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百萬家裡兩個男人都沒睡。馬百萬躺在炕頭,張立本躺在炕梢。馬百萬翻個身臉朝牆,他不想聽張立本沒影的話。張立本瞪著眼睛望房箔,從枕頭邊拿起煙盒,掐了掐裡邊沒煙了就將空煙盒扔到地上。他掀開被子下地,在北櫃蓋上放著的包裡掏出一盒煙,又鑽進被窩裡,趴在枕頭上點燃吸著。
馬百萬在被窩裡動了動。
張立本看了馬百萬一眼說:「哎,你說,二歪到底鑽沒鑽奚粉蓮的被窩?」
這回該輪到馬百萬望牆皮了,他瞪著眼睛不搭理張立本。
張立本大聲說:「喂,裝啥玩意兒呀?大傢伙一哄嚷的都這麼說。真他媽便宜這小子了!」
馬百萬仍就不吱聲。
張立本說:「鑽了也沒啥。你娶過來,二歪那小子不就干眼饞了嗎?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再撩示奚粉蓮了。」
馬百萬臉朝牆皮說:「能不能閉上你那張臭嘴!少提她!」
張立本說:「別跟我假裝正經了!你嘴硬,心裡頭亂撓,不信掀起被窩讓我看看,那玩意兒准立正呢。」
馬百萬說:「閒扯啥!法院真不該把你這小子放出來。」
張立本說:「咱也沒犯那蹲巴籬子的罪!這我還冤呢!你要不把插樹嶺賣給我能嗎?」
馬百萬罵道:「少放屁!」
張立本說:「真的,就算二歪真上奚粉蓮炕了!能咋的?奚粉蓮不是還沒成你媳婦呢嗎?不能算你當王八!」
馬百萬翻過身來呵斥道:「張立本,你小子是不是想娘們想瘋啦?人家金鳳有籠頭的時候,你他媽的三天兩頭去整那事,這工夫她沒管轄了,你倒上我這擠來了!你小子在市裡整娘們嘗出高口味來啦?」
張立本坐起來說:「市裡小姐不是咱玩的。我張立本臊是臊,那些個花裡胡哨的野雞我連邊都不沾,怕整上愛死病啥的。」
馬百萬說:「有幾個破錢把你美的,不知道東南西北了!這頓窮折騰啊!咋樣,到底折騰沒了。舒坦了吧?」他伸手說:「給我支煙抽。」
張立本扔過一支煙說:「我張立本咋的呀?先說還趁台汽車呢!」
馬百萬說:「誰知道你那汽車咋來的?」
張立本說:「咋來的?我這一冬嗆風喝冷掙來的!」
馬百萬坐起來,點著煙說:「我才不信呢,倒騰點魚、山貨啥的就能掙那老些錢?」
張立本說:「就因為你不信,才受窮呢?你受窮不要緊,整的插樹嶺村的老少爺們都跟著你受窮!」
馬百萬說:「在市裡逛悠幾天,美啥呀?好好跟金鳳過日子得啦,好賴兒子是你作的。」
張立本說:「你當我非要她不可咋的?女人有的是。」
馬百萬說:「張立本,你這個吃紅肉屙白屎的狼!要是真扔下金鳳娘倆不管,你小子可真不是人作的了!」
張立本問:「那你咋不娶奚粉蓮呢?」
馬百萬忽地躺下,說:「沒人勒你!」
張立本躺下說:「我才不在插樹嶺村這破地場待呢!」
馬百萬說:「你尋思你是啥香餑餑呀?哼!破地場?你要是滾蛋了,屯子裡少個禍害!」
張立本說:「啥?禍害?我連人帶車給你們幹活,一天給多少工錢哪?」
「一分錢也沒有!」馬百萬說,「我又沒請你來,你是自個樂意的!」他把煙掐了,扔在地上又打個哈欠,「睡覺吧,別扯犢子了,明個還得起大早放炮呢。」
張立本問:「想奚粉蓮啦?」他逗著馬百萬說,「哎哎!你現在去正好,那娘們准給你留著門呢!」
「滾犢子!」馬百萬翻過身去臉朝牆。
