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閒吹 第五講 《齊物論》
    《內篇》的第二篇就是《齊物論》,什麼叫「齊」?「齊」這個字最初指我們每個人都有的肚臍眼兒,那又怎樣引申成為一樣齊的「齊」呢?是因為任何人的肚臍眼兒是個中心點,上至頭頂,下至腳底,都一樣長,因此可以作為「齊物」的標準。齊物,就是要把萬事萬物拉成一樣長。民間常說,要把泥鰍、黃鱔拉得一樣長。莊子認為,事物不可能拉得一樣長,萬事萬物千差萬別,有許多不可比性,莊子說,不是「齊物」,是「齊物論」。論者,理也,「物論」是一個詞組,萬事萬物雖然不能拉得一樣長,但萬物都有它的物理,任何一個東西都有它的道理,包括它存在的合理性,它生存的過程也與其他生靈有類似的東西,萬事不齊,但物論(即物的道理)是可以「齊」的。

    我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看過日本拍的短篇《狐狸的故事》,看它們一家的生活,怎麼樣生存,怎麼樣繁衍,怎麼樣面對死亡,我看了馬上就想起,這就是「齊物論」,物理上可以齊,狐狸的一生和人的一生一樣,從物理上有其相似性。莊子再三強調,客觀世界千差萬別,我們沒有辦法把它們拉齊,那麼這是什麼意思呢?當它們要爭論誰長誰短的時候,我們沒有辦法說,因為它們中間有許多不可比性,但是,從物理角度看,彼此都差不多。美國有一個小說家叫約翰?斯坦貝克,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他寫了一部小說叫《人鼠之間》,寫兩個失業工人,他們還有友誼,最後一個把另一個殺了,他感慨人和老鼠一樣,都有他的困境,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某些行為和老鼠差不多,這也是在從物理角度說,人和老鼠是可以「齊」的。

    現在講正文。莊子先從風開始講,講風吹的聲音,最後,他暗示,世間存在的一切東西的背後還存在著一個我們還無法知道的東西,那個就叫「道」。他點了這個以後,告訴我們,我們生存在世,接觸萬事萬物,要用道的觀點去觀察世界,這樣,我們對很多是非長短,就會淡化了。整個《齊物論》,就是要求大家醒悟,任何一個事物,除非我們不瞭解它,我們一旦瞭解了它,我們會看到它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它有它存在的意義,不是我們一筆可以抹殺的。這樣說來,我們可以避免許多是非長短。我們選講的這一部分,說到了知識分子,他說知識分子有兩種,一種叫大知,一種叫小知,現在「知」我們都讀成zhī,從前不讀zhī,都念「智」,說「智識分子」,相當於英文的intellectual。

    【大知閒閒,小知閒閒。】「閒」讀jian,偷偷窺看的意思。《莊子》書上寫一個齊人,有一妻一妾,他吹了牛,說他在外面怎樣怎樣吃得開,有人請他吃喝。他的妻妾就偷偷跑去打聽,是去「閒」他了。「大知閒閒」是指真有大智慧的人,他的風度是很安閒的;凡是那些半罐水,眼睛鼓著,走到哪裡都觀察別人、研究別人的人,便是「小知閒閒」的人。

    【大言淡淡,小言詹詹。】有一種說法,「淡」字沒有三點水,是個「炎」字,但還是要念dan。所謂「大言淡淡」,是說真正有道理的話,聽起來沒鹽沒味;反過來說,凡是吹得天花亂墜的,往往是小言。「詹詹」就是多話之貌,我們今天說一個人唧唧喳喳,就是小言。

    【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小知是非常能幹的人,說他們在做夢的時候都在思考工作。「魂交」是說他們的靈魂、心靈得不到休息,白天那樣累了,到夜晚還要「魂交」,「交」是跑來跑去,不得安息。一旦他們醒了,他們身體忽然打開了,他們又要努力去奮鬥、拚搏了。

    【與接為構,日以心鬥。】「與接」與「為構」是兩個詞組,而且詞性上是對應的,「與」就是參與,「接」就是聯繫,小知一天到晚八方聯繫。「構」,坑害。他聯繫的同時,一樣在坑害別人,一邊拉攏人一邊整人就叫「與接為構」,我們不是說整人叫「構陷他人」嗎?「日以心斗」,沒有哪一天,他不處在戰略、謀略的思考之中。

    【縵者,窖者,密者。】小知中間有這三種:縵者,公開的傢伙,他要怎樣都公然地做;窖者,窖得很深、城府深的傢伙;密者,不說話的人,今天我們說沉默是金的人,一句話都不說,完全摸不透他。

