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事情來得過於突然,以至於羅秀雲和桃花兩個人都沒有一點的思想準備,她們弄不明白這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怎麼會講中國話,又怎麼知道她們是中國人,一時都反應不過來,傻傻地看著凱西,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凱西看她們那樣窘迫的樣子,笑起來說:「我去過你們中國,我就是在你們中國長大的。」
桃花聽了,興奮得叫起來說:「你真的到過我們中國了?」
凱西說:「當然。我十二歲那年就跟我父親到了你們中國的廣東和福建一帶,前幾年才剛剛回到美國。在中國,我還有許多的朋友。你們中國真的很美麗,我很喜歡你們中國。」
凱西頓了頓又說:「你們是什麼時候來美國的?你們女的怎麼可以去那種地方工作?鐵路工地的工作很辛苦是吧?你們沒問題嗎?」
凱西一句接一句說著,問著,弄得羅秀雲她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來美國已經幾個月了,第一次以這種方式和一個到過中國的美國人進行交流,她們心裡覺得很愉快,特別是羅秀雲,聽了凱西的話,幾天來因為看到勞工墳墓所帶來的陰鬱之情也淡了許多。站了一會兒,羅秀雲她們看時間不早了,就要回鐵路工地去,在她們要轉身的那一刻,凱西說:「我還認識你們鐵路工地的一個人,他叫蘇文清。」
那句話凱西不過是平平靜靜說出來的,她不可能知道羅秀雲就是蘇文清的那個寧願賣掉自己來美國做苦工,也要把她救出妓院的心上人,也就是她一直想見到的羅秀雲。問題是羅秀雲聽到那句話後整個人幾乎就像是被釘子給釘住了一樣,站在那裡不動了。過了一好會兒,她才反應過來說:「你真的認識蘇文清嗎?你說的是太平洋鐵路上的那個蘇文清嗎?他人呢?現在他哪裡?」
羅秀雲急不可待地問著,差不多連氣都要喘不過來了。凱西看她那種樣子,就知道站在面前的羅秀雲是什麼人了,她仔細看了羅秀雲一陣,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是不是就是那個蘇文清連做夢都在想念的人?你是羅小姐吧?」
羅秀雲說:「是,我就是羅秀雲,你趕緊告訴我蘇文清他現在哪裡?」
凱西笑起來說:「我就知道是你。你長得真漂亮,你真幸福!你知道嗎,你的蘇文清是那麼的愛你!為了你,他差不多要急瘋了!現在好了,你終於來了!」
羅秀雲說:「他在哪?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凱西說:「他就在太平洋鐵路上呀!怎麼?你還沒有見到他?」
羅秀雲愁眉苦臉說:「沒有,到現在我還沒找到他!」
這時,桃花也站在一邊說:「你就幫秀雲妹這個忙吧,她都要給急死了。」
凱西說:「是這樣啊,不過你別急,我知道他在哪裡,要是你願意,我可以幫你。」
羅秀雲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說:「我怎麼會不願意呢,我太願意了!你說你什麼時候幫忙我找到他?」
凱西想了一下說:「這個忙我一定要幫的。今天我要到教堂裡做禮拜,這樣吧,等過了這幾天,我就到鐵路工地帶你去找他行不?」
羅秀雲說:「你可得快點,你一定要快點好不好?」
凱西看她急成那樣,不覺笑起來說:「你心裡很急是嗎?我知道你的心情。你放心吧,明天你就可以見到他了。」
羅秀雲回到鐵路工地,心情大不如從前了,變得開開心心起來。食堂的頭劉菊開看羅秀雲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心裡覺得奇怪,便說:「羅秀雲你這幾天是不是到舊金山撿到金條了,那麼開心。」
