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意獨憐才 第18章 語文怎樣學才對(十一篇) (3)
    說英語基準試與英語水平沒有多大關係,可能是個人的防守觀,因為自己沒有信心考及格。說實話,要我考今天香港中學的中文會考,我也沒有信心及格。但如果你說我不懂中、英二文,打起官司很頭痛。你頭痛,我頭痛,法官也頭痛。我對中語文法完全不懂,英語文法懂一些,但中英二語皆可落筆成文。法官怎樣判我不知道,但我敢打賭,基準試考一百分的寫我不過。

    幾年前一位深懂中語文法的學子,毛遂自薦地修改了我的文章,說我不懂文法。改得一塌糊塗,讀不成音,給我教訓得臉紅耳熱。我對他說,中語的平仄重要,魏晉的文體重要,宋代詞牌的長短句重要。我說如果這裡要用平音,就落個平音字,這兩句每句要四個字,那兩句每句要六個字,你就要增增減減地湊出來——什麼文法不文法,胡說八道。蘇東坡懂什麼文法了﹗

    我的中文是少小時背回來的。半途出家,不這樣你要我從何學起呢﹖中文用標點,我從英文搬過去,只是朋友多教了一個頓號。當年學英語,也是靠背。學語言,如果從小下苦功,細心品嚐他家之作,會比我高明。不得已而求其次,那就要學我的方法了。語言無捷徑,要學就要走進語言中去,在語言中生活一段日子。背誦是一種「走進」方式﹔細心品嚐是另一種,較為困難的。

    不久前與幾位中學老師談及香港的教育發展,她們對學子語言的江河日下搖頭歎息。太不成話,太不成話。據說以英語出試題,今天的老師要考慮學生懂不懂這個那個字,要選用淺的。學子語文不成話的觀點不限於老師。從公務員到律師朋友到醫生朋友到商家到舊同學,沒有一個不那樣說。

    香港納稅人付出的教育經費,以每學子算,應該冠於地球吧。為什麼會搞成這個樣子呢﹖納稅人資助教育不是香港獨有,為什麼香港會是那樣沒出息﹖姑勿論通過政府資助教育弊端叢生,舉世皆然,我認為香港的語文教育是走錯了路向。五十多年前我就讀的皇仁書院也是政府資助的,但當年的同學的語文水平,不管中或英,皆遠勝今天的學子。當年我們要每星期交文章習作,要背書,而可能更重要的是課本由老師個別選擇,教法大可自由。不要忘記,當年的老師是不用考基準試的。

    當今之世,要謀生,沒有任何學識比語文重要。納稅人付了錢要講子弟將來的收入回報。中學畢業一封英語求職信寫不出來,是誰之過﹖打起官司,法官會像我那樣,搖頭歎息。

    政府資助教育無法解除,別無選擇,我們要回到數十年前的語文教育方法去。背書背不出要罰企,文章習作交不出要留堂,再不成父母要打屁股﹔課本由老師選擇,教法各自成家。

    新潮教育,動不動要增加經費,老師視學生如太上皇,課本有規定,教法有規定,學子只為會考上課,左右語文教育的「專家」的語文水平令人尷尬。

    語文是一種藝術,沒有聽過藝術是可以這樣教出來的。

    我輩語文將要絕後乎﹖

    二○○五年三月十日

    關於香港的中學要用英語還是中語教學這個話題,近日吵得熱鬧。可能自己腦子退化了,愈讀愈聽愈糊塗。三點不明白。一、不明白為什麼英語水平不濟的學子不准上英語中學。這豈不是不容許英語差的有翻身的機會嗎﹖二、不明白為什麼不讓學子自由選擇。到市場買瓜菜,或在街頭吃豬皮蘿蔔,購買者不是自由選擇的嗎﹖三、不明白為什麼納稅人沒有發言權。政府資助的事項,以每元算,其收益永遠低於私資的。這是經濟規律,也是歷史規律。但美國的公立學校,無論大、中、小,納稅人有比香港大得多的話事權。公立學校的經費要由納稅人投票取捨,他們說不加就不加,說要減就吵架。香港的民主人士天天高舉投票,為什麼不把政府應否資助教育這個重要問題拿出來投票一下﹖為什麼語文應否自由選擇不來一次納稅人投票決定呢﹖為什麼怕投票怕得那樣厲害﹖

