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內華達山脈,就進入了一片沙漠。沙漠盡頭,就是鹽湖城。鐵路在一英里一英里地向前掘進,嚴格地說,是在一英里一英里地向東,向著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對手,聯合太平洋公司鋪設的鐵路伸展而去。應該說,只要鐵路沒有到真正合攏的那一天,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和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兩家公司就永遠是競爭的對手。兩家公司誰都清楚,每耽誤一個星期,就意味著政府授予的公地和補貼方面將遭受無數的損失。而更關鍵性的是路線控制問題,這個問題具有壓倒一切的重大意義。因為這條加利福尼亞州鐵路必須在它境內選擇比花崗岩山峰和渺無人煙的沙漠更好的地方,以便將來作為一項獨立的、可盈利的企業來經營。但是往東行,距鐵路最近的肥沃土地,足以給鐵路提供相當數量的客貨運輸的,就是屬於猶他州境內的摩門教徒的居留地。這就是說,不管是東段還是西段,只要誰先到達鹽湖盆地,誰就可以控制整個鐵路系統了。
距離合恩角峭壁不遠的地方,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城,因為居住的人口不多,小城更顯得特別的靜謐。克羅克天天就住在這裡,可以說,小城成了他的大本營和前線指揮部。在這裡,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指揮著他的鐵路大軍。但是,這幾天,克羅克被公司其他董事們逼得夠嗆,幾乎每天都有電報從燈紅酒綠的大後方發到這裡來,催促他趕緊加快鋪設的進度。他們告訴克羅克,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已經坐不住,已經在動手了,他們每天都在鐵路勞工裡開展競賽,他們非常慎有其事地告訴克羅克說,聯合太平洋公司以每天六英里的鋪路速度創造了美國鐵路史的紀錄。也就是說,照此速度,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完全有可能首先到達鹽湖盆地,那麼,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原先所有的希望就有可能落空,成為泡影。
克羅克接過電報,不以為然,他給公司的董事們回電說:「六英里算什麼?對中央太平洋公司來說,那實在是太小意思了!我們可以每天達到七英里,甚至於八英里。」
愛鑽空子的公司董事們就巴不得等著克羅克講出這句話,現在算是讓他們逮著了機會,他們當即電告克羅克說,公司非常讚賞他的實際能力和魄力,大家都在等待著他拿出每天七英里八英里的好成績。希望他不負眾望,實現他自己的諾言。他們表示,那一天,他們也要到現場觀摩勞工們比賽表演。那將是非常精彩的一個場景。
克羅克還能夠說什麼,既然大話已經吹出去,想收回去也已經來不及了,只好自作自受。或者說打腫臉也要充一個胖子了。再說他也是一個不肯服輸的人,事已至此,就沖對方六英里的鋪路成績,他也必須拿出自己的氣勢來,和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一決高低。
其實,從大的方面講,克羅克也一點也不敢懈怠,他只有迎戰,他已經沒有任何的退路了。這中間有一筆賬他算得非常清楚,公司董事之間利益均沾,公司的利益就是他的利益,鐵路鋪設的進度和他的利益是息息相關的,他為什麼要退呢?克羅克是一個對事業充滿了激情的人,平時,看到鐵路一米一米地向前鋪設而去,他的內心就會湧動著一種莫名的感動,那是他的傑作,是他的成就,要知道,那是在怎樣的一種情景下修築起來的一條鐵路?
平時沒事的時候,他總是在想像著當有一天火車開通時,他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他想,那時他一定會激動得不得了,他一定會像一個小孩一樣,發了瘋似的去追著火車跑,直跑得兩腿發軟,再也跑不動時為止。那時,他還會像一個喜歡出門旅遊的乘客一樣,美美地坐在火車上,倚著車窗,那會兒,白雲悠悠,原野蒼翠,鳥兒在飛翔,親眼看著風馳電掣的火車從自己指揮鋪設的鐵軌上隆隆向前開去,那是多麼開心的一件事。但是在眼下,鐵路還在鋪設中,還有很多的事需要他去做,他必須為那一天的早日到來而努力。克羅克心裡相當明白,儘管他在公司董事們面前已經信誓旦旦做過保證,但是要想輕鬆地贏過對手聯合太平洋公司,輕鬆地拿下七英里,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況且對方已經在向他們挑戰了,公司的董事們說得沒錯,他們必須有所反應。
