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意獨憐才 第7章 個人經歷的回顧(九篇) (2)
    我當年的家在太寧街對面的山頭——今天不復存在的奧背龍村。因為認識柏泉,就成了他家的常客。他的家位於海旁、街尾,是紅磚屋的「單邊」地下,門牌二十七號(已拆掉二十餘年矣)。附有後院的幾百呎居所,住王、彭二姓人家(彼此為世交)﹔大門常開,街坊朋友自由出入,於是成了賓至如歸的熱鬧之地。夏天時,到了傍晚,眾多的人一起在海旁納涼,有釣魚的,有下象棋的,有唱粵曲的,有聽「講古」的,還有高談闊論的。我到那裡一坐往往就是七八個小時,直至深夜,母親會派人「抓」我回家,有時罵一頓是免不了的。

    柏泉有三個哥哥,都是才子。大哥名深泉,在中環的寫字樓任職,業餘從事寫作,也愛唱粵曲。一談到文字,大家以他為「評判」,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以外,很少有人與他辯論文章之道。深泉當時以秦西寧這個筆名發表小說等等。「秦」帶有古風,大概也與昔日秦淮有關,「西」是西灣河,而「寧」當然是指太寧街了。今天沒聽過秦西寧這名字的讀者,若對文藝有興趣的話,可能知道他後來多個筆名的其中一個。那就是舒巷城。我認識深泉時,他正在寫後來成為小說珍品的《鯉魚門的霧》。

    柏泉的二哥名照泉,筆名王君如,是粵樂界的知名撰曲者。他善感而有文采,例如他早年《吟盡楚江秋》的「借酒消愁,添愁,一江秋」,《歌衫舞扇》的「火山中,有孤鳳。春歸秋去夏至冬,貨腰賣唱泣聲中,淚與胭脂一樣紅」,與後來《飲淚彈歌送漢卿》的「長亭古道柳籠煙,落日蘆溝畫角喧。離緒千般無寫處,一腔別恨寄冰弦」等等都是動人的曲詞。三哥麗泉,書法清秀,一如其人,下象棋與彈三弦都瀟灑利落。

    以上所述,只不過是太寧街的王家四傑耳。說到在樂器上的才華,太寧街誰也不及樣樣皆能的黎浪然。黎老兄以「玩」粵樂謀生,眾人都稱他為黎師傅。當年在「東方之珠」謀生可不容易。黎師傅是個很幽默的人,說笑話的本領有時比他的粵樂本領還要高。某年新春時節,大寒天氣,黎老兄只穿單「恤」一件——外衣已在當鋪裡。我們明知故問﹕「黎師傅為什麼不怕冷啊﹖」他在尷尬中仰天大笑說﹕「你們不知道嗎﹖我在扮『泰山』﹗」

    說下象棋嗎﹖麗泉、柏泉和我都不算什麼。常來太寧街二十七號的高手是十多歲的徐道光——是的,那位曾經代表香港出賽的神童徐道光。乒乓球嗎﹖「東區小霸王」是由於認識我而跑到太寧街去的。一九五九年,這位「小霸王」拿了世界單打冠軍——多面手容國團是也。

    打功夫厲害的有陳成彪,說故事動聽的有彭芬,「吹牛」吹得過癮的有綽號「咕喱王」與「大蛇恩」的王兆恩,不知死活為何物的有「大炮華」,足球高手有龔添貴、何佳,以及後來一度成為中國國腳的黃文華。

    其他的性格「巨星」如陳文、劉基、黃德寬、劉仔、楊仔、徐炳垣、甄錦旋,還有「通天曉」大珠、「科學家」王洪慶等等,真是不勝枚舉了。

    戰後的香港情況複雜,覓食艱難,但人物與生活卻多彩多姿。太寧街二十七號的常客,有的是奇才異士,他們在窮困之中也往往看得開而有樂觀精神,像范仲淹所說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中有人米飯無,有人要扮「泰山」,但自己還是看得起自己,不屑於做雞鳴狗盜之事。這樣,大家往往相聚一起,一暢平生。今天,說來不免有所感觸,這些朋友死的死矣,老的老矣﹗