    三個不明,附帶一個反感。後者是今天左右香港語文教育的君子們,沒有一個讓我看得出是語文專家。難道香港真的沒有語文專才嗎﹖他們都躲到哪裡去了﹖不久前在《還斂集》發表《學子語文江河日下》,讀者傳來一份報告,是納稅人聘請的老外寫的,說香港學子的英語水平有長進。這位仁兄不可能比我知得清楚,而讀他寫的英文,文法沒有錯,但既無文氣,也乏文采。文法不錯就算是懂語文嗎﹖

    我不是專家,對語文沒有濃厚興趣,只是職業上要用,下過工夫,而在英語上花的心機比中語花的多出好幾倍。今天可說自己中英皆通。水平很高嗎﹖讓他人說吧。可說的是自己中英二語的水平差不多。這就帶來要說的話題。從英文中學起家的,中英二語水平差不多的不難遇上,但從中文中學起家的,二語水平差不多則絕無僅有——聽過,沒有遇到過。我自己有三位姊姊在內地的大學畢業,她們當年在中文中學上英文課,用的課本不淺——包括什麼莎士比亞的原著——但今天一句英文也寫不出來。目前內地的大學生無數,他們都重視英語,但沒有喝過洋水的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用英語下筆成文。這是因為英文遠比中文難學。如果香港全面推行中語教學,我這一輩中英二語水平差不多的將會絕後。沒有空前的絕後,豈不令人歎息乎﹖

    想當年,以中語文藝創作名動神州的舒巷城,是香港戰前的番書仔。舒兄的弟弟王柏泉,是我在皇仁書院的同學,華叔認識的,中英二語皆通,也差不多。也是當年的皇仁同學,江潤祥可以用中國古文著書立說,韋子剛懂得填詞。這就帶來另一個有關的現象,也重要。我可以只讀某些人的中語文章,就知道他們曾經浸過番書,受過洗禮。這可不是因為他們的中語文字有鬼氣,而是行文層次分明,應該是受到英語洗禮的影響。英譯中讀得多的人可能有類同的際遇,但沒有讀原文來得明確。

    我為這個沒有人提出過的現象想了好一陣,認為不僅因為英文的表達能力比較強,而且邏輯性比較高。是的,傳統上英文的用字,用句,用標點,分段等,都講究﹔另一方面,中文重的是平仄韻腳,古樸瀟灑,流水行雲。各有各的優點,但說到應用清晰,論事分明,英文勝。讀過中國古文的會知道,一句往往有不同的解法,引起爭論,這種情況英文不多見。進入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論事推理清晰的文字,又或者是解釋性的,比一百年前重要得多。因為英語的文體結構的邏輯規格比中語的強,學子要求清晰的表達,應該先拜英語為師。

    寫中文,我們當然要盡量保持中文的優美與文氣。但今天再不是詩詞歌賦的時代。今天論文字,重點是推理,是解釋,是意見的表達。寫中文,這些最好從英文學起。我是個主張把中西所長合併使用的人。有了英文的邏輯結構,寫中文我自己喜歡論平仄,講文氣,蘇東坡怎樣寫我就怎樣倣傚,取之無禁,用之不竭,何樂不為哉﹖

    還有兩個小故事要說的。其一是幾個月前一位美國律師朋友造訪神州,見到中國發展的情況,立刻打長途電話回家,催促十歲的兒子與八歲的女兒立刻學中文。跟,一個月前,一位美國名法律學院的院長也造訪神州,見到中國的發展情況,也立刻打長途電話回家,催促十歲與八歲的兩個兒子立刻學中文。這可見我們要擔心的是核彈滅絕人類,但無恐中文會在地球上消失。只要中國的經濟繼續強勁發展,中文打進國際市場是早晚的事。這方面我還有機會看到。有英語邏輯根底的中語文字,在一帆風順之下有機會在國際上取代英語。這方面我應該看不到了。

