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意獨憐才 第12章 教育的制度(十二篇) (3)
    細看今天美國大學的排名表,我們知道伯克利的悲劇,是「公立」使然。前二十五名的大學,公費州立的就只有一兩所岌岌可危地存在﹔想起二十年前大部分都是州立的,恍若隔世。

    為什麼「公立」大學一致地兵敗如山倒呢﹖

    一般輿論的解釋,是州立的政府資助,愈來愈少,以致經費不足云云。這解釋是不對的。二十年來,在通脹調整後,美國州政府對大學的資助下降,是事實。但州政府為恐大學素質下降,早已容許甚至鼓勵公立大學增加學生的學費,盡可能以此彌補「公費」之不足也。大名鼎鼎、地點適中、校舍一流的州立大學,擺明先天優厚。條件如斯,怎可以給單靠學費與募捐維持的私立大學——包括一些此前籍籍無名的私立大學——一個回合就打下馬來呢﹖

    我認為這問題的主要答案,不是州立大學的「公費」不足,而是這些大學所行的是「共產」制。這制度既有「大鍋飯」,也有「鐵飯碗」。州立的大鍋飯,是指教授的待遇(薪酬)總有點論資排輩,薪金的遞增有「等級」(scale)的規限。要是某教師「英雄出少年」,思想僵化了的老教授高高在上,怎可以容許這少年的薪酬倍升呢﹖有些州立大學不事振作的教授,竟然組織公會,以「罷教」要挾,務求薪酬合乎「大鍋飯」的規格。

    州立大學的鐵飯碗,是指一位教師入校六年,一經審定批准,就可以享有終生僱用之利,「做」是年薪美

    金三萬六,「不做」也是三萬六(今天大約五萬六——當然,其中還有等級的調整)。

    在上述的「共產」制下,大學有什麼風吹草動,請辭離校而另謀高就的是哪些教師呢﹖答案明顯不過﹕是那些有私立大學的「高就」可以「另謀」的教師。市場永遠是那樣無情﹕可以「另謀」的「高就」,永遠都是為有本領的人而設的。學問市場也是如此。

    二十年前,我為幼年的兒女在美國選取學校,寧願選取每人每月交三百五十美元的私校,而捨棄免費的公立學校。於今回顧,我有先見之明。

    八二年回港時,香港政府大事資助官立學校,私立的一敗塗地。但我還是把兒女送進每人每月要交數千元學費的私校,因為我要校方老師每月跟我見面一次,商談一下孩子的發展問題。如果校方不合作,我會把兒女「轉」到其他的私校去。也難怪,十三年後的今天,私立的中、小學,在香港經歷過「榮、枯」後,春風吹又生。

    香港今天的大學,行的也是「共產」制。教師吃的也是大鍋飯,做了幾年,用的也是鐵飯碗。香港的「公立」大學,不會像美國那樣,一下給私立的打下馬來。主要原因,是在香港以學術謀生的,沒有私立的「高就」可以「另謀」。還有,香港的大學互相協定,教師轉校不能脫軌加薪——少年難出英雄也。可以肯定,香港政府對大學的資助,以每個學生計,是世界之冠。假若我們的大學參與美國的排名比賽,其名次不令我們尷尬是奇跡。

    「公立」像「共產」一樣,歷來都是虎頭蛇尾,開始時聲勢浩大,但若干年後就兵敗如山倒。那是我這一輩知道的「規律」。

    從一個學生的一個問題說起

    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三日

    在港大招收新生時,一位學生問﹕我們在中學幾年的校內成績,是不是完全不計的﹖我答道﹕完全不計﹗肯定地答了這一句,不禁悲從中來。驟然聽來,這學生提出的似乎是個無知的問題,但其實是點中了香港中學教育的致命傷。

    我對該學生解釋說,那是香港教育制度的問題,而我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不可能改變這個制度。我認為,要是香港的教育制度像美國那樣,重視一間有份量的中學的校內成績,也重視一個有份量的中學老師的推薦信,教育的發展會有另一番景象。問題是今天香港的中學,不容許一個老師發揮個人的學問或設計自己獨有的課程,使我們無從判斷一個有真才實學的老師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別無選擇,墨守成規的會考就成為唯一的準則了。

    一時間我想起在美國任教職時的一些往事。一九六八年,我在芝加哥大學做招收研究生的評審員。參與評審的有做助理教授的五個後生小子,由年長而又

    大名鼎鼎的劉易斯(GreggLewis)做評審主席。我們這幾位「後起之秀」也真的可憐,每人花了近一百個小時來審閱大約有五呎高的學生申請資料。我們精心排選,每人把最可取的前五十名學生的高下排列出來。跟與劉易斯開會議。

    劉易斯把他對學生的排列名次給我們看,竟然與我們所排列的完全兩樣。他不讓我們的選擇有絲毫重量﹕學生名次排列要依他的而行,一個也不能改。我們當然一肚氣,心想,近百小時的工夫,付諸流水,那委任我們做評審是搞什麼鬼的﹖

    劉易斯見到我們的臉色,解釋說﹕請你們做評審,不是要聽取你們的意見,而是要給你們一個機會,學習一下衡量學生的準則。他跟說他作過統計,大學會考(GRE)的成績,與學生後來的表現沒有可靠的關係。他又如數家珍地例舉哪一間大學的成績,再好也是三流,而哪一家成績平平的,卻非同小可﹔哪一位寫推薦信的人絕不可靠,而哪一位只說半句不錯的話,就言出如金,可以肯定。