    【小恐惴惴,大恐縵縵。】他們時時處在心驚膽戰之中,是因為他們日日在奮鬥拚搏,所以常常害怕得很。「縵縵」就是散了架了,炒過股的人都有體會,一聽說崩盤了,一下子虧了20萬,一下子就散架了,癱倒在地。

    【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繼續說這類小知,這邊在聯繫,那邊也策劃了什麼,機會一到,他們就要打出去,打出去就叫「發」,我們說「出發了」。那個「機」就是古代弩箭的扳機,「栝」就是扳機上的一個彎彎,像括弧一樣,至今你去看那些槍的扳機,都是一個彎彎。他衝出去如箭,來得猛,為了什麼,「其司是非之謂也」,就是他要主宰誰是誰非。「司」,主也。他要來決斷是非。

    【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這麼多句,彼此平行,全都是對起,這就是文章,是對偶文,而非散文。剛才說他們衝出去,一旦他們衝出失敗了,他們退守,彷彿詛咒一般,發誓要與陣地共存亡。這表示他們要保持他們的勝利,絕不能失敗。

    【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你想一個人在這樣「日以心斗」的情況下,「殺」就是蕭瑟、衰老,古人常借一個字來表一意,「若秋冬」,如秋冬落葉一般蕭瑟,比喻人生的秋季冬季。「以言其日消也」,一天比一天衰敗。

    【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溺」就是沉在水裡面,就是說他沉醉於鬥爭哲學之中,你完全沒有辦法把他拉回來,勸都勸不動,他要去。「不可使復之也」,是莊子的感歎,莊子見過太多這樣的小知了,勸不回來他們。

    【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厭」是什麼,不是討厭,是借用的字,借用「饜」字,是吃飽了的意思,所以「厭」最初是指脹飽了。小知這樣的人,他吃飽了,撈夠了,他還「緘」,「緘」就是把信拿來封好,只認進不認出,好像沒有屁股,不知排泄,拚命吃。「洫」,體恤的意思,友愛的意思,古人認為「愛」這個字不是一個好字,古人把「愛」與「貪」看做同樣性質的字。

    在佛經中這些字都要戒掉,如「貪」啊、「嗔」啊、「癡」啊、「愛」啊等。這裡「洫」就是貪,「老洫」就是愈老愈貪。你看莊子彷彿說今天的話,只不過他換了一套語言體系罷了。

    【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這是莊子的感歎,他拚命向死亡道路上跑,沒有辦法使他回到陽間來,勸都勸不了。他認為戰國時代,一切崇尚功利,雖然也是一個文化的黃金時代,但人與人之間的鉤心鬥角,人的拚搏,不下於今天的職場。

    這是第一段。

    第二段是說世界上到底有沒有真正的主宰,莊子認為沒有,他不信宗教,不個人崇拜。比如一個人,身上有各種器官,有的特重要,如心臟,它罷工就完了。一個人在不同的時候有不同的主宰,比如人在吃飯的時候,牙齒和舌苔就是人的主宰。各個器官都有它獨特的作用,有誰說他的哪個器官一點用都沒有,可以割來丟了?即便是盲腸,其實也有作用。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一旦你父親的精子和母親的卵子形成一顆受精卵,形成胚胎以後,就叫「一受其成形」,因為你是被造出來的啊,所以他用「受」字。「不亡以待盡」,你就沒有辦法死了,你只有在那裡等著,將來才能死。「盡」就是人生的終點。他的意思是說,一旦為人,便無自由可言,一旦你是一個生命了,你想死都死不成,還要等待幾十年,還有許多的人生苦難等著你。這都是有思想的人替我們想到了這些,我們是想不到這些的。

    【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刃」就是剎車,從前的車子,不走了,就把一個叫「刃」的東西插下去,要走就要發刃,就是把那個「刃」取了。你活在這個世界上,你就要和這個客觀世界互相「剎」、互相「靡」,「靡」就是製造摩擦、衝突,很多事人是沒有辦法的,於是就投身於衝突、矛盾之中。你的生命向著終點跑去,就叫做「行」,你向死亡作跑步前進,就如同馬在奔馳,你完全無法主宰的,無法叫時間停下來一秒,「不亦悲乎」,這不是很可悲嗎?

    【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役役」,就是做了這件事情,又去做那件事情,勞累的意思,但是不見成功,累了一輩子也枉然。

    【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苶然」,就是把人累垮了,疲役、勞役,還不曉得自己的下場,豈不悲哀嗎?

