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張立本把大卡車開到大石砬子前停下,他從車上下來跟干木工活的馬壯打招呼,眾人用驚疑的目光看著張立本。二歪在棚子裡幹活想過來又停住了,朝張立本齜齜牙,轉過身去跟小鐵匠嘀咕著說這小子沒啥事啦?馬壯走進棚裡來拿鋸,他聽了二歪的話瞪了他一眼,說那個假香港人抓住了還有他啥事?外邊的幾個人圍過來在棚子門前聽著他們說張立本的事。馬壯坐在門口用挫刀伐鋸,說騙子騙去的錢都整回來了,檢察院給村裡洗淨身了,賬戶上的錢也讓花了,村裡借大伙的錢明個也都還回去。張立本走過來告訴老蔫子,讓他跟馬百萬說一聲他今天就算來報到了,先回屯子送點東西,下午來拉石料。張立本登上駕駛室,開著大卡車一溜煙奔屯中跑去。
卡車一直開到金鳳家大門外停下。張立本下車拎出個大旅行袋,走進院門進屋。屋內地上堆著編完的柳條筐,扒過皮的柳條。順子騎著一根柳條在地上轉圈跑著玩。金鳳坐在小板凳上編筐。張立本推門進來時,金鳳用意外的眼神怔怔地看著他,手中的筐掉在地上,張立本上前抱起金鳳,金鳳順勢依靠在張立本胸前。順子看看他們兩個人,扔掉柳條跑過來抱著金鳳的大腿。金鳳在張立本的懷裡嗚嗚嗚哭起來。張立本緊緊摟抱著金鳳,嘴裡不住地呼喚著「金鳳,金鳳!」金鳳依偎在張立本的懷中,全身抖動著。張立本那雙撫摸的手力度加大了,範圍下移了,當下移的手觸及到敏感區域時,金鳳那蓄意待發的神經阻塞了,興奮的目光漸漸消退,憂鬱的神情爬上面頰,她猛地推開張立本說:「不不不——不行!不行!」
張立本激情的火苗漸弱,用祈求的目光看著金鳳。
金鳳摟過順子說:「我不能留你,你走吧!」
張立本疑問的眼神中滿含意外,他摸不清金鳳怎麼了?
金鳳說:「我,我不能對不起死去的老扁!」
張立本衝動的情緒完全被抑制,燃起的烈火被徹底湮滅了,他失望地說:「我說你們這些個娘們可真怪!有男人的時候倒啥也不怕,成寡婦了,倒要當貞節烈女啦?!真看不透!」他看看順子說:「過來,爸爸抱抱。」
順子躲到金鳳身邊,蹲在金鳳襠下。
張立本又上前拉起金鳳的手說:「金鳳,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哪回也沒這回這麼想你。」
金鳳說:「你走吧!」
張立本盯盯地看著金鳳說:「真是的,我買台車回來,就是想跟你和兒子一心一意過日子的!你守個屁孝哇?」他抱起順子親了一口。
金鳳說:「你不懂女人心哪!你光知道順子是你的兒子,你知道順子身上也流著老扁的血嗎?」
張立本說:「流他啥血?老扁疼順子是應該的,順子管他叫爸!」
金鳳瞪了張立本一眼說:「說這話你虧不虧心哪?你知道老扁是咋死的嗎?」
張立本說:「咋死的?汽車撞死的!」
金鳳說:「老扁那麼好的車把式咋能讓車撞死?!還不是他為順子抽了兩大管子血,把順子救活了,他頭暈眼花才讓車給撞死的!」說到動心處不由哭泣起來。
張立本瞪大兩眼看著金鳳。
金鳳邊哭邊抱過順子說:「我對不起人家老扁呀!你還是走吧!」