這天,像平時一樣,克羅克從他居住的小鎮坐著工程火車來到了鐵路工地上。幾年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既然是鐵路施工方面的總指揮,他就必須全身心投在工地上。但他不可能跟勞工們一起住在鐵路工地上,那樣太艱苦了,他把自己居住的地方選擇在離鐵路工地不遠也不近的小鎮上,那樣便於他的工作。鐵路軌道繼續向前鋪去,他便把自己的窩從這個小鎮向另一個小鎮挪挪。他並且把老婆都帶到了小鎮上,在鎮上安了一個小家,為的是讓自己能夠安下心來修築鐵路。儘管他也知道,工地上有詹姆斯在就可以了,詹姆斯完全可以非常盡職盡責地替他看好那些勞工,但他就是放心不下,仍然要三天兩頭往工地上跑。要麼坐馬車,要麼坐工程火車,哪怕到工地後什麼事也沒有干,只要看一眼那些亂堆放的鋼軌和枕木也好。有時,克羅克就在心裡想,自己別是得了什麼職業病了,已經迷上了鐵路了,要是有一天,鐵路鋪設好了那他該怎麼辦?那日子就過得沒滋沒味了,他一定是不能夠適應的。
和以往來鐵路工地目的不一樣的是,克羅克今天是為和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開展比賽的事來的。克羅克到達鐵路工地上時,詹姆斯正在嚴厲地教訓一個中國勞工。那個中國勞工被教訓的原因其實很簡單,按詹姆斯的說法是他太放肆,太傲慢無禮了,他竟然在經過詹姆斯身邊時連眼皮也不抬一下,氣得詹姆斯就一鞭子甩過去了,轉眼間打得那個勞工皮開肉綻,無處藏身。那個場面剛好讓克羅克看到了,他沖詹姆斯喊道:「可以收起你的鞭子了,詹姆斯!」
克羅克知道,詹姆斯一直非常痛恨那些中國人,至於為什麼痛恨,連詹姆斯自己也說不上來。一次,克羅克也曾經試圖問詹姆斯,為什麼會那樣仇視那些東方人,要對中國勞工那樣的苛刻?想不到詹姆斯竟然講了一句讓克羅克非常吃驚的話,他說:「看到那些拖著長長的辮子的黃種人,總讓我聯想到在田地裡耕作的黃牛,你看他們是多麼的相似,皮毛一樣的黃,還一樣拖著一條尾巴,他們不就是一條黃牛嗎?」
詹姆斯說著,顧自大笑起來。克羅克細細品味著詹姆斯說過的話,心想詹姆斯還真的說得形象極了,跟著也會意地笑起來。
平時,詹姆斯教訓那些中國勞工,他似乎也不要太多的理由,只要他看不順眼,一個鞭子就甩過去了,要不就是拳打腳踢。只要他高興,他想怎樣就怎樣。那種近乎粗暴的做法有時就連克羅克看了,也不免有點過意不去,覺得實在太過分了,他會數落詹姆斯幾句,提醒他可不要亂來。
現在,詹姆斯已經站在了克羅克的面前,克羅克看他打勞工給打得滿頭大汗,覺得有些好笑,又好氣,他於是說:「牲口和人畢竟是有區別的,你不要動不動就教訓他們,提防被他們反踢你一腳的。」
詹姆斯聽了卻一點也不在乎,他振振有詞地對克羅克說:「不教訓他們就不會老實,經常教訓他們就變老實了!我認為對待那些黃種人最好最管用的辦法就是鞭子,抽打那些不聽話的牛,不用鞭子還能夠用什麼?」
詹姆斯說著,有些得意地看著自己的頂頭上司,那意思像是在說,教訓那些黃種人,他是最有辦法的。克羅克卻說:「現在你還得暫時收起你的鞭子,有時候,鞭子只能夠像一樣道具擺在那,光做做樣子就行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詹姆斯很顯然明白了上司的意圖,他說:「你要我怎麼做你說吧。」
克羅克於是把要開展一場鋪路比賽的事告訴給了詹姆斯,他說這場比賽雖然不是和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面對面進行,但是,對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來說,是多麼的重要,並具有相當深刻的意義。上午,克羅克親自挑選了一千四百名體質最好,技術最熟練的華工和八名愛爾蘭鋪軌工人,組成了一支精幹的人馬。克羅克一邊選人,一邊親自在作宣傳,他的宣傳很富有鼓動性和感染力,他說:「聯合太平洋公司的勞工一天能夠完成六英里的鐵路鋪設,那麼,我們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一天就能夠修築七英里,八英里,甚至十英里。為什麼不可以,我們一定可以的。在你們這些人中,絕大部分的人都是來自於古老東方中國,你們的祖先連萬里長城那麼偉大的工程都可以建造,我們現在還擔心被這條區區的鐵路嚇倒了嗎?那不是大笑話嗎?」
眾人雖然不能夠完全聽懂克羅克在說些什麼,但許多勞工畢竟已經來到美國幾年了,美國話多少可以聽懂一點,他們聽明白克羅克是在叫大家去玩命的,是在叫他們參加一場比賽的。在那批被選的勞工裡頭有劉世順,還有我的曾祖父,劉世順是一個嘴巴閒不住的人,又什麼話都敢說,他對站在他身邊的我的曾祖父說:「他們是要我們去替他們玩命的。」我的曾祖父說:「你會英文,你去跟他們論理。」劉世順沒有猶豫,馬上用英語沖克羅克說:「一天鋪設七英里八英里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可以得到好處嗎?可以給我們加工資嗎?如果得不到什麼好處,我們憑什麼要替你們賣命?」
克羅克想不到會有人出來頂撞他,拆他的台,心裡有點不舒服,他冷冷一笑,朝劉世順招了招手,劉世順過來,站在克羅克的面前,克羅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劉世順想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他說他叫劉世順。
克羅克已經認出了劉世順就是那回替他們當翻譯的那個人,便說:「你的英語講得很好,你可以告訴你的那些同伴們,叫他們好好幹,公司是不會虧待他們的。」
劉世順說:「你們除了讓我們替你們賣命外,還能夠替我們做什麼,我們死了那麼多的人你們知不知道?你們就是虧待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