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夢生走後,楊葉青和楚漢成對望著,室內頓時很靜。面對楊葉青,楚漢成似有恍如隔世又彷彿就在昨天的感覺。二十多年來,他時時想起楊葉青和韓大林的情景,尤其是近兩年特別地頻繁。從下火車後韓夢生去接他,直到邁進這間病室之前的這段路上,楚漢成的腦海總在翻閱著一部歷史。一場「文化大革命」,給幾位壯志未酬的年輕人造成的是刻骨銘心的災難。
楊葉青將楚漢成從遙遠的回憶中拉回現實,她深情地說:「漢成,不是說大恩不言謝嗎?那是傾其所有也無法報答的潛台詞,對你,我是時時刻刻都沒有忘記過。不是報恩!是懷念!」
「我能理解!」
楚漢成的追憶打住了……他知道楊葉青是為追趕他摔傷的,他關心她的傷會不會留下後遺症。楊葉青告訴他不會。這一跤摔得很值得,不是把他給摔來了嗎?韓夢生說他媽當村黨支部書記了,這讓楚漢成感到意料之外!楊葉青問楚漢成他是不是認為她在趕潮流,自討苦吃?楚漢成說知青期間他也許會這麼認為。這件事放在別人身上,他也會這麼認為,對楊葉青接任村官他不會。她作出這樣的選擇,肯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楊葉青認為自己在農村待久了,瞭解農村了,瞭解農業了,更瞭解農民了。她融化進農民之中了,也就愛上了這片土地。
楚漢成頗有感慨地說:「是呀!一個人一生能有幾個五十年呢——」
楊葉青笑了,那是略帶苦澀的笑,她向楚漢成問一個自己感興趣地問題,他是不是決定選插樹嶺村做速生柳的實驗基地了?
楚漢成卻用反問回答了她,說:「這當然得徵得支書和村長的同意嘍!」
楊葉青含笑問:「不會是有意安排的吧?」
楚漢成說:「不是也是,是也不是。完全是陰差陽錯!首先是你生了一個好兒子,偏偏又成了我的學生和得力助手,偏偏插樹嶺村又是一個完好的生態環境,偏偏我本人又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偏偏又是你在這個村當村支部書記!這就構成了天時,地利,人和呀!」
楊葉青非常興奮地伸出兩個手指:「還有兩個偏偏呢——」
方茜推門進來,頭一句話就是:「天上掉下了個楚漢成!」
「方茜!?」楚漢成立刻站起身來,上前握住方茜的手。
方茜調侃地說:「看來我這個半老徐娘,還沒老到相見不相識的程度哇?!」她看著楚漢成說,「哎,漢成,要是走在大街上,你還敢認我嗎?」
楚漢成說:「別說得這麼悲觀好不好!別忘了,總有一天,我們會衰老,老態龍鍾,但願我們的心,還和剛下鄉時一樣年輕!」
方茜說:「詩人的豪邁和風彩毫不褪色,還是當年的楚漢成!」她上下打量著楚漢成,「一直以為你還在美國呢!」
楚漢成說:「是出去幾年,咱們同學就都這麼傳開了,結果誤了不少相會的機會。」他看了方茜一眼,「哎,方茜,你不是一直在部隊上嗎?什麼時候轉業的?」
方茜說:「都十多年了!哎,聽夢生說,你們要在插樹嶺村搞速生柳科研基地?」
楚漢成說:「我和葉子正嘮這件事呢!」
楊葉青笑著對楚漢成說:「剛才不正說到還有兩個偏偏嗎?一個是方茜醫院的扶貧點偏偏就是插樹嶺村。再一個是,她本人是搞醫的,插樹嶺偏偏就是甲狀腺地方病病區,方茜的到來給村裡帶來了健康和財富。」
楚漢成說:「這麼說事隔二三十年,咱們又湊到一塊了!」
三個人愉快地說笑著,三個人的心中此刻都在想著一件事……
馬春每天必然去看楊葉青,她拎著保溫飯盒從走廊拐過來,先把午飯送到高幹病室,等楊江淮吃完飯再去楊葉青的外科病房。楊江淮見馬春進來,說她剛去酒店上班老請假不好,別來回跑了,他在醫院訂餐伙食也挺好的。馬春告訴楊江淮今天她休班,飯盒裡裝的是老人最愛吃的蟹黃包,是專程去酒店餐廳買來的。她打開飯盒拿出上層裝包子的盒放在床頭櫃上,又從床頭櫃裡拿出碗和匙,將下面保溫飯盒裡的皮蛋瘦肉粥倒進碗裡,又打開床頭櫃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塊餐巾鋪在床上邊,將飯盒放在上面。楊江淮喝了兩口粥,拿起個包子咬一口嚼著說:「不錯,趕上我家鄉揚州富春包子鋪的了!」
馬春說:「餐廳面案是新從揚州請來的師傅。」
楊江淮說:「我說嘛!馬春,你也吃一個嘗嘗。」
