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樹嶺 第68章 第七章 (5)
    馬春在路上走著。她的內心中總有個抹不去的情結。那就是兒時讀書的艱難,那就是沒文化在插樹嶺製造的無知。月芽在身後喊春兒姨,馬春停住腳步轉回身,見一群孩子站在身後,她的心被刺痛一下,從月芽這些孩子的眼中看到了求知的慾望。月芽跟馬春說,她給買的那些帶畫的書真好看,就是書裡的字有不少都不認識。馬春說她教他們。月芽轉身向遠處的孩子們招手喊:「走哇,上我們家去,春兒姨教咱們認字。」幾個孩子笑呵呵地跑了過來。月芽向一個戴破帽子的男孩推了一把說:「你別去!」那個孩子低頭站住。馬春奇怪地問為啥不讓他去呢?月芽說嫌他淌大鼻涕煩人!那孩子用袖頭擦了一下鼻子,哇地哭起來。馬春忙說:「別哭了,都去吧。」她拉起男孩手說,「春兒姨給你洗洗臉,不講衛生沒人跟你玩!」馬春和孩子們來到老蔫子家,有的孩子趴在炕沿上,有的站在地上。馬春和月芽坐在炕上。馬春指點手中的書說:「你們看這是熊媽媽的故事,能不能的『能』字過去我教過你們吧?」

    孩子們說:「教過。」

    成子依著門框邊做鞭哨邊聽著。

    馬春說:「你們還認得嗎?」

    孩子們說:「認得。」

    馬春說:「對啦,這能字下面加四點,就念熊。就是這畫書上面熊媽媽的熊字。」

    韓夢生推門進來,見馬春正教孩子們認字呢,就說:「馬春,我到處找你,牛肚說看見你上這來啦。」

    馬春讓月芽帶領孩子們學習,她跟著韓夢生走出老蔫子家大門,在路上走著。韓夢生告訴馬春喬飛燕走啦,去美國讀碩士生去了。馬春看了韓夢生一眼低頭走著。韓夢生解釋那天看到裘實拿來信他匆匆回冰城的原因。喬飛燕那天信上說她要自殺,他怕萬一她真要想不開後果就嚴重了,結果是喬飛燕搞的惡作劇捉弄了他!馬春沒吭聲仍低頭走著。他倆一直走到村頭,再往前走是個岔路口了,照直走是去插樹嶺的路,順著樹趟子走直通老河口。韓夢生拉著馬春坐在路邊一棵倒樹上,興奮地看著馬春,韓夢生說他要讓他媽大吃一驚,向她正式宣佈他和馬春的關係!馬春忙說:「不行!不行!那可不行!」

    韓夢生問:「為什麼?」他用疑問的目光看著馬春。

    兩個人在路上走了很久,談了很久……

    馬春回到牛得水家時,東屋炕上鋪好了被窩,牛肚已挨著馬春的被窩躺下了。馬春坐在炕桌前給市長寫信。牛肚探頭看了看說:「寫情書呢呀?跟韓夢生嘮一個晚上還沒嘮夠?」

    馬春笑笑仍寫著。牛肚披上被坐起來,她伸手拿起桌上的信紙念道:「『劉市長,我是個來自農村的打工妹,我能跟你對話嗎?』媽呀,你給市長寫信?!」牛肚又翻翻下頁,問,「馬春,你敢給市長提意見?!」