奚粉蓮確實在想馬百萬呢,想他倆人的過去,又想現在想眼前,想一宗宗一件件讓她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就像老天爺故意捉弄她。奚粉蓮躺在炕上輾轉反側煎熬著自己。牆旮旯有蛐蛐不停地叫著,這是雌性對雄性的呼喚。奚粉蓮坐起來,滿臉淚水,她也是整夜無眠。
早晨,一隻雄雞跳上牆頭,它精神抖擻,振翅啼鳴。插樹嶺工地上響起接連不斷的放炮聲。
楊葉青家炕頭上的被窩是空的。牛肚坐起來抻個懶腰朝炕頭看一眼,自言自語地叨咕著:「青姑姑走啦?」
快嘴喜鵲被炮聲驚醒,她揉了揉眼睛,朝炕頭看看。炕頭上,老蔫子的被窩是空的。
馬百萬也被炮聲驚醒,猛地坐了起來脫口說了一句:「壞了!」他看一眼炕梢,張立本的被窩是空的。透過窗戶玻璃見院內張立本的卡車已經不見了。
馬趴蛋背著糞筐在路上揀糞。馬大趕著車在村路上走。車上裝著鍬、鎬、釬、繩子、筐、扁擔等工具,四驢子和一幫村民坐在車上。二禿子幾個剛從家裡出來的人跑著攆車,四驢子用鍬把打著馬屁股喊著:「駕!駕——」
車上眾人哈哈大笑,看著氣喘吁吁的追車人起哄。
二禿子追趕馬車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輛牛車過來,二禿子等人爬上牛車。四驢子說:「這小子戀被窩,不讓媳婦做早飯,媳婦起來他扳倒!」
小六子朝牛車喊:「哎——二禿子,媳婦的蛤蝲夾住了吧!?」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奚粉蓮從後邊走來,她望著朝村外工地去的人們,沒有發現馬百萬。她心裡想這麼遠的路,馬百萬一定開著他的三輪汽車去。身後果然傳來嘟嘟聲,奚粉蓮知道準是馬百萬,她攏攏頭髮,緊走幾步到牛得水家院外柴垛上去抱柴禾。見馬百萬開著三輪車過來,就閃在路旁等著。牛肚從院裡跑出來喊:「停下,我去工地。」
奚粉蓮見馬百萬停車,抱起柴禾轉身正和馬百萬四眼對光,兩個人又都垂下眼皮。奚粉蓮抱著柴禾進院,牛肚爬上車廂後馬百萬起車開走,車輪子掀起一股煙塵。奚粉蓮走在房門前停步,轉身淒楚的目光望著馬百萬駕駛三輪車的背影……
在工地上,靠著石砬子蓋一排臨時工棚子。馬趴蛋坐在地上搓麻繩。牛得水在往工棚裡頭摞大抬筐,筐已經頂著棚頂了,牛得水蹺著腳往上摞。他覺著這些筐應該放外邊,放在屋裡佔地場,有個陰天下雨的時候人們進來避雨都沒個地方待。馬趴蛋是工地保管員,他不讓堆在外邊,怕人多手雜亂抓,不等使壞了就換新的。牛得水也只好依著他。
楊葉青走進工棚子,見馬趴蛋搓繩子,說又搓這些繩子?馬趴蛋告訴她是抬石頭筐上用的,一兩天就磨壞!破繩頭子啥的他也都撿回來了,接巴接巴都能用。楊葉青說老蔫子抽不開身子,打石頭工地上保管的事全交給他了。牛得水說:「把看東西親家在行,手緊。」
馬趴蛋說:「那要讓他們可勁造害,還有完哪?」
楊葉青說:「牛村長,你看種地時修橋得不得停工啊?」
聽了楊葉青這話牛得水問:「馬村長咋說的?」
楊葉青說:「他說修橋修路得停工。」
牛得水說:「依我看種地也用不了那些勞力不是,到時候誰回去種地,誰到工地去幹活,就由他們各家各戶自個安排吧。你說呢?」