馬春說:「楊老,你忘了魚蝦蟹我全不吃呀。」
楊江淮說:「你會缺乏營養的。」
馬春說:「這我還嫌胖呢!」
楊江淮說:「審美觀點不一樣,這就是代溝哇!」
馬春問:「楊老,你頭暈好些了嗎?」
楊江淮說:「青青脫離危險啦,我就沒事了,血壓下來了,方茜這丫頭就是不讓我出院。」
「你當然不能出院了。」方茜人沒到,話先進屋了。
楊江淮說:「我正要罵你呢!」抬頭見方茜身後跟著韓夢生。
方茜指著身後的韓夢生說:「楊叔,夢生來看你了。」
韓夢生親親熱熱地叫聲:「姥爺!」楊江淮激動地看著韓夢生,臉上肌肉抖著,伸出顫抖的雙手說:「好,好!來,過來——」
韓夢生走到床前,楊江淮拉住韓夢生的手,淚水就滾出來了,顫聲說:「這麼大了!成人啦!」
韓夢生淚流滿面地說:「姥爺,那天,我對不起你!」
楊江淮已不能自持,哽咽著說:「是,是,是姥爺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媽媽!更對不起你爸爸呀!」
方茜勸解道:「夢生,這樣不行,姥爺有病,這麼大喜大悲的,他的心臟承受不了。」又轉向楊江淮:「楊叔,你這樣哪行啊?你們祖孫相見是件高興的事呀!」
馬春給楊江淮拿來毛巾,韓夢生接過毛巾擦去老人臉上的淚水,問:「姥爺,你的病咋樣了?」
楊江淮說:「好了!我沒事了。」又急著問,「夢生啊,你媽咋樣了?」
韓夢生說:「好多了。」
方茜說:「過兩天她能下地活動時就過來看你。楊叔,我和葉子有位多年不見的知青朋友來了,你們祖孫倆好好嘮嘮吧,我看看去。」
楊江淮說:「你忙你的去吧,去吧。」
方茜走後,楊江淮望著她的背影說:「人老啦,想兒女的心情也就更重了!」
馬春有意分散老人思女之情,就說:「再吃兩個包子吧。」
楊江淮說:「留著晚上吃吧。孩子,你坐下。」
馬春在床邊凳子上坐下,她望了韓夢生一眼,知道老人要說什麼。
楊江淮拉過馬春的手問:「小馬,你能叫我姥爺嗎?」
馬春非常激動地望著楊江淮,十分動情地叫聲:「姥爺!」
楊江淮說:「好孩子!」他淚眼模糊了,說:「你是個非常懂得我心事的好孩子。」
馬春說:「我早就想叫您姥爺了!青姑姑待我跟親生女兒沒啥兩樣。」
楊江淮說:「青青不原諒我,我不怪她,是我對不起她!是我害了她!我作孽呀!這種負罪感壓了我二十多年。」他拿起布娃娃用手撫摸著說:「青青小時候玩的這個布娃娃我看過千遍萬遍!」他又拿起發卡和木梳說:「這是青青的,我多麼想親手給她梳梳頭,把這個發卡給她卡上啊!從她媽去世後,青青就成了我的命根子!我幾乎每天都夢遊老河口,圍著她家的房子一圈一圈地轉,盼著女兒能出來——」
馬春和韓夢生動情地叫了一聲:「姥爺——」
楊江淮說:「我有一肚子話,這些話從來沒跟旁人講過,憋在心裡,堵得我夜不能眠,孩子,姥爺今天全講給你們聽。」
馬春說:「姥爺,你先把藥吃了,慢慢講給我們聽,千萬不要激動。」
楊江淮接過馬春拿來的藥,痛苦地說:「夢生,你爸爸是為了救我才落入冰窟窿裡的呀——」
一直盼兩天了,楊江淮沒有等來楊葉青,他帶著失望和愧疚出院了。這天夜裡,他久久地站在窗前。
窗外,一輪未滿月兒。
天空很乾淨,很透明,星星不多,三三兩兩地貼在夜空那兒沉思。楊江淮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在窗前站著,他想一直站到月亮圓了——此時,楊葉青躺在病床上,兩眼望著窗外那輪未滿的月,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韓大林死後的那段日子裡,她想得最多的是死,她也想到了各種各樣的死法,也想到了腹中的孩子。在生死抉擇的日日夜夜裡,她最恨的最不能原諒的是父親。人生最痛苦最絕望的那一刻是最難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結束的最後一刻,熬過去闖過去就會開始一個新的轉折,開始為自己鎖定的人生目標去跋涉。楊葉青望著那輪未滿的月笑了,頭腦中出現了兒時她曾畫過那張長著眼睛、鼻子,微笑著的月芽兒的畫。當時心軟一下也就走上了不歸路,死了一切也就過去了。楊葉青慶幸自己選擇了生,她選擇生就有個韓夢生出世,也就在今天看見了枕邊放著的布娃娃,木梳,發卡,還有那張微笑著的月芽兒的畫。這些東西是馬春拿來的。那是楊葉青兒時用過的、畫過的,那是父親保留下來的……