    一九五七年七月三十一日,我要遠渡重洋,與太寧街的朋友分手。那時,到美洲去是近乎生離死別的事。當夜,我拿了紀念冊給「太寧」的朋友們題字。深泉(舒巷城)寫道﹕「此夜分離,燈前言送﹔他日來歸,談笑與共﹗」這是太寧街的文采了。當威爾遜總統號(輪船)快要駛出鯉魚門海峽時,我拿一隻很長的手電筒向太寧街的方向閃射,依稀中我看到他們站在海旁以手電筒閃呀閃的回應。

    考試四情﹕懼怕、喜歡、沉悶、過癮

    二○○○年三月二日

    說來慚愧,我沒有在小學或中學畢過業,雖然在大學畢業過三次﹕學士、碩士、博士。對考試我算是老手了。又因為在中、小學時留級留得多,我考試的次數超人一等。人家考一次,我要考三次﹗

    那時,要不是覺得老師胡說八道,就是覺得上課悶得怕人。為了好奇而發問,被罰企或「留堂」是慣例﹔我於是魂遊四方,好些時逃學不上課,兩次被逐出校門。因為十試八不中,對考試大有懼怕之心。這是第一情。

    二十一歲到加拿大補修課程,兩年後到美國讀大學,求學環境與香港的截然不同。在課堂坐,可以不舉手而大聲發問。教授大聲回答﹕「問得好,你叫什麼名字呀﹖」這樣簡單,我就認真地讀起書來了。

    考試永遠是無聊的事。但當年在加大,學生是可以做英雄的。中期試(通常一科三個)後發還試卷前,

    教授喜歡在課堂上公佈成績最好的前幾名學生。這樣容易做英雄,不考個第一才怪。

    記得有一次,大名鼎鼎的經濟歷史教授W·Scoville正要公佈英雄榜之際,我先站起來,準備舉起雙手,向四周的同學打個招呼。殊不知第一名不是我,同學倒彩之聲震耳欲聾,使教授喜上眉梢。在那段英雄日子中,我渴望考試,因為有機會做英雄。此喜也,是第二情。

    後來進了研究院,雖然成績好,但自覺所知不多,而考試愈來愈無聊,覺得沉悶之極。事實上,研究院只有數十個學生,教授們見我在課堂上問得奇,答得怪,考試時答錯了也分上留情。我於是專心讀書,但可沒有為考試而讀的。學問於是有點看頭。

    很不幸,試還是要考。四個博士試,同學們大都分兩年考﹔我但求了事,選在五天內考完。一位教授說我發神經,我的回應,是考試與學問無關,草草了事,作研究寫論文才有意思。

    四科博士試三科一,一科二,早些時我可能感到失望,但既然覺得考試無聊、沉悶,成績怎樣就怎樣。這是第三情。

    考完第四個博士試,我對自己說﹕那是我今生最後一試,謝天謝地,此後我再不用考試了。這個想法,只對了三十六年。

    七個月前,我答應重出江湖,在《壹週刊》再寫專欄。事前我可不知道,《壹週刊》發明了一項新玩意﹕每期讓讀者在電腦上選「最受歡迎」的文章。寫了幾期我才知道這玩意,覺得中了計。讀者選擇排列,不是考試是什麼﹖二十九年前我已是正教授,今天怎還可以被考的﹖

    重出格子江湖,最初的幾篇當然寫得較好,但成績平平,顯然是因為封筆兩年多,與讀者隔離得太久了。跟而來的排名,大有起色,彷彿大學當年。然而,人老了,英雄意氣少年事。問題是,我要跟阿康過癮一下,要他知道我還是寶刀未老。

