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百萬拿起刀坐下,手上刮著魚鱗嘴裡跟奚粉蓮說話,聽說過後半夜兩點多鐘還有好節目,正是犯困的時侯就怕挺不到。奚粉蓮心裡很熨貼,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終於回到自己身邊,就好像喝了一罐子蜜,從心底一直甜到喉嚨眼。她決定跟馬百萬一宿不睡,就這麼說呀嘮哇廝守一夜。要是怕犯困就把馬蹄表響鈴上上,她進屋去給馬蹄表對鬧鈴,從裡屋出來時見馬百萬袖子濕了,蹲下身子給馬百萬挽上。奚粉蓮的頭髮掃著馬百萬的臉,透過奚粉蓮的頭髮是她那粉白的前額,一雙溫情的眼睛。馬百萬嚥了口唾沫,喉結滾動了一下。
天剛黑,老蔫子家門前的冰燈,燈籠桿子上高懸著的紅燈籠都點亮了。
馬大和二禿子抬著燈鍋挨家送燈。三十晚上送燈是農村過年的一種習俗,在大鐵鍋裡裝上谷糠拌上煤油,點上火後谷糠從中心開始燃燒。每到一戶人家就用長柄炒菜用的鐵勺子,舀一勺燃燒著的谷糠,從院裡一堆一堆地倒到大門口。被送燈的人家給送燈人賞錢,或者煙,或者糖果,多數人家都是往燈鍋裡加谷糠或者倒煤油。一群提著燈籠的孩子跟在送燈隊伍後邊。老扁手拿一把鐵菜勺子,將燃著的谷糠舀出來倒在路旁。路旁,一小堆一小堆的谷糠燈燃燒著,點亮了山溝裡年三十的夜晚。村裡來電了顯得格外喜慶,平時節儉的人家也都換上了大燈泡。
送燈的隊伍來到老蔫子家院門口。院門兩側的冰燈裡已點燃蠟燭。老扁一堆一堆地倒著谷糠燈,喊著:「嫂子,送燈嘍——」
快嘴喜鵲拿著煤油瓶子從屋子裡出來,將瓶中的煤油倒在鍋邊沒燃著的谷糠上,又把一盒煙遞給老扁說:「他叔,給大伙抽煙吧。」
老扁接過煙大聲喊著:「我大嫂賞煙一盒!」
眾人異口同聲喊:「謝——」
奚粉蓮家屋裡炕桌上放著一瓶酒,兩個酒盅和兩副碗筷,奚粉蓮朝桌子上擺菜,馬百萬坐在炕沿上剝蒜。外面老扁在喊:「送燈嘍!送燈嘍——」
馬百萬和奚粉蓮相互看了一眼,這種時候他們不想被打擾。
送燈人群在奚粉蓮家大門口,老扁正朝門口倒谷糠燈。奚粉蓮推門出來,她走到燈鍋前,把手中瓶子裡的煤油倒在鍋邊的谷糠上,掏出十元錢給老扁,老扁接過錢高高舉在空中喊:「奚粉蓮賞錢十元!」
眾人大喊了一聲:「謝——」
送燈的隊伍又轉到另一家去了。
二歪沒再跟著走,他攔著奚粉蓮問:「馬村長在屋呢嗎?」
奚粉蓮說:「沒有。」
二歪朝院裡邊走邊說:「我知道他在屋裡。」
奚粉蓮跟在二歪身後問:「幹啥呀?」
二歪拉開門說:「有事。」
馬百萬站在屋門口,見二歪進來呵斥道:「你瞎出遛啥呀?!」
二歪抻著脖子附在馬百萬耳邊嘀咕著。奚粉蓮進屋瞪著眼睛看二歪。馬百萬推開二歪問:「啥事呀?」
二歪說:「楊書記讓你去呢!」
馬百萬讓二歪走了以後,跟奚粉蓮說:「我去一下就回來。」