    【人謂之不死奚益。】難怪人們常說: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奚」,何也;「益」,好處。意思是,還有什麼好處?他把小知在社會生活中的種種痛苦都表達出來了,他們說出活著還有什麼意義的感慨,紛紛去自殺了。

    【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首先是他的身體垮了,「形」,形體。他的心也跟著老了,他年輕的心原來很敏感,感受藝術,感受愛情,感受各種美好的東西,他老了,身體也垮了,他什麼趣味也沒有了。「可不謂大哀乎?」進一步探索到一個人的心靈被毀了,才是最大的悲哀啊。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芒」就是茫茫然的樣子,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是這樣糊里糊塗的嗎?實際上,很多人,碰了釘子以後,都搞不懂了,對這個世界感到茫然。

    【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或許只有我一個人茫茫然無所歸處,而其他人都很清醒嗎?這是莊子的問話,沒有回答,但是我們可以想像,幾乎所有的人都有這個想法,我在年輕的時候,每讀到這一段,淚水就流出來了。這種痛苦,雖然是兩千三百多年前的人寫的,但我覺得人心是彼此相通的,所以,不僅萬物可以齊,古今都有同一道理,不然我們怎麼會讀了就感動呢?

    第三段,莊子接下來講是非。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莊子的生死觀與我們的略有不同,莊子認為人的靈魂不滅,死亡是另一種生活,另外一種存在。通常的說法是:生一人的同時也就死一鬼,死一人的同時也就生一鬼。宣佈可以幹這件事的同時也就宣佈了不可以幹那件事,宣佈不可以幹這件事的同時也就宣佈了可以幹那件事。

    【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有所肯定的同時也就有所否定,有所否定的同時也就有所肯定。

    這麼說來,生即死,死即生;可以即不可以,不可以即可以;肯定即否定,否定即肯定。這樣就近乎概念遊戲了。

    【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聖人之所以不採用這種說法,而任其自然,也是考慮到天下本來無是無非啊。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對待某一問題,彼方肯定,點頭說是,此方否定,搖頭說非。對待另一個問題,此方否定,皺眉說非,彼方肯定,拍手說是。

    【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有彼的那一套是非觀,此有此的這一套是非觀,彼真是對的呢,還是不對?此真是不錯呢,還是錯了?

    【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偶」就是相對。

    【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要弄清楚以上問題,不妨設想有一隻巨型的玉環,半環翠綠,彼站其上,半環朱紅,此站其上。彼此唇槍舌劍,請你前去判斷是非。你該站在何處,才不至於偏袒他們任何一方?顯然,綠半環上,紅半環上,都站不得,因為那裡是他們的立場。你必須找一處中立區,不挨誤刀,不中誤箭,又有利於掌握戰局。

    那個理想位置應該像門扉的樞軸那樣,可以自由迴旋無礙,又不被客人的急掌拍開,也不被主人的飛腿踢閉。那個理想位置就是環中,別無選擇。可以不站任何一方立場,你懸浮在圓環中央的虛空裡,獲得全方位的視域,便能對付無限多的問題。

    第四段。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我們做專我們的業務,要花費我們的時間和精力,那是小道,還有一種是大道,這種大道不屬於知識,而屬於一種智慧。幾乎書店裡的書,百分之百都是小道,為什麼呢?因為「大道不稱」。「稱」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舉起來,大道並不需要舉起來的。從前說「大辯不言」,真正的雄辯是一句話都不說,像我們這樣,博得了一點虛名的,全部是小道。你到處都在「稱」,人家也曉得你那個名字,凡是拿出來讓別人知道的東西,都是小道。

    【道昭而不道,】如果道都是明明白白的話,那就不叫道了。舉個例子,有些過筋過脈的東西,我們語言難以表達,靠我們自己慢慢去體會,真正的道講不明白。

    【言辯而不及,】那些好聽的往往做不到,就是今天說的沒有可操作性。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我們到了我們所不知道的限度,我們就到了我們知道的頂點,我們只能認識到的一個頂點。知識圈以內的,我們知道,圈外全然不知。

    【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有幾個人懂得有一種一句話都不說的雄辯,有一種從來不說出來的大道?如老子所說:「道可道,非常道。」道如果可以道白的話,那絕對不是永恆的大道,都是小道。

    【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就是說,誰能夠知曉這些,誰如果真正掌握了,他就是「天府」。「天府」最早見於《莊子》,「天」是大自然,「府」是什麼呢,是庫房,裝東西的地方。

