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縣城線路器材廠院內,陳永海領著馬百萬、奚粉蓮和牛二損走到一堆水泥電線桿子前,看完了水泥桿,陳永海又領著馬百萬三人來到一個棚布垛前,他掀起棚布,裡面是成卷的電線。馬百萬進大門時就覺得這個廠子很大,很正規,是個正兒八經的單位。看完了線路器材後認定是正經玩意兒。他們商量好了要的數量,送貨時間,交了錢。交錢時馬百萬還真犯點嘀咕,陳永海解釋說這是找人整的最低價,你要是正兒八經地交錢走賬,一根得多花一百多元。他把馬百萬他們領到一個屋裡,把錢交給一個女人,陳永海說她是會計科長。
馬百萬領著奚粉蓮和牛二損每人吃了一盤水餃,就找個旅館住下了。男房間設備很簡陋,四張床一台只能看兩個頻道的電視機。馬百萬和牛二損進屋時,兩張靠窗戶的床位上已經有人了。靠東窗戶的那人坐起來側過身子問他們是那個村的,牛二損告訴他是插樹嶺村的,那人說沒聽說過插樹嶺村。牛二損說是金河縣金河鄉的。靠西窗戶那人說他知道在大山裡頭,這個人坐了起來披上棉襖,掏出煙卷扔給馬百萬和牛二損一人一支說:“換一根,我這是雲煙。”他靠著床頭問:“辦啥事來啦?”
牛二損看了馬百萬一眼說:“村裡安電,買點材料啥的。”
東窗戶那人問:“你們村才安電?!”
牛二損說:“不是。縣裡給打深眼井,就手借光把水泵房也捂扎上。要是光靠大伙自個拿錢整,驢年馬月也安不上啊!”
馬百萬對這兩個刨根問底的人印象不好,他瞪了牛二損一眼。
西窗戶那人說:“光靠順垅溝找豆包吃不中了。想要富哇,非得搞企業辦廠子不解。原先,我們屯子也窮得叮當響,幾年的工夫,不就折騰起來啦!”
牛二損剛要開口,看了馬百萬一眼又咽了回去。
西窗戶那人說:“這玩意兒呀,准得有個能事的人領頭不可!原先,我們村委會裡,人倒是一大幫,可沒一個頂殼的,狗屁不是!上炕認得老婆孩子,下地認得一雙鞋。全屯子年年吃返銷糧,等救濟,遭老罪了!現在這個支書和村長,那他媽的真叫有尿!狗攆鴨子——呱呱叫!誰不賓服哇!”他豎起了大拇指。
牛二損忍不住問:“你們村子辦啥企業呀?”
西窗戶那人說:“多啦!我在磚瓦廠,土有的是,捨得花力氣可勁干就掙錢。”
馬百萬說:“靠賣土可不是個事,把土地都挖沒了,以後咋辦?讓兒子孫子們喝西北風過日子嗎?”
西窗戶那人說:“你呀!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
馬百萬說:“打耗子還得有個油脂捻呢,兩手攥空拳啥也舞扎不了!”
西窗戶那人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呀!井裡沒水四下掏唄!大伙湊錢,貸款,找合資單位,就看領頭的能耐了!沒說嗎,好狗一只能攔路,耗子一窩全喂貓!”
牛二損眼見馬百萬一臉的不高興,忙說:“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能行風的行風,能行雨的行雨,我們那呀,是個憋死牛的地場,神仙下界也沒轍!”
西窗戶那人說:“哪有沒轍的地場啊?是沒好人吧!現在實行自由選舉,大伙合計合計,把不行的整下去,選個能人上來干,不就結了?二位在村子裡也一定管點事吧?不行就來個篡黨奪權,宮廷政變!”
牛二損怕他再說出惹馬百萬不高興的話,忙指了指馬百萬說:“他就是我們村長。”
西窗戶那人一愣,轉而說:“這不結了!一看就是個好領頭的,要不咋能住這個破旅店呢!廉政啊!就說我吧,在磚場大小也是個頭目人!一年掙那麼多錢,為啥不去住大賓館呢?不就為不亂花大伙的血汗錢嘛!這位村長貴姓啊?”
馬百萬說:“姓馬。”
西窗戶那人說:“馬村長,我們磚場正在找合作伙伴聯合辦場,你們要干磚場,就合計合計。我們去人看看土質就能定下來。”
馬百萬說:“村裡人把地看得比眼珠子還金貴,我可不當敗家子!”
西窗戶那人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他忙從棉衣兜裡翻出一張名片遞給馬百萬說:“這是我的名片,有啥事就打我的手機。”
馬百萬勉強地接過名片,就要躺下睡覺。牛二損抻長脖子看馬百萬放在枕頭邊上的那張名片,馬百萬瞪他一眼。
牛二損嘿嘿笑著說:“我是一個大字不識,看也白搭,也不知道上邊寫的是些啥。”
東窗戶那人說:“就是印上了名字,干啥的,電話號碼啥的。這玩意兒都是人家街頭上文明人興起來的,這工夫也傳到咱們鄉下了。人不就是頭回生二回熟嗎,再說多交幾個朋友也挺好,為難著災有個幫襯。有啥事一打電話就找著了。”
牛二損說:“我們那裡欠電費連電燈都沒有!背旯旮子地場還電話呢!上那打去呀?郵封信都得個月期程的。”
馬百萬不滿地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當著人家哭啥窮哇?”