    馬春說:「這不是意見。」

    牛肚連聲嘖嘖說:「哎呀媽呀,嚇死我啦!」

    馬春說:「怕啥呀?市長不也是咱們平民百姓變的嗎?楊姥爺的官比他還大呢!」

    牛肚問:「青姑姑她爸是大官?」

    馬春點點頭。

    牛肚說:「怪不得呢!哎,馬春,你說韓夢生跟你變心沒有?」

    馬春從牛肚手中拿回信,說:「別瞎說。」

    牛肚說:「怪不得唱戲裡的那些個窮秀才一考上狀元就嫌貧愛富呢!一點不假!青姑姑也不管管?」

    馬春說:「牛肚,你可別亂說了。」

    牛肚說:「傻瓜!沒人搭扯你!」她撇撇嘴躺回被窩裡。

    馬春看了牛肚一眼,咬著嘴唇笑笑繼續寫著。

    牛肚嘟噥著:「都啥時候了還不睡?」

    馬春抬頭看看牆上掛鐘已經指向十二點。

    星夜無光,有風聲。各家各戶的窗戶上透出星點燈光。

    在馬百萬家裡,楊葉青坐在炕桌邊。牛得水坐在炕沿上抽煙。馬百萬靠在北牆櫃上陰沉著臉說:「你今天就是說出龍叫喚來,我也不給你當小打了!你不是說我私立公堂嗎?你不是說我濫用爆炸物又違反漁業法嗎?我就在家等著公安局來抓人了!」

    楊葉青用手指頭蘸水在桌上畫著。牛得水低頭坐著,抬頭看了楊葉青一眼,又低下頭。

    馬百萬呼呼地喘著粗氣,說:「我馬百萬服過誰?哼!還沒修好金鑾殿呢,立時三刻就要登基了!應名打鼓我是村委會主任,說話不抵狗放屁!」

    牛得水低著頭,說:「百萬哪!打盆論盆,打罐論罐,說話也別太過余了,小小不然的也就算了,吵兒扒火的多不好哇!」

    馬百萬臉上的皺紋都集中在腦門上了,他不滿地瞪著牛得水說:「你別在那裝好人!站著說話不腰疼!」

    牛得水抬起頭,看了楊葉青一眼說:「那你還能咋的呢?楊書記不吱聲,就得了唄!哪有舌頭不碰牙的!」

    楊葉青看看馬百萬說:「我不吱聲不是說今天我錯了,我是讓馬村長把肚子裡苦水、怨氣全都倒出來!」

    馬百萬說:「我有啥苦水?我有啥怨氣?我就是受不了別人不把我當人看!」

    牛得水說:「百萬——」

    馬百萬一擺手說:「你別摻言!他李鄉長來屯子裡,為啥沒擱眼皮夾我一下就走了?」

    楊葉青說:「是我沒讓他見你的!」

    「咋樣?!」馬百萬的白眼球有點沖血,他兩手往外一擺像是要揮走什麼。

    楊葉青平心靜氣地說:「百萬,你心裡頭結的疙瘩太大了,那我就實話告訴你吧。李鄉長這次來,就是要處理你綁二歪的那件事。」

    馬百萬的臉立刻漲得紫紅。

    牛得水也覺著馬百萬對二歪有點過分,又不敢太護短,也只能隔三差五地周濟他一把,時常給個十元八元的。

    楊葉青耐心地給馬百萬分析這件事的嚴重性。她分析說,你馬百萬可能以為沒啥,照過去那種家長式的捆綁吊打,這是小菜一碟。如今我們是法制國家,民不舉官也糾,法不容情。李鄉長當然也是想這件事不讓鄉派出所插手,李鄉長是要找他批評幾句,讓他給二歪賠個禮就算了。楊葉青再三說是她把這個事攬下來的。馬百萬卻不這麼認為。他認為炸魚的事是有人向李鄉長打了小報告,不然李鄉長咋會知道的?他嘴裡沒說這人就是她楊葉青,心裡懷疑就是她。楊葉青知道馬百萬心裡怎麼想的,就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紙裡能包住火嗎?」

    紙裡是包不住火,馬百萬心裡的火可呼呼往上躥,說:「就是有人成心擠兌我!炸魚是為我一個人吃嗎?」

    楊葉青說:「炒豆大家吃,炸鍋一個人的事。違反了爆炸物管理條例、漁業管理法規,人家找上門來,還不是落到你頭上?!」

    馬百萬梗著脖子說:「我不怕!能把我咋的?」

    楊葉青有些憤怒了,她站了起來說:「你長三頭六臂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說你幾句,衝著你肺管子了!惹得你暴跳如雷地衝我撒瘋冒火地跳老虎神!我,我還要登基坐殿啦?」她為了抑制自己的激動,深深吸口氣說:「我楊葉青是閒瘋了,非在這窮屯子過官癮?!」她低下頭,說不下去了,兩眼浸著淚水。