楊葉青說:「我也是打不準定盤星,過來跟你們合計合計。」
馬趴蛋說:「料理莊稼活,親家比我強百套!」
牛得水說:「擺弄牲口,十里八村的誰能比上你?」
馬趴蛋用手背擦擦眼睛說:「那也不見准!」
馬大伸頭進來說:「爹,給我根繩頭,轅馬夾板扣門斷了。」
馬趴蛋挑一根繩頭用手抻抻遞給馬大。楊葉青吩咐馬大明天派個車回去拉晌午飯,說喜鵲他們送來捺捺巴巴的,到這都涼了,用車拉能拿被捂上。馬趴蛋見馬大不吱聲,叮囑著說你青姑姑指派你的事都聽見沒有?馬大哼了一聲抽身走了。馬趴蛋看著離去的馬大說:「這孩子,傻不傻,苶不苶的!」
楊葉青說:「馬大可是我的一員幹將!管著全村子的車馬呢。」
牛得水說:「馬大可不含糊,他那是啞巴吃餃子,肚子裡有數。」
外邊不時傳來人們撬石頭、抬石頭的喊號子聲,叮叮噹噹的打釬子聲。楊葉青走出工棚子,出現在她眼前的是眾人車拉人挑搬運石頭的勞動場面。
鐵匠棚裡已經壘起小鐵匠爐。小鐵匠在鐵砧子上捻鐵釬子尖。二歪坐在地上拉風匣。楊葉青剛邁進鐵匠爐,就聽外邊老蔫子喊躲開!危險!楊葉青趕忙退出來,見老蔫子和四驢子幾個人正仰頭朝山腰上看著。一塊沒滾下來的大石頭卡在山腰上。二禿子要上去把這塊大石頭撬下來。楊葉青看看石頭的位置讓先別撬,有個啞炮沒摳出來呢!四驢子就要去摳啞炮,被楊葉青阻止住。四驢子說放完炮都半天了沒事,楊葉青考慮的是人們正在幹活安全要緊,等吃了晌午飯再去撬石頭摳啞炮。又再三再四地問老蔫子共計響幾炮?他記得準不準?千萬馬虎不得。老蔫子說記准了,就一眼炮沒響,楊葉青這才放心。張立本開著卡車過來,車停在大石頭堆旁,他從駕駛室裡出來打開車廂板,眾人往車上裝石頭。
張立本開車拉著楊葉青趕到鄉汽車站時,正好從冰城市開來的大客車進站。韓夢生和楚漢成走下汽車,楊葉青和楚漢成兩人滿目滄桑地望著對方。楊葉青上前緊緊握住楚漢成的手說:「你這個失蹤的人喲!」
楚漢成說:「一言難盡哪!我哪裡知道韓夢生是你的兒子呀!」
楊葉青說:「是緣分吧。」
楚漢成問方茜的消息,楊葉青告訴他方茜在市醫院忙呢,就快來插樹嶺,這裡是她的幫扶點,想不來我也不能放過她。兩個人邊說邊登上汽車,開出鄉政府的水泥路就是砂石路了。汽車在鄉路上有些顛簸,韓夢生站在車廂裡。楊葉青和楚漢成坐在駕駛室裡,兩個人又從分別談起,述說著蒼桑往事,汽車朝插樹嶺村飛奔而去。
村中,一輛毛驢車停在牛得水家院裡,半拉子坐在車耳板上甩著鞭子玩。奚粉蓮在外屋菜板上切鹹蘿蔔絲。快嘴喜鵲往木頭水筲裡舀苞米面子糊塗粥,說:「哎,大妹子呀,我心裡老納悶,你肚子裡的瘤子咋長得那麼快呢?」
奚粉蓮把切完的鹹蘿蔔絲收到盆裡說:「就是的呢。人家大夫說,這種病就這樣!有的兩三個月就長十來斤重呢。」
快嘴喜鵲說:「那是咋回事呢?」
奚粉蓮說:「人家大夫說得可明白了,我這拙嘴笨腮的不會學舌。反正挺嚇人的!」她端起鹹菜盆讓快嘴喜鵲看看,問:「夠不夠?」
快嘴喜鵲抻著脖子看看說:「夠了!齁拉鹹的,誰能吃多少!」她推開門,朝車上的人喊:「半拉子,進來幫著往車上搬。」
快嘴喜鵲一手拎著木水筲,一隻手和奚粉蓮抬著大餅子筐裝車。半拉子抱著裝碗筷的筐往車上放。快嘴喜鵲又進屋裡拿出一床棉被蓋在車上邊,又掀開看看問:「沒落下啥吧?」