奚粉蓮朝桌子上看了一眼說:「我等你回來吃年夜飯。」
馬百萬穿上皮襖,奚粉蓮給他拿過狐狸皮帽子。她看著馬百萬推門離去,眼中流露著溫馨的目光……
晚飯後,人們仨一夥倆一串地走進馬大神家。屋裡偶有一兩聲嗩吶試哨聲和胡琴定弦聲。縣劇團團長送馬百萬和楊葉青從屋裡出來。楊葉青說:「你們搞文化下鄉,除夕之夜來演節目,村裡非常歡迎。」
團長說:「請書記村長放心,我們保證把最精彩的節目送給村民們。」
楊葉青說:「有需要村上辦的事,儘管跟馬村長說。」
「那是。」團長雙手抱拳說:「要開演了,恕不遠送。」說完就回屋了。
楊葉青和馬百萬走出大門後,馬百萬朝另一方向走去。楊葉青問:「百萬,你上哪去?」
「我——」馬百萬本來是要回到奚粉蓮家去,楊葉青這麼一問,竟有些語塞。
楊葉青說:「走,到我家去,老太太叨咕你一天了。我也有事想跟你說說。」
馬百萬不情願地跟在楊葉青身後,他實在沒有理由推辭,這些年來每當除夕夜他都去看姑媽,有時留下吃年夜飯,也有時吃了年夜飯再去。楊葉青還說有事和他說,聽語氣她要說的事好像很重要,要是工作上的事她沒必要去家裡嘮,馬百萬在心裡反覆地掂量著……
奚粉蓮把碗筷又重新擺了一次。她盤腿坐在炕梢,拿起酒瓶子倒滿酒,看了一眼馬蹄表又轉身看看窗外。
馬大神家屋裡炕上地下到處都擠滿了人。堂屋本來是馬大神跳大神的場地,現在成了表演場地,男女演員在唱《大西廂》。
楊葉青和馬百萬回到老河口,馬百萬去西屋和姑媽說話。楊葉青已經在東屋炕桌上擺著各樣菜餚,看看桌上很豐盛,就過西屋去跟婆婆說她和馬百萬有話要說。韓母懂她的心事,自然高高興興答應了。東屋裡,馬百萬坐在炕桌前,他沒法脫身,覺著有點二心定。跟楊葉青在一塊他當然樂意,今晚有點不同,奚粉蓮在等著他,恍惚中他見楊葉青舉起酒杯說:「來,咱倆把這杯酒乾了。」
馬百萬也就端起來將杯中的酒喝乾了。楊葉青放下酒杯,盯盯地看著馬百萬,看得馬百萬渾身發熱,脖子上冒汗。就聽楊葉青說:「你我心裡都裝著的這件事,早就該挑明了。一直也沒個機會。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馬百萬躲避著楊葉青的目光,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楊葉青說:「百萬哪,你對我的心情,我知道——」
在楊葉青跟馬百萬吐露衷腸的時候,馬大神家又換了演員,正在唱「楊八姐游春」。奚粉蓮家的收音機裡正播放著春節聯歡晚會。奚粉蓮拿起馬蹄表看了看,關上收音機。她推門走出去。奚粉蓮站在院中,隔壁老蔫子家的燈籠桿上紅燈高照。隱隱約約傳來嗩吶聲。院中大門口的谷糠燈早已燃燼,只剩下一堆堆死灰,被寒風吹起四散飄浮著。奚粉蓮走出大門,在路上匆匆走著。各家的窗上很少有燈光,人去屋空都去看二人轉了。在東北農村有句順口溜是:寧捨一頓飯,不捨二人轉。
「二哥哥呀!
