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意獨憐才 第3章 學習的方法(三篇) (1)
    讀書的方法

    一九八四年一月三日

    新年時節,送些什麼給學生呢﹖送他們一些讀書的方法吧。

    首先聲明,我要談的是為知識而讀書的方法,不是為考試而讀書的方法。後者,香港的學生是專家——猜題目、背課文之能,世間少有。為知識而讀書可以幫助考試,為考試而讀書卻未必可助知識的增長。知識是讀書的目的﹔考試只是一個方法。然而,香港學生(或教育制度)卻把這兩樣東西顛倒過來。

    我可在四個大前提下給學生們建議一些實用的讀書方法。若能習慣運用,不但可以減輕考試的壓力,對更重要的知識投資會事半功倍。

    (一)以理解代替記憶

    很多人知道明白了的課文比較容易記得。但理解其實並不是輔助記憶——理解是記憶的代替。強記理論不僅難記得准﹔當需要應用時,強記的理論根本無濟於事。明白了理論的基本概念及含意,你會突然覺得你的記憶力如有神助。道理簡單﹕明白了的東西就不用死記。但理論的理解有不同的深度,也有不同的準確性。理解愈深愈準確,記憶愈清楚,而應用起來就愈能得心應手了。所以讀書要貫通——理論上的不同重點的連帶關係要明白﹔要徹底——概念或原則的演變要清楚。

    在這些方面要有顯著的進步易如反掌,不需多花時間。學生只要能改三個壞習慣,一年內會判若兩人。

    第一個壞習慣,就是上課時「狂」抄筆記。筆記是次要,甚至是可有可無的。這是因為抄筆記有一個無法補救的缺點﹕聽講時抄筆記分心太大﹗將不明白的抄下來,忽略了要專心理解講者的要點,得不償失。我肯定這是一般香港學生的壞習慣。例如好幾次我刻意將頗明顯的錯誤寫在黑板上,數百學生竟無一發覺,只知低頭忙將錯誤抄在筆記上。

    筆記有兩個用途。一、將明白了的內容,筆記要點。如果覺得只記要點也會引起分心,就應放棄筆記。明白了講者的內容是不會在幾天之內忘記的。很多講者的資料在書本上可以找到,而書本上沒有的可在課後補記。老師與書本的主要分別,是前者是活的,後者是死的。上課主要是學習老師的思想推理方法。二、在課堂上聽不懂的,如果同學太多不便發問,可用筆記寫下不明之處,課後問老師或同學。換言之,用筆記記下不明白的要比記下明白的重要。

    第二個壞習慣,是把課程內的每個課題分開讀,而忽略了課題與課題之間的關係,理解就因而無法融會貫通。為了應付考試,學生將每一個課題分開讀,強記,一見試題,不管問什麼,只要是似乎與某課題有關,就大「開水喉」,希望「撞」中。這是第二個壞習慣最明顯的例子。

    改這個壞習慣,要在讀完某一個課題,或書中的某一章,或章中可以獨立的某一節之後,花點時間去細想節與節、章與章,或課題與課題之間的關係。能稍知這些必有的連帶關係,理解的增長一日千里。這是因為在任何一個學術的範圍內,人類所知的根本不多。分割開來讀,會覺得是多而難記﹔連貫起來,要知要記的就少得多了。任何學術都是從幾個單元的基礎互輔而成,然後帶動千變萬化的應用。學得愈精,所知的就愈基本。忽略了課題之間的連貫性,不得其門而入。

    第三個壞習慣,主要指大學生,選課的時候,只想選較容易的或講課動聽的老師。其實定了某一系之後,選課應以老師學問的淵博為準則,其他都不重要。跟一個高手學習,得其十之一二,遠勝跟一個平庸的學得十之八九。這是因為在任何一門學術裡面分開的各種科目,必定殊途同歸。理解力的增長是要知其同,而不是要求其異。老師沒有相當本領,不能啟發學生去找尋不同科目之間的通論。

    (二)思想集中才有興趣

    我們知道自己有興趣的科目會讀得較好。但興趣是不容易培養出來的。思想要在科目上集中才能產生興趣。可以培養出來的是集中的能力。任何科目,不管跟你的興趣相差多遠,只要你能對之集中思想,興趣即油然而生。

    對書本幾小時卻心不在焉,比不上幾十分鐘的全神貫注。認為不夠時間讀書的學生是因為不夠集中力。就是讀大學,每天課後能思想集中兩三小時足夠。要培養集中力很簡單。第一,分配時間——讀書的時間不需多,但要連貫。明知會被打擾的時間不應該讀書。第二,不打算讀書的時間要盡量離開書本——「餓書」可加強讀書時的集中力。第三,讀書時若覺得稍為勉強,應索性不讀而等待較有心情的時候——厭書是大忌。記,只要能集中,讀書所需的時間是很少的。

    將一隻手錶放在書桌上。先看手錶,然後開始讀書或做功課。若你發覺能常常在三十分鐘內完全不記得手錶的存在,你的集中力已有小成。能每次讀書時完全忘記外物一小時以上,不用擔心你的集中力。

    (三)問比答重要

    很多學生怕發問,是怕老師或同學認為他問得太淺或太蠢,令人發笑。但學而不問,不是真正的學習。發問的第一個黃金定律是要臉皮厚﹗就算問題再淺,不明白的就要問﹔無論任何人,只要能給你答案,都可以問。