牛二損說:“也不是哭窮——”
馬百萬說:“不是哭窮是啥?一進屋你那張破嘴就嘟嘟嘟的沒失閒,怕把你當啞巴賣了咋的?!”
牛二損和房客互相看了一眼,馬百萬抖開被子上床躺下了。
女客房房間只住著奚粉蓮一個人,她坐在床上,呆呆地出神。從跟著馬百萬上鄉裡,進縣城,奚粉蓮就覺著像做夢,忽忽悠悠,甜甜蜜蜜,麻麻酥酥,戰戰驚驚。她從搬回到插樹嶺村那天起就盼著有這麼一天。這一天就這麼悄悄地來了,這讓奚粉蓮感到幸福降臨的一天離她越來越近了。當年,奚粉蓮因為家裡不讓她念高中,就賭氣從皮匠屯跑到她姥姥家來了。一天,她蹬上插樹嶺上山棗樹采山棗子,爬到樹頂叉處才發現頭頂上吊著個大馬蜂窩,嚇得她“媽呀”一聲掉在地上。樹下都是堅硬的石頭,先落地的右腿摔傷了站不起來,又怕馬蜂飛下來蜇她,只好拼命地在地上爬著,褲子被磨破了膝蓋被磨出了血。這情景正巧讓在林中割筲條的馬百萬遇上了。他攙扶奚粉蓮站起來,她單腿在地上蹦走不了,額角上滾著豆粒大的汗珠子。馬百萬蹲下身子說:“上來,我背你下山。”
奚粉蓮猶豫一下,蹲在地上的是一個壯小伙,自己畢竟是個大姑娘,以前來姥姥家雖然見過這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但彼此間沒有說過話。現在受傷的腿痛得鑽心,自己想走下山是不可能了,就羞羞答答地趴在馬百萬的背上了。馬百萬頭一回和姑娘零距離接觸,特別是跟女人身體接觸,奚粉蓮柔軟的胸脯緊貼在他的背上,兩只白嫩的胳膊似摟非摟,時松時緊地搭在他脖頸兩側,吹在後頸上細微的呼氣,讓馬百萬如沐春風。奚粉蓮俯在馬百萬的背上,這個男人強健的體魄,嶺上巧遇助人為樂,打動了她少女的心扉。那年奚粉蓮剛滿十八歲。馬百萬二十三歲。兩個人似在雲裡霧裡一般。
奚粉蓮腿傷好了之後,就成了馬百萬家裡的常客。不久,皮匠屯捎來信,奚粉蓮媽媽病了讓她回去。奚粉蓮回家時,馬百萬送了一程又一程。兩個人在十裡相送中私定了終身。奚粉蓮說她秋天來,馬百萬度日如年地等。秋天,奚粉蓮果然來了,兩個人又來到插樹嶺那棵山棗樹下,在奚粉蓮的心中,這棵山棗樹就是《天仙配》裡的老槐樹,他倆默默地坐著,她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他緊緊地摟著她。馬百萬的手碰到了奚粉蓮胸前的突出部位,這是小伙子從未體驗過的微波電“激”,他解開她的衣扣將手伸進她的前胸,一股熱浪穿透了他的掌心,從他的下身刷地擴張到他的全身。
性沖動促使馬百萬的另一只手去解奚粉蓮的褲帶,奚粉蓮抓住了馬百萬的手,頭仰臥在他的胸前喃喃地說:“今天不行!”馬百萬一雙渴求的眼神看著奚粉蓮,那眼神中燃燒著欲火。奚粉蓮不忍心澆滅這團欲火,但理智占了上風,她動情地告訴他,她的身子來事了,讓他等兩天,等身子利索了她會給他的。讓馬百萬沒有想到的是,奚粉蓮的媽第二天來到姥姥家,他兩人再沒有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了。沒待幾天奚粉蓮就跟她媽回家了,她回家後不到半年就嫁給了本村的一個皮匠。馬百萬大病一場,從此,再不提起奚粉蓮一個字。三年後奚粉蓮的丈夫死了。又過了三年,奚粉蓮變賣了房產搬到插樹嶺村,她要向馬百萬訴說當年父母逼嫁的苦衷以及一直衷情他馬百萬想重修舊好。馬百萬卻跟她形同路人,這傷及肺腑痛徹心底的苦水她在年復一年地吞咽著……
老鼠吱吱的叫聲把奚粉蓮嚇一跳,這吱吱聲是老鼠求愛的對唱,還是同類爭食的怒吼,不得而知。人有人言,獸有獸語,聽說牛二損能分清老鼠叫聲的內容。奚粉蓮想,要是馬百萬會辨明老鼠叫聲該多好!又是老鼠的叫聲,好像就在床下,奚粉蓮嗷的一聲跳到地上哆嗦成一團。她從小就怕老鼠。奚粉蓮感到內急,她推開門,朝走廊兩頭看了看又拉上門。這泡尿在飯館吃餃子時就有,她一直憋到現在,不知道便所在哪又不好意思問。老鼠叫聲刺激了她的排洩功能,腹部已是兵臨城下已呈決堤之勢。這時,正好馬百萬推門出來上便所,他四外看看就朝便所走去。奚粉蓮聽到走廊有腳步聲,把門推開一個縫見是馬百萬,她從室內探出身子輕輕叫聲:“馬村長!”
