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 第12章 千歲隨風飄(十四篇) (1)
    西安游

    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二日

    好幾年前就打算到西安一遊,但總因事忙舉棋不定。這次終於成行,卻中了計。事前安橋老弟相告,游西安,六月中旬之前去,天氣算可人。我們決定在六月十一日抵達,勾留四天,十五日轉赴上海,十七日返港。行前打開報章一看,西安的氣溫是攝氏十六度,可人也。殊不知到了西安,卻是三十八度!

    據說當地炎夏的溫度,徘徊於攝氏四十一度左右,而冬天卻是奇寒徹骨。且說我們飛抵西安後,在攝氏三十八度下,旅遊車失靈,冷氣若不關掉,車子就要「休息」一下。有一回,車子實在走不動了,苦等不是辦法,只好下車步行。烈日當空之際,我在想,不知一千多年前,在長安(今日西安),楊貴妃在唐明皇面前跳「霓裳羽衣舞」是穿什麼衣服的?

    跟我和太太一起到西安去的,有黃黑蠻夫婦與周安橋夫婦,一行六人,都是友好,上機時大家興高采烈。周老弟把我們安置於他在「天安中國」工作時修葺過的鐘樓賓館,把我們待以上賓之禮。謹在這裡向周老弟深表謝忱。

    鐘樓賓館位於市中心,地點一流。但由於中國開放後,西安沒有規劃,賓館一開就開了十多家,於是房多客少,你蝕你的,我蝕我的,大家入不敷支也。

    在西安的第一個觀光項目,當然是秦始皇的兵馬俑。在圖片上看得多了,到現場時不免少了一點新鮮感。令我感興趣的是,這個龐大無比的兵馬俑「場」,歷史竟然沒有記載過!可見始皇秘密建俑、建墓,把所有參與工作的人員殺得一個不留的傳說,是可信的。

    目前仍未開掘的秦皇陵墓是一座山丘,其形極像埃及的金字塔。始皇的陵墓最大,其他較小的帝陵或達官貴人的墓在西安郊外隨處可見。奇怪的是,墓雖然大小不一,都是建後把泥土蓋上去,「堆」成金字塔形。那是二千多年前的事。當時中國與埃及似乎還沒有文化交流,怎會如此巧合雷同呢?

    我想,西安是絲綢之路的起點,大約遠在三千年前就是西周的京都了。絲綢貿易可能更早開始,說不定,當年絲綢之路不止遠達波斯,也通到埃及去。

    雲想衣裳花想容,楊貴妃出浴的華清池我們當然也去看看。安橋與黑蠻幾年前是到過的。這次重遊,他們嘖嘖稱奇。據他們說,幾年前浴缸很小,小得若有貴妃在,李隆基擠不進去﹔但今天卻變為一個小泳池,後宮佳麗三千人,總可以派三十個代表與玄宗共浴的。不過,我見那小池黑糊糊,粗糙不堪,覺得很幽默。心想,難道當年楊玉環那比雪還要白的肌膚,是不會有敏感症的?

    沒有白居易,我們今天不會記得華清池。同樣,沒有李白,有誰會懷念那「咸陽古道」?沒有杜牧,我們可能沒有聽過那「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的阿房宮。這些遺跡或遺址都在西安。究竟西安是否因為曾經是十三個朝代的京都而變得大名鼎鼎,抑或是因為一些騷人韻士的筆下寄情而成為不朽的?不管怎樣說,我總認為若要萬世流芳,染滿了千萬人血淚的豐功偉績,比不上一兩句大有文采的詩詞。文采對後人的感染力,比刀槍強得多了。

    永泰公主那個打開了的墓,很值得一看。唐朝皇室的性生活一塌糊塗。這個永泰公主,既是武則天的女兒,又是武則天的孫女。這種邏輯不通的雙重關係,我要細聽幾次才搞清楚。原來永泰公主是武則天跟她前夫唐高宗的兒子所生。很漂亮的公主,死時只有十七歲,是給她祖母兼母親的武則天殺害的。世界上竟然曾經有這樣的女人(女皇),算是奇跡!

    更值得一看的是霍去病將軍之墓。這個十八歲就領軍出戰、所向無敵的大將軍,病逝時只有二十四歲。歎為觀止的是墓地兩旁的十多件石雕。這些看來是二十世紀中期的抽像雕塑,竟然是漢朝的產品。是誰的作品我無從查考。但肯定的是,那位仁兄是二千多年前的畢加索。由於天氣太熱,在西安看什麼都逼要走馬看花。跟就提早一天到上海去避暑。登機前的早上到碑林一遊,卻變成走馬看碑了。到了「避暑」的上海,氣溫是攝氏三十五度。

    一九九九年七月十六日

    在科技發達的今天,在中國因為開放而大興土木的二十年,揚州的名字並不響亮。古城揚州,曾經是運河重點而自古繁華。近百年來,因為火車及其他交通的普及,揚州被上海、杭州等城市比下去了。

