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意獨憐才 第4章 學習的方法(三篇) (2)
    有些人認為弗裡德曼好勝,往往強詞奪理地維護自己的觀點。這是錯的。弗氏的思想快似閃電,但他認錯更快﹗因為他認錯太快,往往給人的印象是沒有認錯。在我認識的思想高人中,沒有一個推理時把「自己」加上絲毫重量。事後「領功」是另一回事。

    同樣,學術沒有權威或宗師這回事——這些是仰慕者對他們的稱呼﹔我們不要被名氣嚇倒了。任何高人都可以錯,所以他們的觀點或理論只能被我們考慮及衡量,不要盡信。當然,高人的推理較為深入,值得我們特別留意。我們應該對高人之見作較詳盡的理解,較小心地去衡量。但我們不要以為高人之見就是對。高手與低手之分,主要是前者深入而廣泛,後者膚淺而狹窄。

    我一向佩服斯密、密爾、馬歇爾等人,但當我研究佃農理論時,我把他們的佃農理論一視同仁,沒有把他們的大名放在心上。若非如此,我不會把他們的理論推翻。

    (二)問題要達、要淺、要重要,要有不同答案的可能性

    問題問得好,答案往往得了過半。在《讀書的方法》一文內,我解釋了求學的發問主旨。以發問作為思考的指引,有幾點是要補充的。

    第一,問題要一針見血。這是弗裡德曼的拿手好戲。你問他一個問題,他喜歡這樣回答﹕「且讓我改一下你的問題。」(Letmerephraseyourquestion·)他一改,就直達你要問的重心,十分清楚。我們凡夫俗子的倣傚方法,是要試將一個問題用幾種形式去問,務求達到重點的所在。舉個例。當弗裡德曼解釋某法國學者的貨幣理論時,我問﹕「他的主旨是否若時間長而事情不變,人們就覺得沉悶﹖」他答﹕「你是要問,是否時間愈多,時間在邊際上的價值就愈少了﹖」這一改,就直達經濟學上的「替換代價下降」(diminishingmarginalrateofsubstitution)定律。他無需答我,答案已浮現出來了﹗

    第二,問題要問得淺。這是阿爾欽(A·A·Alchian)的專長。談起貨幣理論,他問﹕「什麼是貨幣﹖為什麼市場不用馬鈴薯作貨幣﹖」當經濟學界為功用(utility)的量度困難吵得熱鬧時,阿師問﹕「什麼是功用﹖什麼是量度﹖我們用什麼準則來決定一樣東西是被量度了的﹖」這是小孩子的發問方式。後來阿師找到了舉世知名的答案。量度不外是以武斷的方式加上數字作為衡量選擇的準則,而功用只不過是這些數字的隨意定名。假設每個人要將這數字增大,就成為功用理論。這武斷的方法若能成功地解釋人類的行為,就是有用的,而功用本身與社會福利無關。

    我自己的「佃農理論」也是由幾個淺問題問出來的。傳統的理論,以為土地的收成若要將一部分分給地主,那麼地主以分賬的方法徵收租金,就好像政府徵稅一樣,會使農民減少努力生產的意向,因而令產量下降。我問﹕「既然產量下降,租值就減少了,為什麼地主不選用其他非分賬的收租辦法呢﹖」我再問﹕「假如我是地主,我會怎麼辦﹖假如我是農民,我又會怎麼辦﹖」

    第三,要判斷問題的重要性。在我認識的高人中,衡量問題是否重要是慣例。赫舒拉發更喜歡把這衡量放在一切考慮之前。學生問他一個問題,他可能回答﹕「這問題不重要。」然後想也不再想。認為是重要的問題呢,他會站起來﹗

    判斷問題的重要性不太難。你要問﹕「假若這問題有了答案,我們會知道些什麼﹖」如果所知的與其他的知識沒有什麼關聯,或所知的改變不了眾所周知的學問,問題就無足輕重了。

    有很多問題不僅是不重要,而且是蠢問題。什麼是蠢問題呢﹖如果問題只能有一個答案,沒有其他的可能,那就是蠢問題了。舉個例。經濟學是基於一個「個人爭取最大利益」的假設﹔這含意個人生產是會盡可能減低生產成本。有一個學者大做文章,問個人的生產成本是否過高了,但基於這學者自己的假設,「過高」是不可能的。弗裡德曼下評語﹕「愚蠢的問題,得到愚蠢的答案,是應有之報﹗」

    (三)不要把預感抹殺了

    邏輯是推理的規格﹔但若步步以邏輯為先,非邏輯不行,思考會受到壓制。不依邏輯的推理當然矛盾叢生,不知所謂﹔但非經邏輯就想也不想的思考方法,往往把預感(hunch)抹殺了,以致什麼也想不到。邏輯學——尤其是數學邏輯——是一門湛深的學問,但若以邏輯先入為主,會弄巧反拙。

    唸書時我拜讀過愛因斯坦與邏輯學高手波普爾

    (K·Popper)辯論的書信。他們爭論的是科學方法的問題。在這辯論中我以為波普爾勝了一籌,但科學上的貢獻他是籍籍無名的。邏輯是可以幫助推理的正確性,卻不是思想或見解的根源。科學方法是用以證實理論的存在,但本身對解釋現象毫無用處。那些堅持非以正確方法推斷出來的思想是犯了規,不能被科學接受的觀點,只不過是某些難有大貢獻的人的自我安慰。這種人我遇過不少。他們胸有實學,思想敏捷,缺少了的是想像力。