    後來校方依照劉易斯的排列,先通知前十一名學生,給予最高的獎學金。但這十一位學生中,答應到芝加哥大學深造的只有一個。其他都給芝大之外的名校「搶」去了。

    最令我佩服的,是劉易斯排名第一的學生,是以色列一間大學的,成績只是中上。這學生什麼會考成

    績也沒有,不在我所選的五十名之內。後來我才知道,這學生被美國最高的五間學府爭相取錄,其中三間把他排名第一。這可見美國的頂尖學府都有像劉易斯那樣的高人,對會考成績視如糞土的。

    一九六九年我轉到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任教職,替學生寫推薦信時慎重處理。過了幾年,有兩間大學來信,請我多作推薦,又說明只要有我的認可信,他們是不用看成績的。

    在美國,中學會考成績(SAT)比大學會考有較重的份量,但通常只是以某一個分數作為起碼的要求,其他就是按不同中學的成績及推薦信,把學生作個別處理。在洛杉幾,Fairfax與BeverlyHill兩所中學的學生,歷來都有優先權﹔西雅圖的Lakeside(BillGates之母校也)也有類似的份量。不要低估香港中學昔日的國際地位。一九六三年,洛杉幾加州大學的收生主事人告訴我,香港培正中學的學生申請,他們不用看成績,照收無誤。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俱往矣﹗

    香港今天的教育制度,是學生從小就單為考什麼會考而讀書。一位有創意、有啟發力的老師,不會被容許以自己的所長,針對學生的趣味而授課。一位有真才實學的老師的獨得之見,對學生會考成績不好,該老師可能連飯碗也保不了。

    這悲劇的場面廣大。香港的中學,課本要由官方機構批准。官定課本說這樣,老師不會教那樣。課本說「莫須有」是解作「不需要有」,老師不會說應該解作「可能有」﹔課本說「怏然自足」,老師不敢說應該是「快然自足」。

    既然中學老師在課堂上不能對官方的規定視若無睹,不可以在課程上選用自己喜歡但不被批准的書,而又為米折腰,不敢暢所欲言,以自己的學問心得在學生面前發揮——這樣一來,就算老師是個天才,要增加自己學問的意向也就談不上了。

    從律師行看學券制的優越性

    二○○○年七月十三日

    一九八二年回港任教職後不久,我見香港的公立學校大有問題,向當時的財政司彭勵治建議改行學券制(vouchersystem)。我當時的觀點跟現在的一樣﹕公立學校的運作大幅地浪費納稅人的錢,而教師的薪酬與他們的學問脫了節,這二者皆因納稅人或學生的家長沒有教育的話事權。公立教育的供應不需要向顧客交代﹔出錢的納稅人無權過問。美國的情況,是公立與私立分庭抗禮,後者給予前者很大的壓力。另一方面,納稅人可用投票的方法去否決公立學校的經費。

    彭勵治同意我的觀點,但認為要推行學券制,壓力重重,過關的希望甚微。但他還是要我去打聽一下,看看是否有可乘之機。後來我與兩間大有名望的中學的校長提及學券制,他們強烈反對。

    學券制可不是我發明的。首先提出的是弗裡德曼(M·Friedman),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這個制度的重點,是以公家的錢推行私立學校,把話事權交回教育顧客那方面去。當然,弗老的首選是廢除政府資助教育,不得已而求其次,用學券制,資助教育要以市場的運作為依歸。今天,美國的公立學校被私立的逼得節節敗退,轉用學券制或有可乘之機。

    阿康時來運到。年多來他極力鼓吹學券制,竟然有聽音之人。不久前曾財爺蔭權也贊成學券制,不知他是聽我的,是聽弗老的,是聽阿康的,還是自己發明的。既然財爺也那樣說(而又聽說贊成的團體愈來愈多),有機會嗎﹖學券制的好處——把教育的話事權交給納稅的家長——毋庸細說,而香港教育的不成氣候,眾所周知,用不由我來落井下石了。

    我要談的,是阿康與財爺不知道的事,好叫我能給他們老老實實的上一課。他們不知道的,是改用學券制之後學校的制度及其運作在結構上會有什麼轉變。那是說,在自由市場競爭下,學校的結構制度會是怎樣的呢﹖

    一九六八年某天下午,在芝加哥大學,我跑進施蒂格勒(G·Stigler)的辦公室與他聊天。閒談中他突然問﹕「史提芬,你是研究制度的,可否猜一下,最好的大學的制度與哪一個行業最相近﹖」一時間我無以為應。他見難倒了我,欣然自得,哈哈大笑,說﹕「是律師這個行業,美國的私立大學與大律師行的結構制度是如出一轍的。」

    一言驚醒夢中人。施蒂格勒和我於是暢談私立大學與律師行業的大同小異。大學與律師行出售同樣的服務﹕知識及方法。光顧的人通常需求一組專家合併的知識,所以大學以多位教授組合而成機構,而在美國的一家大律師行中,律師數以百計。一個大學顧客所需求的知識,是多方面的組合﹔同樣,一個比較重要的案件,在美國是由幾個不同專業的律師組合來處理的。

    一位初出道的律師,在一家大律師行工作了五六年,其能力由該「行」內的資深律師議決,認為可取就晉陞為合夥人(partner),獲得長期任職的權利,這與在大學工作了大約六年,若被認為可取就晉陞為tenuredprofessor一樣(即由assistantprofessor升為associateprofessor)。在律師行做合夥人後若干年,工作表現好就變做資深合夥人(seniorpartner),這在大學是等於正教授(fullprofessor)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