張立本欲言又止,他站在金鳳面前,那股興奮勁已經一落千丈,心裡不知是個什麼滋味。在金鳳擦乾淚水哄著順子睡覺時,張立本轉身走出門外,金鳳聽到了汽車啟動開走的聲音。她忙趕追到門外,望著遠去的汽車,痛苦失落地站在大門旁。順子沒有睡,他爬過去拉開拉鎖,從大旅行袋裡面拿出玩具、兒童大禮包、童裝童鞋、化妝品和女時裝。順子從中拿過一件玩具來,笑著拿給金鳳看,見金鳳不理,自己在炕上玩了起來。
晚飯後,奚粉蓮和快嘴喜鵲又來到牛得水家。她們兩人要把明天午飯的菜準備好,足足切了兩大盆蘿蔔條子,用鹽醃上。明天午飯是苞米面大餅子,白菜燉土豆,鹹蘿蔔條。幹完了這些活後才回家。奚粉蓮和快嘴喜鵲往回走時,兩人誰也沒發現,身後有個躲躲閃閃的黑影跟著,奚粉蓮讓快嘴喜鵲明天叫她一塊走就進屋了。那個跟著的人正是二歪,他鬼鬼祟祟地走過來,見奚粉蓮進屋後就溜進院中影身在窗外牆垛子處,他探頭探腦地朝屋裡看,透過玻璃窗見奚粉蓮在洗臉。二歪悄悄推門走進外屋,將裡屋門慢慢開了個縫,門縫漸漸開大,二歪的上身探進來,又立刻縮回去,關上的門晃動著。
奚粉蓮正在擦臉,轉回身被嚇得大叫一聲捂著胸口,喘著粗氣問:「誰呀?」
門又被慢慢推開,二歪伸進頭來說:「是我。」他一步邁進屋子裡,跪在奚粉蓮面前。
「是你!?」奚粉蓮後退兩步一時嚇呆了。
二歪哀求著說:「你跟馬村長的事,全都是因為我鬧掰臉的。就是把我碎屍萬段,也解不了你心頭之恨!馬村長更是黑上我了,我二歪算沒好瓜打了,不死也得扒層皮呀!」
奚粉蓮氣憤地說:「你還敢上我這來?!你害得我還不夠哇?你,你——」
二歪說:「你就是借我一百個膽,我也不敢想旁的事呀!三十晚上咱倆啥事都沒有,真的,我跟老扁是一路貨,那玩意兒不好使。你咋拿屎盆子往自個頭上扣呢?!」
奚粉蓮一怔,看了一眼二歪說:「你還來幹啥呀?你還不走!走哇!」
二歪說:「我二歪從今往後,給你當牛做馬,給你當豬當狗!反正我這豬殺了肉你也不稀得吃,可我這狗能給你舔屎,看家護院呀!」
奚粉蓮捂著耳朵喊叫著:「別說了!快出去!」
二歪說:「不說了,不說了!只求你跟馬村長和好吧!給我說句好話,別讓他往死嘍整我。我媽要回來了,不能讓她知道這些事為我擔憂!」
快嘴喜鵲在門外喊:「粉蓮!大妹子——」
奚粉蓮一驚,不知所措應著:「啊!」
二歪一下子趴在地上。
玻璃窗上出現快嘴喜鵲的一張臉,嘴在動著說:「我忘點事,忘發苞米面了。咱姐倆去牛肚家連夜把面發了吧?」
奚粉蓮慌亂地答應著:「啊?!啊,行啊!」
快嘴喜鵲說:「快點,別像新媳婦上轎似的!」
奚粉蓮說:「你先走吧,我吃兩片藥就去。」
快嘴喜鵲在窗外說:「吃吧,我等會兒來叫你!黑燈瞎火的一塊走!」
快嘴喜鵲的臉離開了玻璃窗。
奚粉蓮朝窗外看看,轉向二歪急著說:「你還不快走!」
二歪說:「我走!我走!」
奚粉蓮喊叫著:「走哇!」
二歪忙站起來剛要去開門,門被推開了,差點把二歪嚇背過氣去,馬百萬手拎雞蛋筐出現在門口,二歪一下跌坐在地上哆嗦成個蛋。奚粉蓮瞪著一雙吃驚的眼睛。馬百萬的臉由紅變紫由紫變白,用憤怒蔑視的目光看著奚粉蓮。奚粉蓮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馬百萬哼了一聲轉身離去。
