,是靠背,而單音字是遠為容易背誦的了。

    要深入體會西方文化

    二○○六年三月二十三日

    月亮不是西方的比較圓﹔不是先進之邦的所有東西都比較優勝。然而,自歐洲文藝復興之後的十六世紀起,文化上西方差不多有五百年的奇跡發展,好的東西多得很,既有深度,也多變化,無論科學、哲學、藝術、音樂、文學等,西方都把中國比下去了。

    不要說我崇洋媚外,也不要將炎黃子孫曾經把西洋鬼子嚇得要命的拿出來自我安慰。我自己是個中國文化迷,真真假假算是半個專家。五百年來的發展輸給老外非我所願,但客觀地衡量,輸相當多,不客氣地說不可以相提並論。

    中國開放改革二十七年了,人民生活的改進有目共睹,雖然還有些人嗤之以鼻,或怎樣也不肯承認自己二十多年來一直看錯了。歷史說,文化的興盛永遠跟經濟走。中國人的天賦不下於人,沒有一個飽學之士不同意。這二十多年來,中國的文化發展有點成果﹕小說、電影、繪畫、音樂等,都有點看頭。然而,在大讚郎朗的兩篇文章的背後,我對中國文化的發展是失望的。二十多年不是短時日,而十三億人口,一百萬個出一個天才也有一千三百個。這些天才都躲到哪裡去了﹖一九八一年我看好中國的經濟前景,看對了﹔一九八五年我說十五年內中國會有好些學問大師跑出來,看錯了。

    看官須知,無論一個國家的經濟怎樣發達,文化或學問搞不起就不能勒碑誌之。今天中國的經濟還遠不及大成,而文化與學問也不能說是毫無進境,但以人口比例算,以經濟增長速度衡量,文化學問的發展是令人失望的。換言之,搞起經濟而學術乏善足陳,很有點那個。不是個人之見,不少內地的朋友今天也這樣看,認為與經濟相比,學術文化的發展落後得嚴重。

    是哪裡出現了問題呢﹖罵過若干次還存在的「思想教育」,罵過若干次禁止外人或私營搞出版。中宣部對言論的管制有些我理解,大部分不知所云。到書店翻閱,書籍的質量一般奇差,而譯作十之八九不及格。這些皆可歸咎於政府管制思想,管制言論,管制價格,管制私營出版競爭。要放寬只是一念之差,而學術文化那樣重要的事,哪管有什麼利益團體需要維護了﹖

    這裡要說的,是今天中國要搞起文化或學術,不能漠視西方五百年來的成就。昔日的蘇東坡天才絕頂,可以在自己文化傳統的約束下一馬跑出,但今天,天才如蘇子的再出現,對西方的文化一無所知就不會有大作為。不是說要抄襲或要倣傚西方的才可以有大成,而是要受到西方文化的深度、變化與哲理的感染或啟發,加進自己的,才可以在國際學問上殺出重圍。地球既然一體化,墨守自己的文化而成規慘過敗家。

    我是在西方受教育的,對他們的學問知得多而雜,但除了他們發明的經濟學與攝影,沒有一項是專家。不需要是專家。西方的文化一脈相承,各項互相影響,知得多而雜,假以時日,會在腦子中融合起來,使自己對一個文化的深度與變化有所體會,知道一件世界級的作品應該是在哪個層面的。另一方面,對中國的文化有根有底﹕什麼唐詩宋詞背得出數百首,對書法的發展如數家珍。某些中國文化我是討厭的,不管算了。搞學問不要斤斤計較﹕不喜歡的懶理,喜歡的都拿過來,不分西東地融合一下,自己的作品就有了斤兩。天下學問殊途同歸,今天沒有高人雅士會管作品是屬於西方的還是中國的。

    自己最明顯的經驗是攝影。一般攝影大師動不動要花幾個月才攝得一幀滿意之作,走遍大江南北,缺氧廢食,苦不堪言。他們的作品要講機緣巧合,求之不易。我則倒轉過來,一個小時攝得五幀滿意之作只算是小收穫。方法是走進大自然,腦子想的是中國的詩詞,眼中看的是曾經在大學講過課的西方印象與抽像藝術,融合起來,見到一句詩就把快門按下去。我的攝影方法容易,任何人學到都可予取予攜,只是沒有中國詩詞與西方藝術的融合,不容易。結論是肯定的﹕多加了一個文化的體會或啟發,創作事半功倍。是西是東不要管,一管就合不來,只要吸收了,自己喜歡,朋友欣賞,於是隨意揮灑。

    舉另一個例。我察覺到中國的青年在辯論或研討時往往不守規格,亂來只是亂來。這顯然是因為他們沒有一套簡單的哲學邏輯的約束。西方的哲學邏輯與涉及的科學方法是深奧的學問,但我們不需要知那麼多,只知一點大概就足夠了。中國自春秋戰國之後,儒家當道,文化少有在邏輯規格中打轉。這規格是重要的求學基礎,在西方算得上是有教育的家庭,孩子在日常與父母的對話中早就學得長大後夠用的,而如果在大學花一兩個月聽哲學邏輯的課,則夠用有餘了。除非專業,我反對學子沉迷於這門學問,但簡單的基礎是需要的。既然中國的文化傳統漠視了,教育應該從小教起,以小孩子也聽得懂的邏輯規格取代「思想教育」吧。一些西方的關於哲學邏輯的書,淺得像說故事,細心地讀半本,多想一下,就差不多了。