    從來沒有問題是太淺的。正相反,學術上有很多重要的發現是由三幾個淺之又淺的問題問出來的。學術的發展往往靠盲拳打死老師傅。很多學者要教書,因為年輕學生提出的淺問題,往往是知得多的人不能提出的。沒有問得太淺這回事,但愚蠢的問題卻不勝枚舉。求學的一個重要目的,是要學什麼問題是愚蠢或是多餘。若不發問,很難學得其中奧妙。

    老師因為學生多而不能給每個學生很多時間。認真的學生要在發問前先作準備工夫。這工夫是求學的一個重要過程。孔子說得好﹕「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要分清楚「知」與「不知」,最容易是做發問前的準備工夫。這準備工夫大致上有三個步驟﹕

    第一,問題可分三類——A,「是什麼」(What?)﹔B,「怎樣辦」(How?)﹔C,「為什麼」(Why?)。學生要先判斷問題是哪一類。A類問的是事實﹔B類問的是方法﹔C類問的是理論。問題一經斷定是哪一類,學生會知道自己的「不知」是在哪方面,可免卻混淆。

    如果要問的多過一類,要把問題以類分開。這一分就可顯出自己的「不知」所在。第二,要盡量把問題加上特性。換言之,要問的一點愈尖愈好。第三,在問老師之前,學生要先問答案是否可以輕易地在書本上找到。若然,就不應花老師的時間。大致上,用以上的步驟發問,答案通常自己可以找到。還要問老師的話,你發問前的準備工作會使他覺得你是孺子可教。

    (四)書分三讀——大意、細節、重點

    學生坐下來對書本,拿起尺,用顏色筆加底線及其他強調記號。讀了一遍,行行都有記號,這是毀書,不是讀書。書要分三讀。

    第一讀是快讀,讀大意,但求知道所讀的一章究竟是關於什麼問題。快讀就是翻書,跳讀,讀字而不讀全句,務求得到一個大概的印象。翻得慣了,速度可以快得驚人。讀大意,快翻兩三次的效果要比不快不慢的翻一次好。第二讀是慢讀,讀細節,務求明白內容。在這第二讀中,不明白的地方可用鉛筆在頁旁打問號,但其他底線或記號卻不用。第三讀是選讀,讀重點。強調記號是要到這最後一關才加上去的,因為哪一點是重點要在細讀後才能選出來。需要先經兩讀的主要原因,是沒有經過一快一慢,重點很容易會選錯。

    在大學裡,選擇書本閱讀是極其重要的。好的書或文章應該重讀又重讀﹔平凡的一次快讀足夠。研究院的一流學生,選讀物的時間往往比讀書的時間多。

    雖然以上建議的讀書方法重於大學生,絕大部分也適合中小學生學習。自小花一兩年的時間去養成這些讀書的習慣,你會發覺讀書之樂,難以為外人道。

    思考的方法

    一九八四年三月二十日

    據說熊彼特(J·A·Schumpeter)曾經在課堂上批評牛頓,指責這個如假包換的物理學天才只顧閉門思想,沒有將他思考推理的方法公開而留諸後世。這批評有道理。牛頓在物理學上的豐功偉績,是他在逃避瘟疫的兩年中想出來的﹔其後再沒有什麼重大發現——雖是曇花一現,但這「一現」非同小可。愛因斯坦的思考方法,屢見經傳,可惜他天賦之高,遠超世俗,要學也學不到。

    有些朋友以為愛因斯坦既然可以不用資料而將相對論想了出來,他們也可照樣推理。愛因斯坦可以想到的,跟他們有什麼相干﹖不自量力,以此為最﹗愛因斯坦的思考方法很可能是那自命不凡的人的一種思想障礙。

    我不僅不敢與牛頓或愛因斯坦相比,就是半個天才也算不上。正因為這個緣故,我倒可以寫一點有實用性的思考方法。我的思考方法是學回來的。一個平凡的人能學得的思考方法,其他的凡夫俗子也可以學。

    天才的思考方法是天才的專利權,與我們無關。

    在大學唸書時,我從不缺課的習慣是為了要學老

    師的思考方法。所有要考的試都考過了,我轉做旁聽生。有一次,赫舒拉發(J·Hirshleifer)在課後問我﹕「你旁聽了我六個學期,難道我所知的經濟學你還未學全嗎﹖」我回答說﹕「你的經濟學我早從你的著作中學會了﹔我聽你的課與經濟學無關——我要學的是你思考

    的方法。」

    我這個偷「思」的習慣實行了很多年,屢遇明師及高手朋友,是我平生最幸運的事。這些師友中,算得上是天才或准天才的不少。我細心觀察他們的思考方法,在其中抽取那些一個非天才也可用得的來學習,久而久之就變得甚為實用。被我偷「思」的人很多,我綜合了他們的方法,作為己用。雖然這些人多是經濟學者,但天下思考推理殊途同歸,強分門戶是自取平凡。茲將我綜合了普通人也可作為實用的思考方法的大概,分六點細說如下。

    (一)誰是誰非毫不重要

    假如你跟另一個人同作分析或辯論時,他常強調某觀點或發現是他的,或將「自己」放在問題之上,那你可以肯定他是低手。思考是絕不應被成見左右的。要「出風頭」或要「領功」是人之常情,但在思考的過程中,「自己」的觀點不可有特別的位置。「領功」是有了答案之後的事。在推理中,你要對不同的觀點作客觀的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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