你走上一天我在牆上畫一道,
你走上兩日我在牆上畫一雙啊,
你走上三年八個月,
我橫三豎四畫滿牆——」
王二姐思夫的唱段,從窗戶縫中飄到院中,在夜空中迴盪著……
二歪從屋裡出來,走到牆角處撒尿。奚粉蓮進院走到窗台前,她趴在玻璃上朝屋裡看。二歪發現奚粉蓮進院,他還沒尿完忙掐著那物件瀝瀝啦啦躲到牆角處看著。奚粉蓮透過窗戶看一會兒,屋裡沒有馬百萬和楊葉青。奚粉蓮轉身走了。二歪提上褲子悄悄尾隨著奚粉蓮。奚粉蓮走出村口,在去老河口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二歪在她身後躲躲閃閃地跟著,此時,二歪把自己當成了護花使者,他為自己能在漆黑的夜裡保護奚粉蓮暗自高興!奚粉蓮走到老河口拐進楊葉青家院中,走到房門前剛要伸手推門,又縮回手轉身走到東屋窗前,透過玻璃窗往裡看。楊葉青和馬百萬正在喝酒說話。楊葉青夾了一條炸魚放進馬百萬的碗裡,又給馬百萬杯中倒上酒。馬百萬抬頭看了楊葉青一眼,用衣袖擦去頭上的汗水。楊葉青拿過毛巾遞給馬百萬擦臉。看到這裡,奚粉蓮轉身離去。
二歪遠遠地跟在奚粉蓮的後邊。奚粉蓮回家進屋,端起桌上的兩盤菜走到門口剛要倒掉,又回身放回桌上。她默默地坐在炕沿上,漆黑的夜幕將外邊的一切遮擋得什麼也看不清了,天地間頓時顯得蒼茫而空濛。外屋,鍋台後邊頂棚房笆透霜的地方化了,一滴一滴的滴水聲彷彿要把人心底滴穿。奚粉蓮沉思片刻,苦笑一下,端起酒盅自斟自飲。
二歪影在窗外牆垛子處朝屋裡偷看著,見奚粉蓮拿起鏡子,照著自己的臉,鏡子中奚粉蓮滿面緋紅,醉眼朦朧。奚粉蓮把鏡子放在桌上,又倒酒自飲。二歪悄悄推開門,走進屋裡靠在門上看著奚粉蓮。奚粉蓮瞇著醉眼向二歪招手:「來,喝酒!」二歪蹭到桌前坐在炕沿上。奚粉蓮指指對面的酒盅:「上炕,喝呀!喝!」
二歪說:「我,我給你找他去!」
奚粉蓮瞪著醉眼問:「找,找誰呀?喝,喝酒!」又倒一盅酒,舉起來說,「來,干,乾杯!」一口喝乾,又連喝幾盅後,一頭倒在炕上。
在老河口,楊葉青家中也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了。楊葉青看著低頭抽煙的馬百萬叫聲:「百萬——」
馬百萬抬起頭,眼睛看著北牆上的一張畫。
楊葉青說:「今晚媽提咱倆的事了。」
馬百萬內心被撞擊一下,慌亂地應著:「啊。」他躲閃著楊葉青的目光。在這個女人面前,他那專橫是脆弱的。他在她身上有戀情、有敬畏、有得有失。楊葉青說:「百萬,說句掏心肺腑的話,我真想咱倆就這麼處下去。不捅破這層窗戶紙該多好哇!」她動情地看著馬百萬說,「那樣做,我太自私了!太對不起你了!太虧欠你了!百萬,在我的心中,你是一個好人,是我的好大哥——」
馬百萬的內心翻滾著,他明白了,這個他多年愛著的女人就要從他心中走出去了。他多年懸著的一顆心,不會再落在眼前這個女人的身上。馬百萬做過無數美好的夢,此刻就要成南柯一夢了。抑制不住的心動,抑制不住的呼吸,抑制不住的淚水,他要大聲吼叫,被這個女人歉疚的目光止住了。馬百萬自己也說不清楚,他究竟是要跟奚粉蓮重歸於好,還是不放棄眼前這位苦戀多年的女人?