    【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注」,注入。它本身是無窮大,永遠都不滿,不像我們半罐水,有了一點點就響叮噹。你從那裡取出來,倒出來,隨你倒多少都不會倒完。

    【而不知其所由來,】而它自己也講不清楚它為什麼是這種狀況。

    【此之謂葆光。】什麼叫「葆光」,天文學上最恰當的翻譯就是黑洞。「葆」就是把那個光藏起來。黑洞過於密集,光線都射不出去,所有的東西都被它吸進去了,因此我們無法發現它的存在。

    第五段。說所有的生命形態,各種事物,有沒有一個共同的標準?莊子寫得很有趣。

    【民濕寢則腰疾偏死,】「民」者人也,人如果長時間睡在潮濕的地方,他的腰桿子就會疼。「偏死」就是偏枯,他的身體局部就會癱瘓了,「死」,不是死亡。

    【然乎哉?】泥鰍也會那樣嗎?泥鰍天天睡在水裡,它怎麼不腰疼呢?它們中間沒有共同的標準了。【木處則惴慄恂懼,】如果人住在樹枝上,就會嚇得發抖。「恂」,眼睛鼓得很大,「懼」,恐懼。這是說人。【猿猴然乎哉?】難道猩猩和猴子也這樣嗎?【三者孰知正處?】一個人,一條泥鰍,一隻猴,三者誰才真正懂得如何找到最好的棲息地?這無法達成一致,各說各的,你要找一個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是找不到的。【民食芻豢,】「芻」,小動物,初生的小動物,「豢」,家畜,「芻豢」,就是小豬、小羊、小狗等,是說人要吃這些東西。【麋鹿食薦,】「薦」,是一種草,梅花鹿愛吃一種薦草,而人不吃那些草。【蝍蛆甘帶,】「蝍蛆」,就是蜈蚣蟲,「帶」,就是蛇。蜈蚣蟲認為,天下最好吃的東西就是蛇。【鴟鴉耆鼠,】「鴟」,就是貓頭鷹。貓頭鷹和烏鴉認為老鼠最美味。【四者孰知正味?】「正味」就是我們說的美味,讓它們四者來討論,天下什麼東西是最好吃的美味,一定不能得出一個結論。

    【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與魚游。】猿猴喜歡找猵狙來求歡,麋喜歡與鹿交配,泥鰍則與魚交尾。【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毛嬙和麗姬是戰國時代的兩個大美女。【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人與動物,都有其審美觀,雖然兩位是大美女,但是魚兒看見她們,就會潛到水底,怕來捉它們;鳥兒看到她們,如見到獵人,逃之夭夭;麋鹿看見她們也會逃跑。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這四者誰才知道天下真正的美色呢?

    【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亂,吾惡能知其辯。】「塗」,道路,與「途」相通。「樊然」,紛紛然,太亂了。在我看來,仁義的那套學說(這裡是指儒家主張的仁義那一套),是非之法,完全是一片混亂,我怎麼能夠去理解它們的那一套雄辯呢?仁義啊,講得頭頭是道,只能使我感到厭惡。第六段,講齊生死,人的生與死。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說」是「悅」,喜愛。莊子告訴我們,不要抱著一種成見,認為生是如何如何的美麗,死亡是如何如何的淒涼,不要這樣。因為雖然莊子不信宗教,但他是靈魂不滅論者。我們接受了唯物主義的教育,認為人死了,啥子都沒有了,感到萬分恐懼。莊子說,我怎麼知道貪生不是一種迷惑?下一句,我怎麼知道有的人害怕死、憎惡死亡?我們就如一個小娃娃,從生下來就被人抱走了,不知道回去,也不知家是哪裡。其實回歸就是死亡。我們活在世界上,像一個沒有人要的孤兒,人家把我們領養了,這就是人生,我們忘了我們是從死亡中來的,是從無那裡來的,我們也始終不願回去,一說到要回故鄉,我們就很痛苦。莊子把死亡作為故鄉。人怕死就如一個迷失的兒童不曉得回來一般。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莊子講了一個故事,麗姬的故事,麗姬的「麗」不是美麗的意思,是當初一個少數民族叫麗,這個少數民族聚居地在今天西安的東南部叫麗山,就是「驪山」。麗族有一個女子,是艾家莊莊主的一個女兒。「子」,古代女兒、兒子都可稱「子」。

    【晉國之始得之也,】在山西那邊,晉文公稱霸,軍隊南下到陝西,把麗國滅了,把那裡的女子都擄去。

    【涕泣沾襟。】把這個女子捉到陝西去的時候,她哭得不得了。

    【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後來,晉國國王看到這女子還有些姿色,叫她去陪國王睡覺,變成了嬪妃。為什麼叫「筐床」呢,你去看現在有些古床,三方圍著,中間睡一個王,叫筐床。麗姬哪裡見過這般高檔的床呢?

