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馬百萬走在村路上,他不停地跟相遇的人們點頭拱手。
張立本在牛得水家院子裡燃放二踢腳。馬壯和牛肺倆人點燃一掛長鞭。馬春捂著耳朵站在屋門口。馬百萬從門前走過來,馬春帶著過年喜悅的笑容,給馬百萬拜年說:「百萬哥,過年好!」
馬百萬樂哈哈地說:「好!真夠熱鬧的了。」
馬春請他進屋吃餃子,馬百萬說聲「改天吧」就朝村西走去。張立本又燃放一隻二踢腳,乒乓聲在地下和空中炸響。走過去的馬百萬抬頭看著,二踢腳在空中炸響後紛紛落下的紙屑,飛揚的碎紙屑隨著一團煙火飄散著。
老蔫子家院中燈籠桿上的燈還亮著。成子正在往下卸燈籠,他急著去燃放衣兜裡的兩個二踢腳,蘇雀站在他頭上「啾啾嗒,啾啾嗒」地鳴叫著。一群孩子從院門前跑過去,他們吵嚷著唱二人轉的上老倭瓜家演去了。月芽從屋裡夾著小板凳跑出來,跑出院子大門口追那群孩子們去了。老蔫子從屋裡出來,走出院門去柴火垛抱柴火。
院外,馬百萬走過來說:「蔫子,過年好哇!」
老蔫子忙拱手說:「馬村長啊,見面發財!」
村東,傳來爆豆般的鞭炮齊響聲。
老蔫子說:「有年頭沒聽見這麼大的響動了,是誰家放的呢?」
「張立本放的。」馬百萬說完拐進奚粉蓮家院子裡。
快嘴喜鵲推開房門喊:「抱捆柴火這麼半天,跟誰說話呢呀!」
老蔫子說:「馬村長。」
快嘴喜鵲四處看看,沒有人,就問:「人呢?」又抻長脖子朝奚粉蓮家院子裡看。
這時,馬百萬早就走進奚粉蓮家院中拉開房門進屋了。奚粉蓮已經聽見馬百萬跟老蔫子的說話聲,房門一響她馬上蒙頭蓋腦地躺在炕上。馬百萬看看裹在被子裡的奚粉蓮,又看了看杯盤狼藉的飯桌子,目光落在飯桌上的酒瓶子上。馬百萬猶豫一下坐在炕沿上,他掏出煙點燃吸著。看看炕桌倒下的酒瓶子和兩個酒杯,又回頭看看奚粉蓮,咳嗽一聲。奚粉蓮仍蒙著頭一動不動。馬百萬站起身,走到門前伸手欲開門,又回過頭看看炕上的奚粉蓮,見她仍沒動就推門走了。奚粉蓮掀開被子,她已是滿面淚水。看了一眼關上的門,急忙起身爬到窗台前,透過玻璃朝窗外看,見馬百萬在院中走出大門的背影。奚粉蓮趴在窗台上雙肩抽動著。她有些後悔怨自己沒留下馬百萬。又細想想,留下他之後呢?留下他能跟他說什麼呢?她認為自己已經沒權力埋怨這個她深愛著的男人了。奚粉蓮已經陷入極度痛苦之中……
馬百萬在村路上走著,走著走著放慢了腳步,轉回身走了幾步,又轉回身,他越走越慢,他頭腦中響起了楊葉青在酒桌上說的那段話:
「我把話全都跟你說明白了,咱倆不可能結合到一起。奚粉蓮才是真正愛你的人。你千萬不要錯了主意,冷了人家的心——」
馬百萬走著走著,再次轉回身,匆匆朝奚粉蓮家走回去。