楊葉青面對沉默著的馬百萬,一時也亂了方寸。她拿起炕桌上的煙盒,抽出一支煙叼在嘴上,叼著煙的嘴唇哆嗦著,拿著火柴的手也哆嗦著。她劃根火柴剛要點煙又吹滅,將煙又插入煙盒裡。馬百萬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把酒杯重重地蹲在桌子上。楊葉青全身一震,懇切地說:「百萬,別生我的氣好嗎?!」
馬百萬的額頭上暴著青筋,憂鬱的目光看著楊葉青。
楊葉青情真意切地說:「二十多年了,是你幫我支撐著這個家!哪個女人不想靠在一個男人的肩膀上喘口氣呀?百萬,我心裡有個抹不去的影子,就是韓大林。有這個影子的陪伴,我心裡頭再也容不下旁的男人了。」她看著馬百萬眼含淚水說,「說實話,我做過努力!是無數次的努力!可是我不能騙自己,更不能欺騙你!咱倆只能做朋友,保持友誼,不能做夫妻,沒有愛情!沒有那種感覺,怎麼努力也找不到。原諒我吧,百萬大哥!」
馬百萬張了張嘴,終於鼓起了勇氣說:「別說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楊葉青說:「你說這話也很傷我的心。也許有一天會有個男人走進我的心裡,但不會是你。你我性格的距離太大,誰也改變不了誰。眼看著是悲劇結局為啥要去演呢?」
馬百萬下意識地歎了口氣。
楊葉青說:「百萬,上奚粉蓮那裡去吧!你們倆真心相愛過,難道你真沒有感覺到,最愛你的人是她嗎?」她將兩人面前的酒杯倒滿酒,舉起杯,說:「我真心誠意地祝你們倆幸福美滿!」馬百萬未動眼前的酒杯……
奚粉蓮家屋中充滿酒味,這個女人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多酒,這個女人喝醉了。她的腸胃在燃燒,她的心在燃燒,她的情感在燃燒,她的全身在燃燒。奚粉蓮躺在炕上痛苦地叫著:「我難受!我渴呀,渴死我了!快,快給我水。」
二歪忙放下筷子拿碗去外屋,奚粉蓮在炕上仍然亂蹬亂踹,二歪端著水碗進來扶起奚粉蓮,端著水碗給她喝。奚粉蓮剛喝兩口,哇的一聲吐了,二歪忙用雙手去接。奚粉蓮撕扯著衣領嚷叫著難受。二歪忙將嘔吐物捧出去,轉回來時見奚粉蓮已經躺下漸漸睡去。二歪扯過被子正要給她蓋上,奚粉蓮翻了個身,她的衣扣已經被自己抓開,棉褲也被蹬掉半截,袒露出了白玉般肌膚。二歪看著女人裸體嚥了口唾沫,哆哆嗦嗦給奚粉蓮蓋上被子。奚粉蓮伸手拉住二歪夢魘般說:「來,躺下。來呀!」二歪挨著奚粉蓮規規矩矩躺下,兩眼盯盯地望著天棚。奚粉蓮揮了一下手,又含混不清地說:「閉,閉——燈——」二歪拉著燈繩把燈閉了,自己往外挪挪身子要起來,又被奚粉蓮拽住說:「待著!又,又要找楊,楊——」話音剛落就發出輕輕的鼻息聲。
二歪規規矩矩躺著,二歪渴望挨著女人躺著,二歪又躺得不安穩不舒坦。二歪明知道自己是遇上了千載難逢的巧遇,他曾冒出過溜走的打算,但又不忍心離開她,他倒不是憐香惜玉,反正他確實沒有走……
星月無光的夜,村中隱約傳出嗩吶伴著二人轉唱段,偶而有鞭炮聲在空間迴響。
馬百萬搖搖晃晃地走進村口,一直走到奚粉蓮家院外,他走進院中時,見奚粉蓮家屋裡的燈光熄滅了,便止住腳步望著那扇熄滅了燈光的窗戶。老蔫子家燈籠桿上的紅燈還亮著,馬百萬站在院中片刻,口中自言自語地嘟囔一句:「她困了,睡吧。」就轉身走出院門。
日爺急著掙脫遠處的雪線,眨眼間就躥上樹梢了。村中的鞭炮聲響成一片,家家煮好的餃子都端上飯桌,全家人圍著桌子吃大年初一頭一頓團年飯了。
炕上,奚粉蓮和二歪同時被鞭炮聲驚醒,藉著窗簾外透進的一縷晨光,奚粉蓮掀起被子,吃驚地發現自己光著身子,被窩裡挨著她的竟是二歪。奚粉蓮瘋了似的往地下推二歪,哭喊著:「牲口哇,牲口!你,你咋——你害死我了!我可不能活了!」
二歪坐起來,他懵了。奚粉蓮將二歪推到地上,把衣服褲子摔到他頭上,瘋了似的號啕著:「你還不滾哪!害死我了!」
奚粉蓮有種如雷轟頂的感覺,她陷入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窘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