桃花聽了,先說:「你不知道呀,她撿到比金條更值錢的東西了!」
劉菊開將信將疑,說:「哦,那是什麼東西呀!能不能告訴我?」
桃花說:「那可不能說的,等過幾天你就知道了。」
劉菊開便問羅秀雲,羅秀雲只微微笑著,什麼也不說。但羅秀雲是一個心裡有話藏不住的人,特別是碰到這種好事,經不住劉菊開的一再催促,她高興地告訴劉菊開說,她已經找到她想要找的人了。她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和激動。她來到美國,就是為了找他的。
劉菊開和羅秀雲她們這批人在來美國之前互相都不認識,都是從廣東和福建各地一個個招來的,當然也就不可能知道羅秀雲和蘇文清的那段羅曼史,更不知道羅秀雲曾經在青樓裡呆過,是一個妓女。她聽了只是心裡在替羅秀雲高興,便說:「找到了就好,不然你整天一個臉就像一條苦瓜似的,誰見了誰心煩,以後可要開心點了。」
羅秀雲趕緊說:「我會的,你放心吧!」
幾天後,凱西到鐵路工地上叫羅秀雲一起去見蘇文清。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為了便於管理,把勞工的勞動和用膳分成許多的工程小隊,一個小隊幾十個人數百人不等,事實上羅秀雲就在我的曾祖父他們鄰近的那個小隊,也就是說,在蘇文清死以前的鄰近的那個小隊食堂裡當炊事員。難怪羅秀雲一直無法打聽到蘇文清的情況。走了一程路,凱西已經把羅秀雲領到了我的曾祖父的面前,凱西怎麼也想不到那麼一個年輕俊朗的小伙子說死就死了。聽到這個消息時凱西幾乎一下子呆住了,有好一陣子頭腦沒反應過來。那個消息是我的曾祖父唐念祖告訴凱西她們的。那時我的曾祖父他們正在鐵路工地上推石頭,看到凱西帶一個中國女人來了,就站在那裡看著她們。凱西一眼就認出了我的曾祖父,她邊衝我的曾祖父打著招呼邊走了過去。等在我的曾祖父面前站住了,她說:「你好,我們又見面了!」
我的曾祖父對這個女人雖然沒有更深刻的什麼印象,但也不反感,他說:「是的,我們又見面了!」
凱西說:「你能夠告訴我蘇文清他在什麼地方嗎?」她看我的曾祖父一時好像沒有聽明白她在說什麼,說:「蘇文清知道嗎?就是那個年輕人,那個長得很清秀的蘇文清。你們不是一起來的嗎?他的女人找他來了。」
凱西說著,指了指站在身邊的羅秀雲。
我的曾祖父轉眼看著羅秀雲,看出她就是天天在鄰隊食堂裡做飯的那個女人,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一言不發。凱西就馬上明白一定是蘇文清出了什麼事了。羅秀雲也一樣,她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我曾祖父的表情等於已經把什麼都告訴她了。她差不多是哭著問我的曾祖父說:「是不是蘇文清出了什麼事了?他真的出事了嗎?他在哪裡?你快告訴我好不好?」
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我的曾祖父知道這事想瞞也是瞞不過的,瞞得了今天,也瞞不了明天,只好照實說:「他死了。他已經不在了!」
我的曾祖父說完這句話,眼窩就濕了,抬起袖子去擦眼睛,他歎了歎氣,勸羅秀雲不要傷心,他說蘇文清真的是太愛她了,他很少看到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那樣的癡情,為了愛,幾乎連命都可以不顧了。他說羅秀雲這輩子能夠碰到蘇文清也值了。
其實,我的曾祖父只是說到問題的一方面。作為羅秀雲,她和蘇文清的愛是一樣的,如果說她對蘇文清的愛是從因蘇文清對她的真誠而被感動開始,那麼,後來她卻是真的在愛蘇文清了,女人一旦愛起來,會比男人更投入,更不顧一切。否則的話,她就不可能從中國跑到美國來,她就是尋愛來的,為愛來的。