馬趴蛋挾著一卷紅紙,端著一碗糨糊迎面走來,按禮教馬百萬得先給他拜年,兩個人擦肩走過時馬百萬竟然沒有吭聲。這讓馬趴蛋好生奇怪!在平時,依著擔個村長的名分遇事說深說淺,碰面不說句話也還過得去,今天是大年初一,論輩分咋說也該給叔叔輩的拜個年才是正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漫說你是村長,就算真能當個鄉長縣長啥的,也不能連個禮數也不講了!馬趴蛋心裡犯著嘀咕進了碾棚,他把紅紙抹上糨糊粘在碾砣上。紅紙上寫著「五穀豐登」四個字。老扁走過來拱拱手說:「叔,見面發財,」他看了看碾砣上的紅紙,說「都是三十貼對子,大年初一還貼個啥勁呀?」
馬趴蛋說:「剩塊大紅紙,我讓春兒剛才寫個五穀豐登。有糧食咱這碾子就能轉轉。」
馬趴蛋從碾棚回來時,牛得水家炕桌上已擺好了菜和瓶酒,就等著他一個人呢。牛得水、馬趴蛋、張立本、馬大和馬壯先後落座。
外屋,馬春和牛肺在煮餃子。
張立本拿起一瓶酒說:「這是名牌,城裡大酒店淨喝這個。來,都滿上。」
馬壯說:「現在假酒可多了。」
張立本說:「多是多,我買的這個可不是。這酒是從馬春她們酒店餐廳買的,保險!」他給馬趴蛋和牛得水倒酒,說「反正茅台喝不得,假茅台除了摻敵敵畏,就摻尿。」
馬趴蛋說:「黑心利!」
牛得水說:「真茅台誰能喝著哇?」
馬趴蛋說:「那可不咋的!」
牛肺用笊籬端著兩個餃子進屋說:「爹,嘗嘗熟沒?」
張立本笑著問:「讓哪個爹嘗啊?」
牛肺咬了一下嘴唇,笑笑說:「這不兩個餃子嗎?」
牛得水咬一口嚼著,點點頭說:「中啦。」
馬趴蛋也咬了一口,巴嘰著嘴說:「嗯,撈吧。」
牛肺推門跟外屋煮餃子的馬春說:「行了!撈吧。」
牛肺走到外屋跟馬春兩人撈餃子。她倆端著餃子進來,放在桌子上。牛得水讓她倆也過去吃。馬春說不著急,小姚和牛肚跟曲大夫出去看病還沒回來呢。張立本打聽誰有病了?牛肺告訴他們是奚粉蓮病了,馬村長讓曲大夫去的,聽說青姑姑也去了。聽了牛肺的話,馬趴蛋也反過味了,怪不得一大早馬百萬見著他,連年都沒顧上拜。張立本讓馬春和牛肺把飲料箱子裡健力寶可樂搬到東屋去。馬春要拿出幾瓶啟開給他們喝,牛得水不讓留,說那玩意兒沒啥勁頭。張立本笑他沒見過大世面,飲料又不是酒有啥勁?馬趴蛋覺著都是實在親戚了,張立本往後說話不能再沒大沒小的了,就說了幾句教訓他的話。張立本說:「我這張破爛嘴,大叔還能怪乎咋的?來,我敬大叔一杯。」他說著就給牛得水倒酒。
牛得水說:「敬啥呀?來!大伙都喝。」
馬春說:「我倆過東屋去了,要啥就喊一聲。」
牛肺和馬春抬著飲料箱子回到東屋,等著牛肚和曲大夫他們回來下餃子。牛肺透過玻璃窗戶朝院裡看,說她們都回來了快下餃子!話音剛落小姚和曲醫生就進屋了。沒見牛肚進來,小姚見馬春朝外看,就告訴她牛肚沒回來,給奚粉蓮做飯呢。馬春急著問奚粉蓮的病情,小姚看看曲大夫,曲醫生說很像抑鬱症,需要觀察觀察看看。小姚凍得面色蒼白急忙爬上炕,她坐在炕頭上打了個寒顫。牛肺在外屋喊餃子煮好了,馬春就出去端餃子。