    第二個故事,是不久前在《還斂集》發表《為劉遵義辯》,支持中文大學以英語授課。同學們說,該文在香港的網上讀者眾,吵得熱鬧。大部分讀者支持我,而偶有反對的就給其他讀者罵回去。該文我說自己以中文介紹西方學術,孤掌難鳴。一位支持的讀者說,孤掌難鳴恐怕要變作孤掌不鳴。言下之意,是今天香港的中文教學趨勢,發展下去,我這一輩的中英二語皆通的人將會絕後矣。

    小朋友,背了再算吧﹗

    二○○五年五月十九日

    小朋友,不要聽老師說的,聽我的﹔不要聽專家說的,聽我的。香港的文字「專家」多得很,不要管他們怎樣說,要看他們的文字寫成怎樣,要看他們教出來的學生怎樣。這些日子香港的語文教育話題吵得熱鬧,什麼母語不母語,潛能不潛能,想像不想像,我全部不同意。可能是政治遊戲,因為我看不到大言不慚的專家們寫得出令人欣賞的語文。

    五月十日《蘋果日報》提到中學中文課程取消背文章,有個標題﹕「老師稱不背文章更易學習」。胡說八道。學中文,不背怎樣學呢﹖中文的古老傳統是一種沒有文法的語言,連標點也沒有,不從背學起,要自己發明,蠢也,糊塗也。胡適以還,中文把西方的標點、文法搬進來,加上一些白話,但基礎沒有改,因為文字的本身改不了。今天的中語好文章,基本上是陶淵明當年怎樣寫,蘇東坡當年怎樣寫,作者就怎樣背出來,修改一下,把西方文體與白話文加進去,說自己要說的,只此而已。

    我主張英語教學,國際用場之外的一個原因,是今天的中語文字,沒有西語文體的融會不容易寫得好。然而,中文本身的底子,最重要是靠背誦,尤其是魏晉期間因為紙張昂貴而寫出來的打電報式的簡潔文體。小朋友不要以為年紀那麼小,古老的文字解不通,不應該背。不要管懂不懂,背了再算。年幼時記憶力好,背了下來,長大後會慢慢消化,逐步解通。

    一年前太太的弟弟舉家移居上海,有三個女兒,八歲的進入華師大附屬小學,十一與十二歲的進入上海市立第三女子中學,都是好學校。因為不懂中文字,三個女孩開頭天天哭,但半年下來就適應了。讀小學的每星期要背古詩一首,再背一些白話散文與新詩。讀初中的,教育部規定,三年要背古詩文五十篇,包括《詩經》、《論語》、《水調歌頭》等。此外校方再要學生背其他散文及古文,再加每星期背詩一首。可見上海的中、小學對背誦的重視了。難道香港的中文專家勝於內地的嗎﹖

    我說過自己的經驗。七歲時在廣西一個小村落,跟一起逃難的一位上了年紀的古文老師背古詩文,很多很多的。當時沒有紙筆,日間在原野替老師找些破碎木材,晚上燃燒,老師用火光照幾本陳舊不堪的古文與詩詞,搖頭擺腦地朗誦,我在聽,過耳不忘。不懂內容,也不知文字怎樣寫。長大後內容逐步消化,懂了,但後來中語文章寫得別字連篇,主要因為當年沒有紙筆,只學背而沒有學寫。二十多年來爬格子二百多萬字,書法學得揮毫落筆如雲煙。常錯的中文別字減到數十個。下工夫,一個星期可以清除,但有那麼多的專人協助執別字,這工夫不下算了。

    學習要知道哪方面重要哪方面不重要。認為重要的我執著﹔認為不重要的懶理。可能過於極端,不足為范。肯定的是,如果少小時沒有背過那麼多,四十八歲才動筆不可能寫得像樣。可以這樣說吧﹕算你是天下大文豪,以中文下筆獲諾貝爾文學獎,如果從來沒有背過書,你的中文寫我不過。

    學寫英文我也從背誦起家,沒有背很多,但拜讀佳作時喜歡大聲讀出來。寫英文我執著的是文氣,為了清晰重視結構,但文法就很少顧及了。當年在美國寫英語論文,同事和我共用一個文字編輯,代為修改文字與文法。這是美國學術上的行規,拿得研究金的人一般這樣做。有這樣的靠山,以英語為文我追求的是寫得編輯容易修改。後來那位我多番鳴謝的女士說我的文章是她改過的文字中最容易處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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