若干年後,當我的曾祖父和我們說起當時的情景時,依然心情久久無法平靜下來,就像才發生的事情一樣。他說,羅秀雲在聽到自己的男人蘇文清已經死去了的那一刻,她先是不相信,當證實我的曾祖父沒有在欺騙她時,羅秀雲差不多當即昏死了過去。那個消息對她來說,實在是太殘忍,打擊太大了。她路迢迢,水遙遙,歷盡艱辛從東半球來到西半球,不就是為了找到她心愛的男人,為了找到她的蘇文清嗎?而眼下,等待她的卻是一個已經死去了的蘇文清,她能夠接受那個現實嗎?在得到蘇文清已經死亡的消息時,她的任何悲傷任何反應都是正常的,一點也不過分。
就連牧師凱西對那種無情的現實也一樣不能夠接受,她彷彿在做一個夢,她不可能想到事情會是這種結局。多麼蓬勃燦爛的一個年輕的生命,多麼幸福的一對,轉眼之間所有的美好都已經煙消雲散,不復存在。但凱西首先是一個基督徒,她除了「阿門!」「阿門!」的祈禱,除了對已經死去的蘇文清表示真心的憐惜和憐憫外,她再也沒有任何的辦法。她勸羅秀雲說:「他已經不在了,你要好好保重身體。你不能夠太悲傷,蘇文清已經上了天堂了,天堂是專門為那些接受耶穌為救主的人預備的地方,相信上帝的人雖然死了,末後當基督再來時,將要從死裡復活。」
在那種時候,凱西的任何話語對羅秀雲來說顯然都是多餘,羅秀雲差不多已經心碎了,她一句也聽不進去,她不知道凱西究竟在說些什麼,上帝不上帝跟她又有什麼關係呢,她要的是蘇文清。她哭天抹淚,哭喊著都是美國害了蘇文清。她說要是不到美國來,她的蘇文清就不會死了。現在,她的蘇文清已經不在了,她再也見不到她的蘇文清了!
幾天後,我的曾祖父帶著羅秀雲去看蘇文清,在蘇文清的墳前,羅秀雲已經沒有了眼淚,她表情木木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終天她對著已經長眠地底下的蘇文清說:「你不是喜歡聽我唱歌嗎?你說我唱的歌好聽,我現在就給你唱好嗎?」
羅秀雲說著,就唱了起來:「落水天,落水天,落水落到我身邊。又無雨帽,又無傘嘍,淋得濕透真可憐!真可憐!……」
幾乎沒過幾天,桃花也找到了她的丈夫。那個消息是劉世順告訴桃花的,劉世順就是從金礦那邊過來的,他告訴桃花說他知道她男人的消息,桃花一下子來了精神,忙問道:「他在哪?天哪!你還不趕緊說。」劉世順說:「你要沉住氣我就告訴你,不然我就不說。」桃花說:「你說吧,我聽你的。」劉世順就說,「桃花你聽了別傷心,你家阿土從金礦來到鐵路工地的第二年就死了」。
劉世順告訴桃花說她的男人阿土是病死了的,死的時候瘦得差不多就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了。桃花聽後倒也比較平靜,就像早已料想會有這一天似的,她說難怪都幾年了她男人也不給她寫一封信,她曾經還為這事埋怨過自己的男人,看來自己真的是錯怪了他。夜裡,睡在帳篷裡,她越想越哭,眼淚「吧嗒、吧嗒」的,流個不止,她對羅秀雲說:「我們的男人都死了,接下去我們要怎麼辦?」
桃花是真的在為自己的將來愁苦。沒了男人塌了天,沒有男人的日子她不知道以後要怎麼過。但是,這時的羅秀雲倒沒有像桃花想得那樣複雜了,她開始變得單純了,她變得什麼也不想了,她的心已經死了。她當初是為了蘇文清才來到美國的,現在,蘇文清不在了,以後日子要怎樣過,她就不再去想了。她已經心灰意冷,日子就像是回到幾年前沒認識蘇文清那時一個樣,沒有歡樂,沒有滋味,沒有希望,一天又一天,天天就那樣重複著。因此,桃花究竟在說些什麼,她一句也不想聽,一句也沒聽進去,她已經變得木木的,沒有悲傷,沒有痛苦,也無所謂悲傷和痛苦。桃花看著,替羅秀雲,也是在替自己,不禁大放悲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