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秋月在離開妓院的那一刻,她就發誓永遠不再回到那裡去了,她將把那段痛苦的記憶從自己的頭腦中刪除掉。她在心裡自己對自己說,她的名字已經不再叫秋月了,從今往後,她的名字叫羅秀雲了。幾個月後,羅秀雲被送到美國時還有點稀里糊塗的,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美國了。浩瀚的太平洋,連續幾個月在浩瀚的太平洋上航行,天天看日出日落,都把她給搞懵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被船載運到哪去了。但美國畢竟就是美國,不同於中國,一踏上美國的土地,便馬上覺得與中國的不同,不但美國人長得和中國人不一樣,而且連美國的山和美國的水也和中國是有區別的。她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美國的山水要比中國的山水有情調,有味道。那時剛好是冬天,山野到處都被皚皚白雪覆蓋著,這對從小就生活在中國南方的羅秀雲來說,眼前的景象實在讓她覺得無比的神奇和迷戀。
其實,更重要的一點羅秀雲並沒有意識到,因為她是要來美國找他的心上人蘇文清的,那是她來美國的主要目的。美國既然是她的目的地,是她的心上人蘇文清正在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對她來說,美國的一切便都是可以接受的,只要能夠和蘇文清在一起,不要說是來美國,就是讓她去哪裡她也都願意去。因此,不管是在遙遠的路途上還是現在來到美國,羅秀雲的心情一直處在一種極端亢奮的狀態。眼看著馬上就要和蘇文清見面了,她的心情顯得無比的興奮和激動。她在心裡不停地猜測著,當蘇文清見到她時,他會是一種什麼表情?應該不會把他給嚇壞了吧?他不會認為自己是在做夢吧?蘇文清大概永遠也不可能想到她會突然從天而降,出現在他的面前的。
羅秀雲想要的就是那種效果。她要給蘇文清一個驚喜,讓蘇文清實實在在感受到她真的來到了他的身邊,她要告訴他,她已經從妓院出來了,以後他再也不用為了贖她而繼續在鐵路工地上替她拚命了。他可以跟她回家了,從此兩人可以恩恩愛愛,永遠地在一起了。羅秀雲的想法不免有些幼稚,因為蘇文清即使沒死,當初他也是簽了合約到美國來的,鐵路工程沒做完,他怎麼可以說走就走了呢?這是一;第二,羅秀雲也是簽了合約來美國的,她一樣是要等鐵路修築好了才能夠回到中國去的。只不過由於興奮和激動,所有這些的約束都和限制都被她給忽略了,不當一回事了。此時此刻,她的一整個心思就是想馬上要見到蘇文清,她太想他了,她已經有好幾年沒見到他了。
羅秀雲一心只想著找她的蘇文清。可是,她們這批勞工一到美國,工程火車就把他們送到了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鐵路工地上,開始了緊張的生活,使得她幾乎找不出時間來去找蘇文清。按照公司的安排,男的華工被安排去鐵路上幹那些重體力活,女的則讓她們在鐵路工地上幹些像做飯洗衣之類的事。工程在搶時間加快進展的速度,許多本來是由男人做的事,現在都要由女人來做了。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在最高峰時鐵路工人達到一萬多人,沿途過去食堂有不下幾十個,炊事員原先都由那些體力較差的男人擔任,招來了女工後,那些男人們也被趕到工地去了,公司給羅秀雲安排的工作就是負責做飯,當炊事員,有時還要去小鎮採購一些食物。羅秀雲以前一直生活在妓院裡,妓院的生活就是飯來張口,什麼都不用她去操心,她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把客人服侍好就行。還真的不知道飯要怎麼做。現在就只好從頭學起。好在炊事員不止她一個人,又都是做一些簡單又簡單的飯菜,一學就會了。關鍵是羅秀雲並不安心工作,她的一整個心思除了她的蘇文清還是蘇文清,再也沒有別的什麼東西,才到鐵路工地的第一天,她就開始打聽有關蘇文清的消息了。這在中國勞工眾多的太平洋鐵路公司來說,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們認識一個叫蘇文清的人嗎?」只要一碰到人,羅秀雲就這樣向別人打聽著:「他個頭不高,瘦瘦的,皮膚白白的。長得很秀氣的。」
問題是所有被她問到的人,他們的回答都不能夠讓她滿意,幾乎沒有人表示他們認識蘇文清,這對在要來美國之前抱有非常天真的想法,認為一到美國就會見到蘇文清的羅秀雲來說,確實是太失望,打擊太大了。她想不出究竟要怎麼辦?整天急得長吁短歎,眼淚嘩嘩流著,人也比以前更瘦了。這下,她才有時間冷靜下來細細想著那些事情,她才猛然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她在想,自己當初憑一時衝動就決定要來美國實在有點不慎重,她來美國究竟能夠做什麼呢?她能夠見到蘇文清嗎?要是找不到蘇文清,她又該怎麼辦?