    【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吃的都是烤乳豬之類,她後悔當初真不該哭。

    【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我怎麼知道那些已經死了的人,不後悔當初活著時,還努力求生呢?早曉得早些死說不定還好些呢。

    這個故事就是講,最初聽到死亡,怕得要命,哭得不得了,當他真正死了以後,靈魂在另外一個世界,變成另外一種存在,達到另外一種境界,靈魂非常的快樂,他就後悔,當初臨死的時候,還喊什麼醫生來搶救,早點走了多好啊。這段是很詼諧的,莊子文章極妙,你讀時不要看得過於死板了。莊周寫的時候,也許嘴角掛著微笑,你要把它看成一個文學作品,而不要想快點快點去死了算了,他是文學家,他是在比喻。

    第七段,告訴我們人生無常,人生全是意想不到的,不是我們能事先安排的。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我昨天晚上夢到喝酒,第二天早上起來大哭一場,因為股市崩盤了。這是很尷尬的人生。

    【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昨天晚上在夢裡大哭,醒來後出去打獵,很有收穫,很快活。

    【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佔其夢焉。】在做夢的時候你不知道自己在做夢,夢中間你又做了一個夢,還在夢中去研究你夢中之夢是吉是凶,這是人生之荒唐。

    【覺而後知其夢也。】醒了以後發覺自己原來是在夢裡。其實他可能沒有醒,他仍在另一個夢裡。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最後,你才知道是夢中套夢。蘇東坡詞有「四十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大夢」這個詞就是從莊子這裡來的,這是莊子發明的,這個詞造得好,孔孟的書沒有這麼有趣。

    【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有些愚蠢的人自以為醒悟,還自己偷著樂,說自己都懂了,自己都醒悟了。

    【君乎牧乎,固哉。】他懂了什麼呢,他懂了周王的地位高,放牛娃的地位低。「固」是指如固體一般,不能變化。

    【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丘,孔丘。女,汝,你的意思。有一個人跑到孔子那裡去學習,回來對同伴說,同伴卻說,你與孔丘一樣在說夢話,我說你在說夢話,我也在說夢話。這一段莊子發揮的是相對主義,奇妙無比。

    【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弔詭,就是悖論。【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這樣的悖論,在萬世之後,會出現一個大智者,會給你們一個答案,這是早晚必然會有的。

    第八段。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坐。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莊子觀察到,太陽與人的影子之間,有一個邊緣模糊的影子叫魍魎,叫伴影。伴影問人的本影:剛才你還在走動,現在你又坐下不動了,剛才你還坐著不動,現在你又起來走動,你怎麼沒有一定的規則哦?因為伴影跟著本影動。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本影說:我恐怕是有待才這樣的。「有待」,表示非獨立存在,而是依靠其他物體的存在而存在。影子是跟著人在動的嘛。

    【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你怎麼能責怪我一會兒走一會兒又停呢,我又去怪誰呢?是那個人要這樣,我也沒有辦法。莊子告訴我們人類社會的各種無奈,迫不得已。

    【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你當我心甘情願做蛇的皮,做蟬的翅膀,緊緊依附它嗎?為什麼會這樣,我怎麼曉得呀?為什麼不那樣,我怎麼曉得呀?

    第九段。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昔」古音讀zhu,昔者,就是昨天。昨天晚上,我夢見自己變成一隻胡蝶。胡蝶的「胡」沒有蟲旁,這是正確的寫法,「胡」者,黑也。胡蝶是指一種黑色的鳳車蝶,很大的那種。

    【栩栩然胡蝶也,】真是生動活潑的一隻胡蝶,我一點不覺得那是夢。

    【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志,志趣,適,適合。我自認為自己很滿足,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叫莊周的人。

    【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俄然就是突然。突然醒了,仍然是這麼一個莫名其妙處境窮困的莊周啊。他很窮,吃野菜,打草鞋,連米都買不起。

    【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我不知道是莊周做夢變成了胡蝶,還是胡蝶做夢變成了莊周。

    【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周是一個階段,胡蝶又是一個階段,或許人生有許多階段。這就叫事物的轉化。他指的是死亡,因此,他把死亡加以美化,說那不是死亡,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種方式,是物化。「物化」這個詞是莊子發明的,後人用物化表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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