奚粉蓮這才淒涼地叫了一聲:「百萬——!」
馬百萬走出院門,將雞蛋筐狠狠摔在地上,憤然離去。雞蛋在地上滾動著,碎雞蛋淌著蛋清蛋黃。快嘴喜鵲走出自家院門,怔怔地望著馬百萬的背影。二歪從屋裡跟頭把式地跑出來,隨後他的那頂破帽子從房門裡被扔出來。奚粉蓮的哭喊怒罵聲:「滾!坑死我啦——!」
二歪撿起帽子就跑,跑出院外踩在碎雞蛋上滑倒,全身粘著蛋黃、蛋清、碎雞蛋皮子,一副狼狽相。快嘴喜鵲看著哈哈大笑。
二歪爬起來說:「撿啥笑哇——」話音沒落腳下一滑又摔了個仰面朝天。
快嘴喜鵲笑彎了腰,蹲在地上問:「咋回事呀!?」
二歪哭喪著臉說:「咋回事?你說咋回事?我渾身全是嘴也說不明白是咋回事!這回算完啦!」他剛爬起來又滑了個狗搶屎,這回連臉上也都是蛋黃蛋清粘著碎雞蛋皮子了。
當晚雖然是明月當空,奚粉蓮的心中卻是隨著一片烏雲遮住半邊月亮。她低頭坐在炕沿上,以淚洗面,兩隻手不住地撕扯著自己的衣襟,快嘴喜鵲進屋她都沒發現。快嘴喜鵲拉起奚粉蓮的手,聽完她有口難述的委屈後,勸她別往心裡去,男人是得有點爺們脾氣,也不能都像我們老扁那樣。覺著說走嘴了輕輕打自己嘴巴一下,呸了一口,說:「你看我這破嘴,我不是說你跟二歪有那意思。再說,馬村長氣得那樣,我看還是他心裡有你呀!也是在乎你唄。」
奚粉蓮抬起頭,傷心地說:「他老這麼猜三猜四的,拿我不當個人看,還有啥意思呢?」
快嘴喜鵲勸導著說:「可別這麼說,你心裡頭要是沒有他,能這麼要死要活的嗎?」
奚粉蓮長長歎口氣說:「成天跟我黑臉風似的,咋整啊?」
快嘴喜鵲說:「老爺們不經哄,你得那個——」她看了奚粉蓮一眼笑著說,「這事可沒有手把手教的!」
奚粉蓮撲哧一聲笑了說:「就你不正經,淨教人家壞道。」
快嘴喜鵲哈哈大笑說:「中啦,都這晚了,不去了。苞米面明天用面起子發吧。我可得回去睡覺啦。」她打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就回家了。
快嘴喜鵲閂上門,爬上炕,老蔫子睡在炕頭,月芽挨著她爹,成子睡在炕梢。快嘴喜鵲和月芽蓋一床被子,快嘴喜鵲躺在被窩裡,看了老蔫子一眼說:「蔫子,你跟楊書記說說,大伙干力氣活,老吃鹹蘿蔔條子也太熬苦了,不能弄點葷腥啥的?」
老蔫子說:「伙食上花的錢都筆筆有宗,完了都得從個人工錢裡往回扣。」
快嘴喜鵲說:「聽說張立本回來就把車開到他老嬸家裡去了?」
老蔫子閉著眼睛沒搭腔。
快嘴喜鵲說:「往一塊堆湊合湊合也中啊,她嬸一個人不易!沒個男的也不行。」
老蔫子仍沒吭聲,上下眼皮有點硬。
快嘴喜鵲叫聲:「蔫子——」
「喔。」老蔫子應著,將身子側過去。
快嘴喜鵲輕聲說:「孩子都睡了。」她從月芽身上翻過去,掀開老蔫子被往裡鑽。
老蔫子迷迷糊糊地說:「睡覺吧,明天還得起早放炮呢。」
快嘴喜鵲鑽進被窩將她的一條大腿壓在老蔫子胯襠上,說:「你好好當你的保管員得了,放不放炮管你屁事呀?」
老蔫子又不吱聲了。
快嘴喜鵲發覺大腿下那東西跟這人的外號一樣,就用大腿上下蹭了幾下說:「人家放炮,可不興你往前湊。」
老蔫子發出鼾聲。
快嘴喜鵲從老蔫子被窩裡退出來,給他掖掖被子又翻回月芽那邊,她好長時間沒能入睡。