奚粉蓮說沒有。快嘴喜鵲坐在外車耳板上,奚粉蓮坐在後車耳板上。快嘴喜鵲說:「走吧,躲著點坑啊包的,別沒等到地場,就把苞米麵糊塗都晃蕩沒了!」
驢車走出院子拐上村路。奚粉蓮攏了攏頭髮,看一路景色想著她和馬百萬那些起起落落、坎坎坷坷、曲曲折折的鬧心事。
毛驢車停在石砬子前。二歪正在鐵匠爐棚子里拉風匣,停住手中的活往外看驢車上的奚粉蓮。老蔫子走過來,幫著從車上往下卸東西。眾人相繼圍了過來,四驢子走上前,揭開被子從筐裡抓出個苞米麵餅子,又拿碗伸給奚粉蓮說:「舀點稀的。」老蔫子說拉石頭車還沒回來呢,讓他們等一會兒再吃,打開蓋該涼了,順手把棉被又蒙上了。四驢子咬著窩頭說吃完了他去撬石頭摳啞炮,是楊書記分派的。老蔫子答應他跟二禿子可以先吃,別人等一會兒跟大夥一塊吃。
馬大和幾個趕車的老闆們相繼回來了,他們停下車給牲口餵上草料就過來吃飯。眾人開始拿大餅子邊咬邊去打粥。奚粉蓮給舀苞米面粥,快嘴喜鵲給挾鹹菜條子。馬百萬和牛肚走過來,牛肚抓起一個大餅子咬了一口說:「我都餓得狼扒心了!今天大餅子嘎嘎真香!比窩窩頭強。」
馬百萬拿起碗走到奚粉蓮跟前,奚粉蓮看了馬百萬一眼,見他沒理自己,就低下頭垂下眼皮給他往碗裡舀粥。馬百萬的頭扭向一邊。快嘴喜鵲兩隻眼睛溜著奚粉蓮和馬百萬兩個人,又給牛肚使了個眼神。馬百萬端粥剛要走,牛肚迎著馬百萬說:「馬村長,趁大伙都在,把預防粗脖根的碘油給發下去得了唄!」
馬村長說:「那你就發吧!」
牛肚說:「你得把大伙叫到一堆講講啊!」
馬百萬說:「講啥?」
牛肚說:「碘油是縣裡頭防疫站給發的,按人家規定三度甲狀腺腫的該服碘油啦!」
馬百萬說:「啥假裝線真裝線的?我說不明白,還是你說吧!」他向四下散去吃飯的人喊著:「都過來,聽牛肚講話。」
眾人都圍了過來。
馬百萬看看牛肚:「你說吧。」
牛肚端著碗說:「也沒啥說的。像二楞嫂子、四驢子家的、金鳳嫂子不老少人呢,咱屯子大粗脖子的我這都有名單,人家大夫管這叫甲狀腺腫。」她又摸摸自己的脖根說:「我的脖子也有點粗了,粉蓮姐和喜鵲嫂子不少人也都有點,這些常識方院長她們也沒少講不是?」
鐵匠棚子裡,四驢子和二禿子都吃完飯了,四驢子見二歪抻著脖子看奚粉蓮,抹一把嘴巴子說:「哎,二歪,別把眼珠子飛出去掉在粥桶裡!」二歪用肩膀撞了四驢子一下,說:「****!咬草根瞇著沒人當啞巴賣你!」
四驢子反唇相譏道:「惦著人家小寡婦?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妄想!」
二禿子催著四驢子說:「走,先把石頭撬下來,再去摳啞炮。」兩人拿起鐵撬棍走出棚子,往山坡走去,他們爬到那塊卡住的大石頭前,蹲下身子看著。
二歪走出棚子,去石砬子拐角處撒尿。這邊牛肚正在給人們發碘油丸。奚粉蓮和馬百萬兩人中間,坐著的人吃完飯走了,快嘴喜鵲的眼睛在奚粉蓮和馬百萬之間飛來飛去。奚粉蓮抬頭看見快嘴喜鵲的神態,她低垂著眼皮看了馬百萬一眼,見他沒理自己,又抬頭看看快嘴喜鵲。快嘴喜鵲指指碗又指指粥桶,奚粉蓮往馬百萬身邊湊了湊說:「我給你盛粥。」
馬百萬將碗放在地上,奚粉蓮伸手去拿碗,馬百萬用手捂著碗說:「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