    我不敢小看揚州,因為在個人的直覺上,自古以來,詠揚州的詩詞比中國任何其他城市多。我好詩詞,愛屋及烏,自小揚州的名字令我嚮往。

    詠揚州的佳作不勝枚舉。先看李白的《送孟浩然》﹕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瀟灑如斯,竟然比不上杜牧。小杜遺留下來十首詠揚州的詩,茲錄其二如下﹕

    《遣懷》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寄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是的,以「七絕」來評品,從「詩意」論高下,我認為小杜勝大杜(杜甫)是毋庸置疑的。再看三首小杜寫江蘇一帶吧﹕

    《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江南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不要以為杜牧是個浪漫詩人,只懂得醉臥青樓的那一類。我們不要忘記,《阿房宮賦》那篇蘇東坡曾經日夕朗誦的大文,是出自杜牧之手。

    我是因為杜牧的文采而要到揚州去的﹔趕上路,只能在那裡勾留了四個小時。從南京到鎮江,北渡長江,經過一小段不起眼的路程,抵揚州。古城名不虛傳。文化氣氛撲面而來,我想,這就是揚州八怪的地方了。

    記得在中學唸書時,老師說到揚州八怪,以「怪」字來形容,大有貶意。後來長大了,對中國藝術有所認識,我才知道「八怪」非同小可。是的,清代中葉的揚州藝術,有理論,也有創意,是一個重要的派別發展。我曾經尋尋覓覓,也找不到一本對這發展有深入研究的書。這是中國藝術的不幸。

    在揚州一處有眾多攤販出賣雜物旳地方,有幾檔是賣國民黨時期的舊鈔票的。難得見到有那麼多而又不同的舊鈔集中在一起,我花了個多小時討價還價,全部買了下來,以致自己囊空如洗。

    大約共有一千三百張舊鈔,是國民黨時期多個政府騙局的證據,申訴二十世紀上半部炎黃子孫的血淚史實。我是搞經濟研究的,見到那麼多五花八門的舊鈔,刻畫一個風風雨雨的時代,怎會不見獵心喜?當然,這些舊鈔在香港也可以買到,但價錢肯定貴得多。

    我自己老了,再沒有魄力對這些舊鈔作深入的研究。但我想,今天數以千計的中國年輕經濟學者,整天說研究呀研究的,卻老是在空空如也的數學方程式上打轉。難道他們不知道,經濟學是為解釋真實世界才發展起來的?單是我在揚州購入的舊鈔,加以調查分析,四五篇精彩論文是沒有問題的吧。

    瘦西湖是揚州的旅遊重點。以幽雅來品評,此湖勝杭州西湖。難得的是瘦西湖四周的建築皆古,看不到新建的高樓大廈,使游者覺得是走在歷史中。

    好不容易找到那有名的「二十四橋」,很失望。是十多年前「重」建的——寬二米四,長二十四米,橋柱二十四支——老土之極,有辱古人。

    究竟在杜牧的揚州是否有一條「二十四橋」,倒是個有趣的問題。傳說有三。一說當年有二十四個美人在一條橋上吹簫,故得名。二說揚州當年有二十四條橋,非一也。三說當年某吳姓人家,建一橋而名之「念四橋」——「念」者,二十也。今天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二十四橋」知名天下,因為一千一百五十多年前杜牧在詩中寫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文采有千鈞之力,於此可見!

    有機會我會再到揚州去的,去小住數天,結識那裡的一些騷人韻士,以暢平生。最好的季節應該是農曆三月。「煙花三月下揚州」,是李白說的。

    二○○○年十一月二日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看官,以上是蘇東坡的《黃州寒食詩》,來頭不小也。這首詩的墨寶真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館,是宋四家之一的蘇學士的書法代表作,同期另一家的黃山谷說東坡再寫也寫不到那個水平。我想到這首詩,是因為要瞭解一個疑問。

    話說不久前武漢的華中科技大學邀請我到那裡講學,希望我和太太能到三峽一遊。我見時間緊迫,推卻了三峽之行。他們建議古城荊州。我回應說赤壁比較好。他們問﹕是「文」的還是「武」的?文赤壁是蘇東坡赤壁,在黃州,離武漢一個又半小時車程﹔武赤壁是三國周郎赤壁,在蒲圻,離武漢三個小時車程。

    我選去蘇子赤壁,不是因為比較近,而是因為蘇子勝周郎。

    近代相傳,蘇學士當年擺了烏龍,誤把黃州赤壁作為周郎赤壁,寫成了萬世流芳的前、後《赤壁賦》及家喻戶曉的題為《赤壁懷古》的《念奴嬌》。我的疑問,是蘇學士怎可以擺那樣大的烏龍?他不是黃州遊客,順便到那裡的赤壁一遊。如上文詩中所述,他到了黃州「已過三寒食」。寒食是清明的前一天,蘇子是說已在黃州三年了。

    北宋元豐三年(一○八○年),蘇子被貶謫居黃州,在那裡居住了四年多。前《赤壁賦》起筆寫道﹕「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壬戌是元豐五年(一○八二年),「既望」是月圓後一天,農曆七月十六(陽曆八月十二)也。那是說,蘇東坡寫前、後《赤壁賦》及《赤壁懷古》時,已在黃州居住了兩年,怎可能不知道黃州的赤壁不是三國周郎的赤壁?要是他不知道,我們今天又怎會知得更清楚?