馬百萬回頭見是奚粉蓮,便問:“還沒躺下呢?”
奚粉蓮說:“這麼大的屋子就我一個人,怪害怕的。”
馬百萬說:“沒事,怕啥的。”
奚粉蓮問:“你干啥去?”
馬百萬說:“出趟外頭。”
奚粉蓮紅著臉說:“在哪呀?我早就想出了,你完了,我也去。”
馬百萬指著前邊說:“那不是嗎?跟咱屯子不一樣,男的有男的地場,女的有女的地場。上邊寫著呢!”
馬百萬朝走廊一頭走去。
男客房的門開了,牛二損伸出頭來東張西望,奚粉蓮忙拉上門,牛二損也將頭縮回去。馬百萬走到便所門前,回頭見奚粉蓮沒跟來,就推開廁所的門進去了。男客房的門又被牛二損推開,他伸出腦瓜看看女房間的門。
奚粉蓮一夜無眠。這一夜她盼望馬百萬能來,每當聽到走廊有腳步聲她都是一陣心跳。一點輕微的動靜也能攪動著她那一池春水。多年守身的性饑渴,對馬百萬的思念,令她盯盯地望著房門。她有時好像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忙下地拉開門閂,又一次次地失望,她更加盼他心切。快天亮時,奚粉蓮打了個盹兒,夢見馬百萬來了,鑽進她被窩,兩個人正要交合,吱吱的鼠叫聲把她的好夢驚走……
十九
楊葉青穿著病員服坐在床上,跟牛肚兩個人在吃早飯。她拽張紙巾擦擦嘴角說:“我跟方茜說說,你先跟著護士們學著打針,先拿我來練手。”
牛肚咬一口饅頭笑著說:“媽呀!我可不敢下手!”
楊葉青說:“一回生,二回熟嘛!這是方院長欠咱們的賬,她答應給咱村培養個鄉村醫生。你先當衛生員,熟悉差不多了再往深裡學。”
牛肚說:“青姑姑,你看我能行,我就下狠勁學!”
楊葉青說:“有這麼好的學習機會,是該好好學呀!趁夢生放假在家,再好好跟他復習復習文化課。”
牛肚說:“初中學的那點東西,早都就飯吃了。”
楊葉青說:“沒事,夢生從小學到現在的書,我全給保存著呢。醫學方面,我先給你借點眼前的書看著。”
牛肚高興地說:“那敢情好!”
楊葉青決定等她出院了,就把牛肚留下,應該怎麼學讓方茜給安排。牛肚心裡又高興又有些傷感,後悔自己要是早學會大夫的手藝,她媽就不能讓馬大神給折騰死了,想到這裡不由眼圈就紅了。楊葉青沒有注意牛肚的情緒變化,因為今天楚漢成要來,這讓她很高興又很激動。吩咐牛肚把病室床上地下收拾一遍。牛肚從床頭櫃上拿起藥瓶把水杯遞給楊葉青讓她吃藥,自己收拾起餐具,拿到水池間刷洗去了。
中午,楚漢成果然由韓夢生陪同著來了。兩人見面時楊葉青眼睛濕潤了,楚漢成的嘴唇在顫抖,四目相望誰也沒有先開口。半晌,楚漢成走上前將一盆蝴蝶蘭花放在床頭櫃上,轉過身握住楊葉青的手說:“還好吧?”
楊葉青點點頭,她望著那盆粉白的花朵,紫紅的花芯開得艷麗又燦爛的蝴蝶蘭,已經淡忘了的浪漫在心中悄然地蕩漾開來……她發現,還沒到兩鬢染霜年紀的他,已經是眼含憂慮一臉蒼桑了。二十多年別離彼此間有多少話要說。楊葉青雖然知道楚漢成今天要來,但,當這個在生活中失蹤的人突然出現了,還是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擁擠在心中的話在喉嚨中卡住了。牛肚忙拿過凳子請楚漢成坐下。楚漢成望著楊葉青說:“往事如煙,不堪回首。你們的事,夢生路上都跟我說了。你有個好兒子!”
牛肚看了韓夢生一眼,拿起暖瓶要去打開水。
韓夢生說:“牛肚,謝謝你照看我媽媽!”
牛肚說:“謝啥呀?不應該咋的!”笑笑拿著暖瓶出去了。
韓夢生說:“老師,你先和我媽說話,我去告訴方姨一聲。”
楚漢成說:“對對對!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