    我於是想出如下的主意﹕創出一項不容易被打破的《壹週刊》紀錄,立此存照。我想,要是我能一連五期排名第一,雖是無聊,卻也過癮。但五連冠談何容易,戰略是需要的。

    我採用的第一個戰略,是集中五篇自己認為是可以的文章,連貫地刊出。殊不知頭三篇雖得第一,其餘兩篇卻排第二。時運不齊,阿康開心之極,哈哈大笑﹗

    捲土重來,採用第二個戰略。見千禧將至,我決定以千年回顧為題而寫五篇相連的文章,要是寫得好,連貫地勝出五次比較容易。題目起得好﹕《驚回首,感慨話千年﹗》。但細想之下,這題目我只能寫四篇——刻意地拖長來寫,可能全軍盡墨。我又想,要是四篇《驚回首》的前一篇或後一篇得個第一,五連冠就大有可為。

    四篇《驚回首》寫得很用心,發稿後就去美國與孩子們度聖誕及千禧。到美後不久,知道《驚回首》之前一篇得個第一(之後一篇也是),就認為阿康非中計不可。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驚回首》的一、二得第一,是人算﹔但三、四(四寫得最好)三甲不入,卻是天算了。

    《壹週刊》的讀者像我一樣,很有點無厘頭,不容易捉摸。五連冠兩試不成,不再試了。想不到,在這兩試的過程中,我無意間創了一項比五連冠更難破的《壹週刊》紀錄。且聽我道來。《驚回首》的前一期,我第一,有第二,但例外地沒有第三。阿康傳真給我時揮筆大書﹕「這期竟然沒有第三,擺明是做馬﹗」我想,暗地裡要朋友投自己一票容易(雖然我付不起掩口費),但要不認識的讀者不投他人一票,卻不可能。我立刻傳真回應,說﹕「不久的將來,只有一個第一,其他什麼也沒有﹗」果然,跟而來的《驚回首》第一篇,排第一,沒有其他名次﹗這個怪現象的唯一解釋,是在千年大暇中讀者大都懶得去按電腦。愈少人投票,單「一」上榜的機會增加了。天意也,我卻之不恭﹗我想,單「一」上榜這個《壹週刊》紀錄,後之來者充其量只可以打個平手,但永不能破。我又想,阿康若要平這個紀錄,他要等一千年才有機會﹗我不由得哈哈大笑,感到過癮之至。這是我考試的第四情。

    要走進學問的天地中

    二○○○年七月二十日

    不久前兒子就讀的大學的醫學研究院內發生一宗轟動美國的悲劇。一位病理學研究在國際上很有建樹的教授,被他的一位來自中國的徒弟殺了,該徒弟跟吞槍自殺。幾年前在另一家美國大學也發生過類似的事。一代不如一代,今天中國的留美學生怎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我兒子是同學系的,師傅是該系的頭頭,被殺的是副頭頭,所以兒子對這悲劇有一手的資料。兒子說,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的醫學研究很有地位,能到那裡做研究的不容易。兇手畢業於上海醫學院,到美國五年,是去年九月轉到華大的。他的英語有困難,到了華大四個月就知道不會被續一年之約。他的脾性變得很古怪,同事們避之唯恐不及,事發前兩星期他買了手槍,死後在身上帶要自殺的信。事發當日他到教授的辦公室,關上門,外間的人聽到爭吵之聲,跟就是槍聲了。事發後警方初時以為教授要阻止兇手自殺而被誤殺,但後來知道教授身中四彈。

    美國傳媒的一般輿論,大致上是對的。那位中國留學生雖然不是上上之選,但求學認真,學歷不錯。問題是他把自己看得很高,到美國是破釜沉舟,好叫將來能光宗耀祖。不被續約,前途茫茫,還有什麼面目去見江東父老﹖

    這是很多從落後之區到先進之邦留學的意識吧。老實說,我自己一九五七年離港赴北美時,也有類似的意識。一九五九年進入洛杉幾加州大學,起初的兩三年也有類似的傾向。但到一九六二年,好些教授的學問使我了迷,心焉嚮往,再懶得管什麼光宗耀祖,什麼江東父老,一下子就走進學問的天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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