    馬百萬拽過煙笸籮,拿一塊捲煙紙,捏起點煙末放在紙上,兩手顫抖著卷不上,他索性將煙末倒進煙笸籮裡,將紙也扔裡。

    楊葉青眼含熱淚說:「我也時常想,這是圖啥呢?甘肅那位大嫂的丈夫已經為植樹防沙累死在沙丘上,為什麼她還在日日月月年年植樹不止?那個四代人守在荒山老峪栽樹的人家,他們圖稀啥呢?我守著丈夫的屍骨二十多年為啥呢?我答應到屯裡當這個支部書記又為啥暱?」她將頭扭向一邊,流下淚水。

    牛得水看看馬百萬,見他低頭不語,就乾咳嗽兩聲。馬百萬仍不抬頭。牛得水又乾咳兩聲。馬百萬抬頭看了看牛得水。牛得水朝楊葉青那邊給馬百萬使眼色。馬百萬看看楊葉青,臉上緊繃的肌肉漸漸鬆懈下來。書記和村長這場交鋒雖然由馬百萬以不吱聲來表示自己不該遷怒楊葉青,但心裡卻結下了個疙瘩。

    楊葉青回家後也想了很久,對這個馬百萬她很頭疼,深了不是淺了也不是,跟這樣的人搭班子太累了,主要還是有一層特殊的關係摻雜其中。她對馬百萬還有恨鐵不成鋼的情結。楊葉青知道馬春今天要回市裡,她還有些話要對她說,剛走出家門就見張立本開車過來了。馬春從車上下來說:「青姑姑,得水大叔說你昨晚半夜才回家?」

    楊葉青說:「跟馬村長起火冒煙地大幹一場。」

    馬春說:「他在屯子裡說一不二的慣了,冷不丁就有章有法的了,不習慣。」

    楊葉青說:「我回來躺到天亮也沒睡著,農村發展也有個教育問題,沒文化缺教育就愚昧無知。直到現在咱們村子裡連一所小學也沒有。」

    馬春說:「我知道!我是咋上的學?再看看滿屯子跑的孩子,也真是心煩意亂的!」

    楊葉青期待的目光看著馬春說:「春兒,回來辦所學校吧!」

    馬春想了想說:「咋辦呢?連個校舍也沒有?」

    楊葉青說:「這個,我有打算,你能回來嗎?」

    馬春點點頭。

    楊葉青說:「夢生跟楚教授去大東溝了,他還以為你明天走呢,說明天去鄉里送你。你不是請三天假嗎?」

    馬春說:「家裡也沒啥事,我也惦記姥爺。」

    楊葉青拉起馬春的手說:「春兒呀,我真得謝謝你代我盡孝心了!」

    馬春說:「青姑姑,你可別這麼說,姥爺對我不也一樣嘛!比對你這親姑娘還親呢!」

    楊葉青說:「我不妒忌,我要有你這麼個姑娘該多好哇!」

    馬春眸子中閃動著溫馨的眼神,她在楊葉青那裡得到了真正的母愛。張立本推開車門說:「馬春,該走啦。」

    楊葉青告訴張立本把馬春送到鄉汽車站後,再去鄉里一趟,把廣播電視村村通安裝隊接來。

    看著張立本開車走後,楊葉青轉身朝村中走去。她先走進金鳳家,金鳳正坐在炕上編筐,順子在地上玩小汽車。楊葉青看看屋子裡堆的大筐小簍說:「又編這些了?」

    金鳳忙放下手裡的活,下地拿起笤帚掃炕,說:「看這屋裡,造得匹兒片兒的。青姑姑坐這。」

    楊葉青來找金鳳是有的目的,讓她做編筐戶的領頭人,村裡廠房還沒建起來,編筐的活暫時在各家各戶干,她知道金鳳心靈手巧,手藝比旁人都強,讓她把柳編的事管起來,常去各柳編戶看看,要緊的是把好質量關。金鳳說她這點手藝是青姑姑教的,讓她薅草拔苗還中,管這事她怕不行,金鳳也知道她和張立本的事弄得在村裡名聲不好,怕婦女們不能服她管。楊葉青當然也知道金鳳的顧慮,就說:「你心裡想的那些顧慮我全知道,該咋管你就咋管,等晚上我把大伙叫到一塊堆講講!」她哈腰拿起玩具汽車看看問,「立本來過了?」