奚粉蓮家這邊,送走了小姚和曲大夫之後,楊葉青就吩咐牛肚去抱柴火,馬百萬蹲在灶坑前燒火,楊葉青往鍋裡臥雞蛋時,見馬百萬大把往灶坑裡塞柴火,趕忙不讓他燒了說雞蛋老了不好吃。她讓牛肚拿過一個大碗,往碗裡挑麵條,又舀上臥好的雞蛋,馬百萬端進裡屋放在炕桌上,催著奚粉蓮趁熱吃。奚粉蓮圍著被依著枕頭,心事重重地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面。楊葉青進裡屋見她沒吃就說也不知道鹹淡快嘗嘗!奚粉蓮說吃不下去,老覺著心口堵得慌。楊葉青說:「不吃東西咋行呢!馬村長現從家裡拿來的白面和雞蛋。」
奚粉蓮看了馬百萬一眼,又立刻移開目光。
馬百萬說:「大過年的,咋能不吃飯呢?別讓牛肚跟楊書記白忙活了,人家連飯也沒顧得上吃呢!」
奚粉蓮低頭不語。楊葉青把碗塞進馬百萬手裡,示意他給奚粉蓮。馬百萬接過碗遞給奚粉蓮說:「吃吧。」
奚粉蓮接過碗,又放在炕上。
楊葉青說:「等過了正月十五,讓牛肚領你去市裡找方茜去,讓他們給好好檢查檢查。」
馬百萬說:「人家大醫院,家式全可,啥病都能治。」
楊葉青看了奚粉蓮一眼,說:「夢生奶奶還沒吃飯呢,我就先回去了。牛肚在這給收拾完了再回家。」
牛肚應著去外屋刷鍋洗碗拾掇鍋台。馬百萬也要走,楊葉青說:「你就別急著走了!大過年的,村裡也沒啥別的事,再說,出納員病成這樣,跟前沒個人也不行啊!」她誠懇地給馬百萬遞個眼神就推門走了。
天剛黑,人們三五成群地朝老倭瓜家走去。姑娘小媳婦們嘰嘰喳喳,嘻嘻哈哈議論著戲文。有人說今晚有《劉翠萍哭井》,有人說有《人面桃花》,也有人說應該再演一回《楊八姐游春》,都按著個人喜好猜測著。老蔫子家院中燈籠桿上亮著紅燈籠。二歪跟著眾人走一段路,就在老蔫子家院門前停住,他朝院裡張望著。
老蔫子家的窗戶上印著快嘴喜鵲楂嘎拉哈的剪影。屋裡,快嘴喜鵲、馬春、小姚和曲醫生在炕上圍坐一圈,看快嘴喜鵲楂嘎拉哈。快嘴喜鵲將手裡的錢頭拋向空中,用手迅速地將六個嘎拉哈一順水地立起,嘴裡不停地說:「搬針1、2、3、4、5、6……」她迅速地接住錢頭。「嘎啦哈」又稱「噶什哈」,源於滿語「嘎出哈」,是指動物的後腿臏骨,就是連接脛骨和股骨的一塊骨頭,是長方體,上下左右四個面。因骨頭的四面的形狀不同,便有了不同的名字。凹面為「坑兒」,凸面為「背兒」,側面有勾回紋的為「珍兒」,與「珍兒」相對的一面為「驢」。制「嘎啦哈」的骨頭上不能帶肉不能帶脂肪。
煮的時間一定要長,煮得筋肉酥爛成泥,自動從骨頭上脫落,便將骨頭撈出洗淨晾乾,就製成了姑娘媳婦們最喜愛玩的「嘎啦哈」了。為了美觀人們還給它染上了各種顏色,以紅藍最為常見。「嘎啦哈」多是豬、羊、獐、狍、鹿的骨頭,其中羊的「嘎啦哈」以其巧小玲瓏而受女孩們的偏愛。在玩時可用「坑兒」「背兒」「珍兒」「驢兒」四個面側、立、仰、臥,組合遊戲,形成了各種玩法。而滿族抓嘎啦哈的玩法是將四枚嘎啦哈同擲於炕上,如出現四枚各不相同為最佳,得分。如果不同,要再布口袋往上拋,布口袋和用小銅錢串成的錢串都叫錢頭,利用拋出錢頭到錢頭下落並用手接住的空隙間迅速將炕上的四枚嘎啦哈翻、轉、摁、搬後變成不同的四個面,為贏,得分。這是一種深受滿族人喜愛的民間遊戲,是從帝王皇家到平民百姓都可看到的遊戲場面。乾隆皇帝曾寫詩記述了嘎啦哈的遊戲活動。