    蘇東坡當年所游的赤壁,是黃州赤壁無疑。在後《赤壁賦》中他寫得清楚。朋友拿得一尾魚,但沒有酒,他回家求酒,「於是攜酒與魚,復游於赤壁之下」。那時沒有汽車,赤壁顯然是在他的黃州之家鄰近的。

    今天,不少學者專家認為,蘇東坡當年是知道他游的赤壁不是三國周郎赤壁,但明知是「假」而借題發揮,寫成了傳世的一詞二賦。我認為這些專家不懂為文之道。一詞二賦寫得那樣真情實感,令人讀後驅之不去,對一個明知是「假」的赤壁怎樣也寫不出來!還有一點是,蘇東坡這個人,要是知道還有另一個真的周郎赤壁,千山萬水也會去走一趟。無可置疑,學士當年是肯定黃州赤壁就是三國周郎的那一個。他當年肯定是,為什麼我們今天肯定不是?

    游赤壁,十月十八日從武漢乘車抵鄂州,北渡長江,抵黃州。款待我們的黃州副市長王順華是張培剛教授的博士生,修經濟學,大家一見如故。提到我對蘇學士的「烏龍」質疑,他立刻回應,說他們今天之見,是蘇子赤壁就是周郎赤壁,因為據考查所得,三國的赤壁之戰是在長江北岸,而蒲圻的「武」赤壁卻是在南岸的。

    心境平和,赤壁之行就來得暢快了。赤壁原本在長江之濱,但自一九五三年的水患後,江向外移,今天的赤壁離江邊大約半公里之遙。有些房子建築在江濱與赤壁之間,並不古雅,在視覺上對赤壁有不良影響。現在的赤壁是一個大公園,後面的小丘就是赤壁。拾級而上,十多間零散的房子是半古跡,大部分是清代及以後重修的。建完又建,修後再修,是中國的古建築傳統了。只有在一間小屋中的石床,據說老達北宋,蘇學士醉後曾經睡過的。要不是市長在場,我會去大睡一覺。

    在小丘上的建築物中所見,都是與蘇學士有關的對聯或文字的刻品或拓品。眾多對聯中,只有一首是蘇子之前的唐人之作。是杜牧寫的﹕

    平生睡足處雲夢澤南州

    為什麼在蘇子的前人中他們只選杜牧?我知道蘇東坡最喜歡杜牧,難道黃州的眾君子也知道這個「秘密」?

    今天黃州赤壁公園的重點,是在一間比較大的房子內收藏十分齊全的蘇子書法石刻。我認為不是原刻,但那樣齊全地集中在一起是極為難得的了。原刻本已失真,翻刻一減再減。在台北故宮博物館及上海博物館我見過好幾件蘇子的書法真,其神韻遠超黃州赤壁的石刻。

    石刻的蘇子文字,我大部分都讀過,不少今天還可以背出來。似曾相識的感受,不容易對外人說清楚。介紹我們觀光的小姐,叫舒玲,可能是那裡的導遊吧。她不知道我是個蘇東坡迷,向我解說學士的詩文,滔滔不絕。我問﹕「什麼是『寒食』呀?」答道﹕「清明的前一天。」我指一聯,問﹕「『篴』是什麼字呀?」答道﹕「是『笛』字。」都答對了。這些不是一般導遊應該知道的。她在說,但我在想﹕像我一樣,這位小姐愛上了蘇東坡。

    要離開了,帶無限的思懷,無限的感慨,拾級而下,回頭仰望,見到一幅對聯,就對太太說﹕「還是這聯寫得最好。」是清康熙的一位知府叫郭朝祚寫的。聯雲﹕客到黃州或從夏口西來武昌東去天生赤壁不過周郎一炬蘇子兩游

    真想開口叫市長請我為赤壁題字(一笑)!要是他糊里糊塗地邀請,我會以狂草大書﹕逝者如斯!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是蘇東坡說的,九百多年來沒有誰反對過。但我想﹕逝者如斯,卻淘不掉蘇東坡。我又想﹕蘇學士的文采,似乎比大江有更頑固的存在性。

    赤壁之遊樂乎?

    二○○四年十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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