    金鳳應聲點點頭。

    楊葉青問:「你們有啥打算呢?」

    金鳳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楊葉青問:「有啥心事吧?」

    金鳳說:「青姑姑,我也沒啥背著你的事,老扁活著的時候,好歹有個依靠似的。張立本這人,這幾年在外頭逛野了,是個沒籠頭的馬,誰能擺弄了他?」她看了楊葉青一眼說,「再說,老扁剛死,我咋能——」

    楊葉青點點頭說:「哪天我跟立本嘮嘮。下午,在採石工地楚教授給大伙講立體農業的事,願意聽你就去聽聽,開開眼界。」

    楊葉青從金鳳家出來,路過牛得水家門口時,見敞開的外屋房門裡往外冒著蒸氣,一股燉雞肉的香味在空氣中飄散著。這使楊葉青心中有一絲安慰。她沒有進屋朝另一家編筐戶走去。

    牛得水拉開門房見鍋裡沸騰著,快嘴喜鵲正往鍋裡撒鹽,奚粉蓮蹲在灶坑前添火,就笑瞇瞇地說:「咋這麼香啊?」

    快嘴喜鵲眉開眼笑地說:「喲,你還不知道哇!楊書記把家裡十多隻老母雞全都殺了,讓燉一鍋土豆子,給大伙解解饞!」

    奚粉蓮說:「我說怕雞肉分不均勻,喜鵲嫂子更有招,把肉剁碎了。」

    牛得水掀開鍋蓋看看感歎道:「還有蛋馇子呢!這是咋說的!」

    金鳳聽了楊葉青的話,她領著順子朝插樹嶺工地的路上走去。身後傳來汽車聲,金鳳回頭見一輛汽車開過來。汽車在路邊停下,張立本打開車門問:「你們幹啥去呀?」

    金鳳說:「上工地去聽教授開會。」

    張立本說:「上車吧,我正好去大東溝接他們。」

    金鳳說:「不用,一會兒就到了,你快去接人家吧!」

    順子鬧著要坐大汽車,張立本下車將順子抱進駕駛室,又回身喊金鳳:「快上來呀!」

    金鳳說聲「不用」,就朝前走去。

    張立本抱著順子愣愣地看著金鳳走去的背影。他開車跟了一段路,見金鳳真的不願上車,就開車去大東溝接來韓夢生和楚教授,返回工地後將汽車停在石砬子旁。

    工地上,眾人都坐在石砬子前。馬壯和牛二損走過來,坐在老蔫子身邊。快嘴喜鵲和奚粉蓮在毛驢車耳板上坐著,車上放著用完的盆筐水筲等物。汽車上順子在車廂裡玩,張立本靠在車門處吸煙。

    楊葉青朝幾個給牲口添草的車老闆喊:「你們幾個過來。」她回身向楚漢成說了幾句話,又抬頭看看人群,說,「大伙靜一靜,下邊請楚教授給咱們講講立體農業、綠色食品的事,大家歡迎!」

    眾人鼓掌,有人覺著不習慣,婦女們笑著。順子扒著車幫好奇地看著眾人鼓掌。楚漢成站起來。他向四周看了看,又抬頭看看天空很有詩意地說:「抬頭看見的是藍藍的天,春秋夏都是青山綠水,多好哇!這就是沒有被污染的農村。我說這話,在場的鄉親們可能不覺得。因為你們常年生活在這裡,習以為常了,在你們這裡出生的韓夢生同學,他的感受和你們就不一樣了。韓夢生同學,你給大伙說說。」

    韓夢生站起來給眾人敬個禮說:「我在家裡的時候,也從沒感覺過咱這荒涼農村有什麼好,我很嚮往高樓大廈,繁華的都市。可我離開這裡,到了真正的都市後,我才知道,家鄉原來是這麼好!」

    四驢子打斷韓夢生的話說:「窮山溝子,有啥好的呀?」

    馬百萬呵斥著:「四驢子,你給我住嘴!在一邊瞇著。」

    四驢子不服地嘟囔著:「本來嘛!」

    馬百萬說:「都給我悄默聲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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