和羅秀雲一起來到美國,現在又一起在鐵路工地做飯的一個女工叫桃花,比羅秀雲大幾歲,在家時就是一個種地的農民。桃花也是到美國來找自己的男人的,她的男人從小就沒有大名,土名叫阿牛。那名字有點來歷,她的母親在要生他的頭天晚上,夢見一頭母牛駝著一頭小牛朝著她走過來了,她便認定那頭小牛就是自己要生的孩子了。第二天,孩子生了,父母真的也沒給他起名字,就阿牛阿牛叫開了,叫習慣了便成了孩子的名字。
桃花的丈夫阿土當初是跟隨別人到美國舊金山開挖金礦的,後來西部鐵路開工,就轉到中央太平洋鐵路工地來了。桃花看羅秀雲急成那個樣子,便勸她放寬心,說急也不能夠解決問題,反正已經來到美國了,找到自己的男人不過是早晚的事。晚幾天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羅秀雲雖然心裡急,但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光急又有什麼用?又不能夠解決問題,心裡覺得桃花說得有些道理,也只好安下心來,繼續邊做她的炊事員邊在打探有關蘇文清的消息了。
羅秀雲她們來到美國時還是冬天,那時羅秀雲眼裡所看到的原野就儘是白茫茫的還沒溶化的積雪,當然,也就沒有辦法看到鐵路旁那些被大雪覆蓋著的已經死去了的中國勞工的墳墓。那雪是慢慢在化去了的,先是露出墓碑的一個頂尖,突然有一天,那雪一天之間全部給化掉了,一堆堆被埋在雪堆下的墳包便都暴露無遺了。那些墳包就在離她們的帳篷不遠的地方。那時,羅秀雲她們還沒開始做午飯,正在帳篷外忙一些雜活。羅秀雲看到那些墳包時真是被嚇了一跳,她問人家那是什麼?人家便照實回答說那是什麼。
羅秀雲聽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哪!那怎麼可能呢?那麼多人怎麼可能都死了?羅秀雲確實是被嚇壞了,當下就哭了起來。她幾乎是哭著跑回帳篷裡的,她哭著告訴桃花說剛才她都看到什麼了。桃花聽了,有點不相信,兩人便都往帳篷外跑去,兩個人一前一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看過後,桃花也哭了起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都說好好的怎麼會死了那麼多的人呢?但桃花的悲傷來得快,退得也快,桃花馬上自我安慰說,「人的壽命都是老天爺定好了的,命大的就是死不了,她相信她的阿土一定會好好活著。」羅秀雲說:「我也沒說他已經死了,我是看死了那麼多人心裡不好受,一時在感情上接受不了。」桃花說:「也是,如果他們家裡人知道自己的親人從中國那麼遠的地方來到美國,錢沒賺到,人卻死在了外頭,心裡該會有多難受。」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著,開始挨個在看著那些刻在墓碑上的名字。羅秀雲看著看著,眼睛開始模糊起來,她心裡七上八下的,生怕在那些石碑上突然迸出蘇文清那三個她已經再熟悉不過的字眼來。她知道對她來說,那將意味著什麼。桃花不識得字,卻也在羅秀雲的後面跟著,嘴裡不停地說:「秀雲妹,我家先生的名字叫阿土,你可別給忘了,那上面有他的名字嗎?」
羅秀雲說:「你也真是的,你喜歡你先生的名字也在墓碑上呀?」
桃花說:「你這個烏鴉嘴,我是那樣說的嗎?你為什麼要詛咒我?」
羅秀雲的心情一點也不好,她說:「我沒詛咒你,我為什麼要詛咒你?我這心裡頭亂亂的。誰願意看到墓碑上有自己男人的名字?」
越往前走,墳包就越多,差不多沒走多遠就有一個墳包,一個連著一個,一直向遠處而去。羅秀雲簡直不敢再往前走了。她害怕要是真的讓她看到她所熟悉的那三個字她要怎麼辦?她想那時她的精神一定會馬上崩潰下來,會死掉了的。桃花看她那個樣子,忙說:「秀雲妹,咱們回去吧,不可以再看下去了。」
羅秀雲望著遠處,心裡一片茫然。她確實也沒有勇氣走下去了。接下去幾天,她連做飯的心思都沒了,一日三餐也無心吃了。心散散的,眼睛散散的,整天像沒了魂似的,人無精打采的。負責食堂的頭兒是一個女的,叫劉菊開,她沖羅秀雲喊著:「羅秀雲,去淘米了!」羅秀雲還沒回過神來,等有人提醒她了,她才應道:「好了,來了!」頭兒又喊:「羅秀雲,快去搬燒柴過來!」這下,沒人在一邊提醒,羅秀雲卻不記得應了,結果就被劉菊開罵了一通。罵她心到底跑哪去了。當然,劉菊開不可能知道羅秀雲的許多事情。
離鐵路工地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小鎮,鐵路勞工們吃的一些糧食什麼的就是從那裡運到鐵路工地上的。食堂的人隔了一些日子便要派人到那裡去拉糧食和一些從東部運來的補給。羅秀雲和桃花有時也被派去拉東西。那時天已經開始熱了,而且從鐵路工地到小鎮有一段不近的距離,一般情況下誰都不願意去。桃花看羅秀雲心情糟糕透了,便主動提出要和羅秀雲一起去小鎮拉補給。桃花的目的在於讓羅秀雲去散散心,讓她少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她想,不管是誰,那樣想下去都會死人的,她不能夠眼睜睜看著羅秀雲倒下去。處在羅秀雲那種情況,她倒是無所謂,讓她幹什麼都行,反正魂魄已經不在她的身上,人家讓她幹什麼,她就去幹什麼。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像木偶一樣的人,一切都在聽別人的指揮。
羅秀雲六神無主地隨桃花在街上走著。街上大多是美國當地的白人,他們在街上兩旁擺著攤點,做著各種各樣的生意。在街上走的黃種人少之又少,羅秀雲和桃花她們走在街上時,那些白人便不時向她們投來奇異的目光,那種目光讓她們實在有點受不了。
這時,她們看到一個女白人向她們走來,那女白人穿一襲黑袍,一臉的笑意,她衝她們笑著點點頭。羅秀雲她們當然不可能知道,來的這個女白人就是凱西。凱西是到附近的一個教堂做禮拜的,看到羅秀雲,凱西覺得羅秀雲人長得清秀可人,是那種她很難見到的女人,加上她在中國呆過,不覺對從中國來的人多了幾分親近和熱情。現在,她已經站在了她們的面前。凱西說:「你們是不是中央太平洋鐵路工地上的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