楊葉青從鄉里回來已經很晚了,檢察院撤消了插樹嶺封賬戶的禁令,解除了她一塊心病。坐在小板凳上洗腳,心裡合計著開山採石料的事。牛肚坐在炕桌邊往本子上記著,曲大夫給她講解處理傷口的程序,告訴她處理傷口時先要看傷口大小,皮膚撕裂程度,首先得止血。牛肚說:「等等,我還沒記下來呢。」
小姚躺在炕梢聽收音機,抬頭說:「記啥呀,不是給你書了嗎?」
牛肚說:「寫一遍不是記得牢綁嗎?」
楊葉青說:「牛肚啊,換個大燈炮,別把眼睛都看壞了!」她擦完腳爬上炕頭,鋪上被子躺下了。
牛肚換上個六十度燈炮說:「我爹可不讓點大泡子,說電費太貴!多虧你們醫院給打的保票,鄉電業所才又給電了!」
小姚問楊葉青廣播電視村村通啥時候能通上,成天看不著電視太憋屈了。楊葉青告訴她說用不了一個月了。牛肚聽了也很高興,很快又有點洩氣地說沒有電視也白搭。曲大夫說:「等咱這能看電視的時候,回去把我們家那台黑白的給你拿來看。」
牛肚說:「真的呀?那可美死我了!」
小姚說:「曲大夫,你可千萬別拿來!」
牛肚問:「咋的呀?」
小姚說:「要是把牛肚大牙給美掉了,那多難看哪!咋找對象啦?」
牛肚朝小姚聳聳鼻子說:「去你的!」
楊葉青翻身趴在枕頭上,誇獎曲大夫的話提醒了她,是個好主意。她爸爸家和方茜家都有小尺寸的彩色電視機扔在一邊了,拿回來給大伙看。她將這件事交給馬春去辦,等村村通到村裡時就把電視機拿來。楊葉青嘴裡說著話,頭伏在枕頭上睡著了。
小姚悄聲說:「睡啦。」
牛肚脫掉衣服鑽進小姚被窩裡小聲說:「唉!咱們在這也住不了幾天啦。」
小姚低聲說:「你們家裡哪有你住的地方?」
牛肚說:「牛肺他們要搬到老蔫子家倉房住,咱們再回我家東屋住去。」
曲大夫上炕後就把燈閉了。
牛得水家的西屋沒閉燈。馬趴蛋坐在地上搓麻繩,馬大坐在炕沿上往鞭子上拴鞭哨。牛得水坐在炕頭上往煙笸籮裡擼煙葉,邊擼邊說:「你們那些檁木,還真不賴!」
馬趴蛋說:「你看見啦?」
牛得水說頭晌路過房場時看了一眼,過梁稍微單細點也沒事。蓋房子木料都是馬春托人買的,馬趴蛋打算過兩天就把垡子拉回來,他還有點二心不定,馬春說好不容易蓋一回要蓋磚的。馬趴蛋總覺著醫院裡大伙給濟來的錢,拿著蓋磚房不是那回事。楊葉青也勸馬趴蛋蓋磚房,說不出三五年各家各戶全都磚瓦化了。馬大對家裡的事都聽老人的,看了他爹一眼就把鞭子靠在牆上,脫衣服上炕梢躺下了。
牛得水看著躺下的馬大問他啥意見?馬大只說了一句聽他爹咋鋪排咋是吧,就翻過身去臉朝牆不再參言了。馬趴蛋看了馬大一眼說:「這小子可有個老豬腰子了!別看家裡啥事都扁屁不放!心裡有個小九九。」
牛得水知道馬大的心事,就說:「蓋吧,馬春不也攢點錢嗎?有個缺邊少袖的,我也不能看笑話不是?」
馬趴蛋說:「我也估摸一下,蓋三間房手裡的錢緊巴點,可也差不太多。」
牛得水突然想起了白天的事,問:「張立本回來在哪住呢?」
馬趴蛋說:「在百萬那住呢。他家院門口停車方便。」
月亮兒爬上東天,群星在夜空眨眼。
在採石場勞動一天的村民們都已經入睡,睡在身邊的女人難得閒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