    西方的好書多得很,四十多年前我走馬看花,看過很多很多的。這四十年當然還有其他精彩的新作,我沒有跟進。大致上,西方人對整理一門學問很講究。他們重視系統,對思想或創作的來龍去脈處理得詳盡,而任何學問都有深淺層面不同的書籍。說大部分的學問介紹書籍不好,是因為通常有更好的。當年我喜歡找淺白而又有口皆碑的入手,對某門學問有興趣就更上一層樓,再找較為深入的拜讀。

    當年求學,睡前不看課程讀物,躺在床上看的通常是中國的古書與西方的文化論著,又或者是武俠小說。百鳥歸巢就有這樣的好處﹕休息前不管是什麼地亂讀一通,有興趣的保留,沒有興趣的放棄,既沒有民族的約束,也沒有文化的成見,只幾年學問就判若兩人。於今回顧,西方的文化對我影響比較大,因為他們的重要作品多,而稱得上是大師的人物屈指難算。

    對西方文化有深入的體會是重要的。取之無禁,用之不竭,佔為己有然後與自己土生土長的合併使用,不分西東,才是今天搞學問應走的路。問題是這樣搞學問不懂英語很難搞。思想這回事,翻譯得準確難於登天。除了實物名詞,其他的詞彙一般沒有絕對的譯法,而翻譯略有失誤,這裡一點那裡一點,加起來會是嚴重的誤導。除了數學或化學等,西語翻成中文容易有誤導成分。介紹西方文化應該由作者自己深入地消化了,然後以中文把自己所知的寫出來。這樣的佳作不多見,所以簡單的方法還是學好英文。有朝一日,中國的學問大師輩出,鬼子佬會趕學中文的。

    中文要從背古文學起

    二○○六年九月二十八日

    題材曾經寫過﹔部分內容免不了重複。再寫,是要認真地再說一次,比較詳盡的。不久前與兩位對中國文字有研究的討論,一致認為毫無古文(文言文)根底,中語文章寫得好的沒有見過。大家也同意,古文根底要靠背回來,沒有其他妙方。今天國內的中小學,老師要求背古文及古詩詞盛行。可見中文專家的想法很一致。

    我是搞經濟學的,對藝術有興趣,但不是文字專家。無師自通,林山木可以作證,我的中語文字是糊里糊塗地自己搞出來的。二十多年前胡菊人說我的古文根底好,所以文章可讀。其實什麼古文根底云云,主要是幼年時背過很多,當時不知何解,生吞硬吐也背熟了,長大後可用則用,章法是自己發明的。不是語文專家,但這些日子給我的文字打上高分的讀者無數,使我感到飄飄然。既然讀者給足面子,談談中語文字之道也不算撈過界吧。

    首先要說的,是我不能全用文言文寫成整篇文章。

    短篇可以,長的不成。我為這個怪現象推敲了好一陣,解釋有三點。其一,雖然古文背得多,但沒有真的學過。無師自通,通到哪裡就哪裡。其二,文言文中有些字彙,白話文很少用,或根本用不。這些字彙不多,大約一百幾十個。如果要全用文言文下筆,這些字不能不研習一下。其三,為文我喜歡混雜一些廣東俗語,或口頭禪。我不欣賞純用廣東話寫出來的文字,但久不久用半句,生動過癮,可圈可點。這樣習慣了,全用文言文就不容易寫出來。

    更奇怪的現象,是雖然廣東話與文言文風馬牛不相及,但混合起來容易。這可能因為廣東話的平仄與韻腳容易處理,而粵曲的曲詞,似通非通地以古文及廣東話混合,可愛,或多或少對我有點影響。

    沒有跟進過胡適等前輩當年搞白話文運動的來龍去脈。我認為引進西方的標點符號重要,引進西方的分句與分段法門也重要。有了這些引進,分析性文字可以遠為容易地寫得清晰。但引進西方的文法我就不同意了。曾經有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學子,替我的中語文章改文法,改得肉麻當有趣,使我啼笑皆非。

    自古以來,中文是沒有文法的。陶淵明不講文法,蘇東坡也不講,我們為什麼要講呢﹖一個大文化的文字有其特徵,有其個性,更改了這些就不像該文化的文字。好比不少中國人寫英文,文法沒有錯,字彙也識得多,只是寫出來的不像英文。這是大忌。文法了不起,字彙夠多,但不像英文就完蛋了。一九五八年在多倫多,一位名為王子春的朋友教我寫英文,說學語文要活在語文中。後來在英語行文上痛下苦功,我少管文法,只求活在英文中,寫出來像樣。跟練得與鬼子佬的英語高人無異,只是文法有錯,找個文字編輯修改一下,文章就閃閃生光了。

    中語文字的文體,其特徵不講文法,而是講砌字。砌得好是贏,砌得差是輸。所有古代的才子都靠砌字起家。中文重視音韻,要論平仄,而從駢文演變出來的文體要講字數,唐詩與宋詞的長短句也要講字數。既然論平仄,講字數,除了砌字沒有其他辦法。引進西方的文法會擾亂了文氣,毀壞了節奏,不容易寫得像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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