夜深了,楊江淮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朝臥室看了一眼,悄悄打開房門走出去。他在窗前站得太久了,雙腿有些麻木,像灌了鉛般的沉重,他邁動著沉重的雙腳,一個人在街道的路燈下孤獨夜行。楊江淮信馬由韁地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醫院門口,他走進醫院大門,各診室的燈都已經熄滅了,只有走廊裡還亮著幾盞燈,給人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一間掛著急診室牌子的門半掩著,診桌後坐著的值班醫生也在昏昏欲睡。穿過一道門就是外科病房,那裡燈火通明。楊江淮來到楊葉青病室門前停下腳步,透過門上的玻璃往裡看著。
楊葉青也是一直沒有睡,手裡拿著那個布娃娃,她仍然看著窗外的月色。當她扭過頭來時已是滿臉淚水,她將布娃娃放在一邊,又拿起那張微笑著的月芽兒畫。她畫完這張畫時,月芽兒沒有笑,就問爸爸月芽咋不笑哇,爸爸拿起臘筆在畫上添了一張微笑的嘴,這張嘴還在向她微笑著。楊葉青看見微笑著的月芽兒的眼晴下掛著一顆晶瑩的淚珠,她想伸手擦去那顆淚珠,淚珠卻不見了。
門窗上印著一雙失望的眼睛,門窗上流著兩行淚水……
夜空上,雲層漸漸將半月掩上。
第二天,一夜無眠的楊葉青覺著頭疼。韓夢生來勸解母親,希望她無論有什麼原因,都該去看看姥爺,不然,她會後悔的。跟隨韓夢生進屋來看楊葉青的方茜,也告訴她,老人的病確實很重,再也經不住感情的折磨了,他日思夜想盼著的就是女兒能原諒他。方茜指著布娃娃告訴楊葉青,這個布娃娃和她的照片一直放在她爸爸的身邊。
韓夢生走過去將楊葉青扶回床上,自己跪依在床邊懇求著說:「媽,我沒趕上那個年代,可是姥爺給我講過,我看過書,你不能全怪姥爺,你不能不原諒二十多年撕心裂膽悔恨自己的父親,姥爺盼著見你眼睛都要盼瞎了。」
楊葉青摟住韓夢生說:「兒子,你別說了!」她抬起頭來望著窗外,看見甬道上一個年輕人攙著懷孕的妻子走過去,這又猛地撥動了楊葉青的心弦。
二十年前的一天,山坡上,山花爛漫。
韓大林在割草,楊葉青在韓大林的身後擰繞子,捆草。兩個人累了,就枕著草捆躺在山坡上望著天上奇形怪狀、千變萬化的白雲。稍刻,楊葉青爬起來,在草地裡四處采著野花,她抱著野花跑回韓大林身邊,將野花撒遍韓大林的全身。似春風拂面,撩撥了多情的小伙,韓大林騰地坐起來抱住楊葉青,兩個人在草地上滾著笑著。嘻嘻哈哈,把情與愛,把靈與肉,把明天與永遠,摻進天與地……韓大林雙手扒土,摟起個土堆。楊葉青撅了三根蒿子桿,遞給韓大林。韓大林恭恭敬敬地將三根蒿子桿插在土堆上。兩個人站起身拍打著身上的塵土,虔誠地跪在土堆前,連叩三個頭。完成了他們的結婚儀式。
兩個人手牽著手走到流金河邊,他們坐在陡峭的河岸上,看著滾滾河水,看著河水中的漁船,看著不時掠過河面的水鳥,看著躍出水面的紅鯉,看著兩岸花紅柳綠的自然景象,韓大林將楊葉青緊緊地摟在胸前,說:「遲早我一定要在流金河上修起一座大橋。」楊葉青仰起臉,給韓大林一個甜甜的吻……
在楊葉青心猿意馬的一霎那,韓夢生和馬春已悄悄地坐在她的身邊,馬春用那只木梳給她梳頭髮。楊葉青收回長長的回憶,拿起布娃娃動情地看著,年久的布娃娃眼睛已模糊不清,她看著布娃娃,貼在胸前問馬春:「春兒,你有眉筆嗎?」
「眉筆?啊,有有有!」馬春忙從背包中拿出化妝盒,取出眉筆遞給楊葉青。
楊葉青接過眉筆,給布娃娃畫著眼睛,畫得是那樣細緻、那樣專注,這一瞬間又跌入到兒時世界中去了。
馬春說:「青姑姑,姥爺說他把這個布娃娃就當成你了!徐阿姨剛來時把布娃娃當成廢物給扔了,他把徐阿姨都罵哭了,整整找了三天,才在野外一座垃圾堆裡找回來。」
楊葉青向馬春說:「咱們今天去看姥爺——」
聽到這話,韓夢生和馬春非常高興。楊葉青讓韓夢生馬上回插樹嶺,她不放心年邁的婆婆。韓夢生為看不到媽媽和姥爺父女相見的感人場面而遺憾,但他還是聽從了媽媽的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