投石軍中以戲稱,手彈腕骨俗相仍。
得全四色方愉快,何必三梟始絕勝。
閨秀爭能守爐火,兒童較遠驅寒冰。
無端勝負分憂喜,獐鹿哪知有許能。
鹿腕骨非無用物,以為戲亦有時需。
中原浸喻人人逐,一具遠看面面殊。
偶語何須較土木,采名乍俗擬梟盧。
帕格真足方投石,何用從來如此手。
嘎啦哈從古流傳至今,現在玩的也少了。嘎拉哈和錢頭漸漸變成了收藏品。馬春接過布口袋,玩起了搬針,手眼配合得也很在行。小姚和曲醫生都看得津津有味,也想試一下,可卻不得要領,不是接不住口袋,就是立不起嘎拉哈,手忙腳亂地亂抓一通。幾個人不由都哈哈笑個不停。
二歪走到奚粉蓮家院門前,伸著脖子朝裡看,他四外瞧瞧就走進院裡,溜到窗下,影身在窗戶垛子旁,撅著屁股偷偷往屋裡看。透過玻璃窗戶,楊葉青和奚粉蓮坐在炕上說話。晚飯後,楊葉青又來到奚粉蓮家,她要把三十下晚跟馬百萬說的話告訴她,免得奚粉蓮三心二意地有顧慮。
二歪將耳朵貼在窗戶上聽著。就聽楊葉青說:「好妹子,你誤會了!三十晚上我找馬村長,該說的話都跟他挑明了說啦。我告訴他,我不能嫁給他。」
奚粉蓮低著頭,下意識地用手捻轉著衣底襟上的一個線頭。
楊葉青又說,「這張窗戶紙我都捅破了,你還有啥抹不開的呢?」
奚粉蓮囁嚅地說:「楊書記,不瞞你說,屯子裡頭誰都說馬村長跟你好。」
楊葉青爽快地說:「那也沒啥,常言說得好,一家女百家求嘛!不光說大姑娘,也有咱寡婦人家。想娶你是人家的事,嫁不嫁可是咱們的事。樂不樂意給個痛快話。」
奚粉蓮抬臉看著楊葉青,抿著嘴苦笑著。
楊葉青說:「你就別縮頭夾尾的啦!想找個媒人,我來當咋樣?」
奚粉蓮長長歎了一口氣,難以排除那天晚上的陰影。
院中,傳來老蔫子家院中開門的聲響。二歪趕忙蹲下身子,牆那邊馬春和小姚出來上便所,就聽小姚說:「這天可真黑呀!」
馬春逗她說:「小心便所裡藏著人!」
小姚「媽呀」一聲忙退回來,說:「你可別嚇唬我呀!」
二歪偷偷溜出院門,抻長脖子朝老蔫子家院中看。聽到身後有嚓嚓的腳步聲,二歪嚇了一跳,急忙轉回身,見馬百萬拎著東西站在身後,問:「像個賊似的,幹啥呢?」
二歪結結巴巴地說:「沒、沒幹啥。」
馬百萬斜眼瞪著二歪說:「沒幹啥站在這看啥?!」
二歪心裡有鬼,支吾著說:「那什麼——我看二人轉去——」忙轉身朝院外走去。
馬百萬瞧著二歪的背影,又看看老蔫子家燈籠桿上的燈籠,就走進奚粉蓮家院中,拉開房門進屋了。
二歪邊走邊在心裡酌量著怕閻王爺就碰上鬼了!不吉利,要壞菜!他正二心不定地走著,迎面碰上了張立本,二歪只顧低頭嘀咕著就撞在張立本的身上了。他抬頭一看是張立本,就齜齜牙想過去,張立本打趣地說:「跟老二算啥賬呢?」
二歪說:「我能有啥正經勾當!」
張立本說:「過了二月二上我那去吧,我給你找點營生干,老瞎逛游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