    純以預感而起,加上想像力去多方推敲,有了大概,再反覆以邏輯證實,是最有效的思考方法。只要得到的理論或見解合乎邏輯規格,是怎樣想出來的無關重要。那些主張「演繹法」(deductivemethod)或「歸納法」(inductivemethod)的紛爭,不宜盡聽。蘋果掉到牛頓的頭上(或牛頓午夜做夢),萬有引力的理論就悟了出來。有誰敢去管他的思考方法是否正確呢﹖

    有些獨具卓見的學者,其邏輯推理的能力平平無奇﹔他們的重要貢獻是經後人修改而成的。英國早期的經濟學家馬爾薩斯(T·Malthus),推理的能力比不上一般大學生﹗近代獲諾貝爾獎的哈耶克及舒爾茨(T·Schultz),推理也沒有過人之處。這可見思想見解(idea)是首要,邏輯次之。馬克思的困難,是在推理上有問號,邏輯不清,而不少後人代為修改也弄得一團糟。那是說,馬氏的預感有創見,但經不起邏輯的考驗。

    得到了一個稍有創見的預感,不要因為未有邏輯的支持而放棄。在我認識的學者中,善用預感的首推科斯(R·H·Coase)。我向他提出任何比較獨特的意見,他通常立即回答「好像是對了」或「好像是不對的」。先有了一個假定的答案,然後慢慢地將預感從頭分析。一九六九年,在一個會議上,有人說大地主的農產品售價會是壟斷的市價,缺乏市場競爭,對社會是有浪費的。我衝口而出﹕「怎麼可能呢﹖假若全世界可以種麥的地都屬我所有,我一定要將麥地分開來租給不同的農民耕種﹔麥收成後農民會在市場上競爭出售,那麼麥價是競爭下的市價。」科斯在旁立刻對我說﹕「你好像是對了。」三天之後,我再遇科斯時,他又說﹕「你好像是對了。」我問他我對了什麼。他說﹕「麥的市價。」幾個月後,在閒談中,科斯舊事重提﹕「我認為在麥的價格上你是對了的。」對一個不是自己的預感而日夕反覆推敲,是名家風範,值得我們傚法。

    另一個已故的朋友,名叫凱塞爾(R·Kessel),是行內知名的預感奇才。一九七四年(他死前一年)我有幸和他相聚幾個月,欣賞到他的不知從何而來的預感。凱塞爾有一條座右銘﹕「無論預感是怎樣的不成理,總比一點意見也沒有為佳。」他又強調﹕「若無半點見解在手,你什麼辯論也贏不了。」

    預感是每個重要發現缺少不了的——從哪裡來沒有一定的規格,有時究竟是什麼也不大清楚。思考上,預感是一條路的開端——可走多遠,到哪裡去,難以預先知道——但非試走一下不可。走這路時邏輯就在路上畫上界線,將可行及不可行的分開。走了第一步,第二步可能較為清楚。好的預感的特徵,是路可以愈走愈遠,愈走愈清楚,到後來豁然開朗。「沒出息」的預感的特徵正相反。

    不要以為我強調預感的重要,是有貶低邏輯及科學方法之意。我曾經是卡爾納普(R·Carnap)的學生,怎會輕視這些學問﹖我要指出的是邏輯可以輔助預感的發展,用早了卻可能把預感抹殺了。

    (四)轉換角度可事半功倍

    任何思考上的問題可以用多個不同的角度來推敲。同樣的問題,可用不同的預感來試圖分析。這些,我認識的高人皆如出一轍——他們既不輕易放棄一個可能行得通的途徑,也不墨守成規,盡可能用多個不同的角度來推想。轉換角度有如下的效能﹕

    第一,茅塞可以頓開。茅塞(mentalblock)是一個很難解釋的思想障礙,每個人常有。淺而重要的發現,一個聰明才智之士可能絞盡腦汁也想不到。如果將思想的角度稍為轉變一下,可能茅塞頓開。想不到的答案,大多數不是因為過於湛深,而是因為所用的角度難以看到淺的一面。重要的例子不勝枚舉。

    一間工廠為了生產,對鄰近的物業造成污染而有所損害。歷久以來,經濟學者建議政府用幾種辦法去壓制工廠的生產,從而減少鄰近物業的損失。這個老問題到了科斯的手上,他把角度倒轉了﹕「壓制工廠生產,等於鄰近的業主對工廠有損害,究竟要被壓制的應是哪一方﹖」科斯定律由此而生。

    另一個例子是關於近十多年來在世界上大行其道的「財務投資學」(corporatefinance)。這門學問其中的一個創始人夏普(W·Sharpe)的成名之作,是在有風險的情況下,首次在原理上斷定了資產的市價。雖然這原理還有明顯的缺點,但對一個當時高手雲集而不可解決的重要問題,稍可成理的答案已足令其馳名遐邇。夏普的「破案」出發點,是把一條當時眾所周知的曲線倒轉了來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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