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馬趴蛋在碾棚裡軋苞米面子。碾棚門口牆根上堆著一排糧袋子。幾個等著用碾子的農婦在閒嘮。電磨不能用,全村磨米磨面磨飼料都擠這一台碾子,越到年根底下碾子越忙。婦女們都搶著年前把活幹完。二歪拎著半袋子糧食,嘻皮笑臉走過來,把手裡的袋子放在最前邊。二禿子女人瞪了二歪一眼,給拎起來放在一邊:「幹啥呀?人家都等多半天啦?你來夾啥楔子。」
二歪說:「是奚粉蓮的,不是我的。」
四驢子媳婦說:「誰的也得有個先來後到哇!奚粉蓮多啥呀?」
二歪說:「你說多啥?人家是村幹部了,優先!」
快嘴喜鵲走來,她呸了二歪一口說:「溜須舔腚!奚粉蓮給你奶吃了咋的?」
二歪說:「吃了!那大奶子又白又嫩。」
二禿子女人罵道:「下三爛樣!」
四驢子媳婦說:「他那口嘴,啥話不唚!」
馬趴蛋聽著不入耳,說:「中啦!少說下道話!臨年跟前了,哪家子不想碾點米面啥的。都讓著點,我這就完了。」
一輛中型麵包車轟鳴著開過去。
「這又是哪來的呢?」二歪抻著脖子看。
眾人也跟著看。
二歪說:「今年也不咋的了,大車小輛的,不失閒地來!
馬趴蛋說:「興許咱插樹嶺村真要走旺運啦!」
二歪撇撇嘴說:「走個屁運吧!你敲了一冬破鑼啦,歸宗,還不是一把火燒了個腚眼毛光!」
馬趴蛋不滿地看了二歪一眼說:「你這小子真不是個東西!眼看快過年了,咋就不說點吉利話呢?」
二歪說:「吉利話不是現成的嗎,三十下晚給你送財神去,淨給你說吉利話,在你們家吃餃子。」
楊葉青想年前把打深眼井的事定下來,她拉著馬百萬一起去找李鄉長。李寶田告訴他們深井的事已經定下來了,省裡答應給打深井的電力配套設備,縣裡給派工程隊。村子裡民用部分買材料的款得他們自己籌備。楊葉青認為這件事既然已經定下來了,他們就沒必要再往縣裡跑了。李寶田說去不去都行,現在最要緊的是把民用部分的電線桿子、線路器材採購回來。過了春節,人家工程隊就要去他們村子了。馬百萬覺著買這些東西也不是誰都能辦到的事。也不知道咋個買法?都買啥?買多少?李寶田拉開抽屜,拿出幾張表遞給馬百萬,說這是鄉電業所給他們做的材料單,照著這上買就行了。
馬百萬還是有點不放心,拿著材料單說:「我們也不懂,就這麼去買,咋能知道好孬呢?」
楊葉青拿過那張材料單看看說:「李鄉長,鄉電業所能不能給出個人幫著買買?」
李寶田說:「行,我跟他們所長說一聲。你們把錢預備好吧!」
馬百萬說:「錢有,楊書記早讓留著呢。」
李寶田說:「最好春節前能把電線桿子都拉進村,免得人家工程隊進村耽誤工夫影響進度。」
楊葉青說:「行。回去我們馬上著手準備。」
馬百萬說:「不去縣裡可省事了,我上大車店把爬犁趕來咱們就往回走。」
楊葉青:「好吧。」
李寶田笑著說:「這麼大的喜事,馬村長也不出點血?」
馬百萬說:「請客中,我和楊書記可都沒帶錢來,李鄉長就先給墊上吧。」
李寶田說:「你這個馬百萬哪!真摳!我墊上跟我請你們有啥兩樣?走,上我家吃去吧!」
馬百萬說:「弟妹烙的酸菜火燒真香,我愛吃這一口。」
李寶田指著馬百萬說:「你這個摳門的傢伙!要飯吃還挑肥揀瘦的想高口味呀?」
馬百萬撓著後腦勺嘿嘿笑著。
楊葉青問:「啥叫酸菜火燒哇?沒吃過。」
馬百萬說:「那可是手藝!全仗和面了,酸菜肉焰,皮薄得跟紙一樣。烙出來透亮杯兒似的!」李寶田說:「你倆一唱一和的,看樣是非要吃這一口不解了?」
楊葉青調皮地說句英語:「OK!」
三個人都笑了。
牛二損打心眼裡看不上二歪,又離不開二歪,二歪這個耳報神能給他提供村裡的信息。村裡買電線桿子電線的事就是從二歪嘴裡聽到的。自從聽到這個消息後,牛二損心中就撥弄起小算盤,思來想去決定從牛得水身上打開缺口。他瞄準牛得水今天去鄉里,就在牛得水出村一袋煙功夫,也開著小四輪拖拉機跟去了。牛二損在路上開得不緊不慢,抓住牛得水爬犁的影,他就把車停下來。到鄉里後,牛二損把車停在供銷社門口。挨著供銷社,是一家燒餅鋪,牛二損知道牛得水在鄉里辦完事准來燒餅鋪打尖。他也就是要碗豆腐腦,多放些辣椒面子,末了再要碗白開水,倒裡些醬油把肚子灌個水飽。牛二損靠在小四輪拖拉機上正想著來錢道,見牛得水從鄉政府出來了,他果然朝這邊走來。牛二損笑臉相迎,上前招呼:「大哥——」
牛得水見是牛二損,說:「老二呀,啥時候來的?」
牛二損說:「車沒油了,買點柴油。」
牛得水朝燒餅鋪走去,說:「進屋墊補點吧?」他剛抬腳要進燒餅鋪,牛二損攔住說:「死冷寒天的,走,去喝兩盅。」見牛得水有些猶豫,就說,「不能讓大哥破費,我請大哥喝兩盅。」
在飯館內,牛二損給牛得水倒上酒說:「大哥,兄弟是啞巴吃餃子——肚子裡有數。為跳神嫂子死了的事,我雖說蹲半個月拘留,那是多虧你沒咬我們,我倆才免去了牢獄之災!」他端起酒盅跟牛得水碰了一下說,「來,干!我牛老二要是忘恩負義,還是人嗎?喝一頓酒算啥呀!喝個十頓二十頓的也報不了這個恩!」
牛得水說:「老二呀,這些話就別說了,誰心裡頭還沒個小九九呢?我呢,也不光是為了馬大神和你,全屯子人的臉哪!」
牛二損說:「大哥這麼說,我就沒啥嗑嘮了。不過,神樹那宗事,也是為著把大伙心攏住了,怕誰家再攤上啥橫事啥的。」
牛得水說:「中啦!會說的不如會聽的。有些事睜一眼閉一眼過去就得了,馬大神那老婆子也是扔了七十奔八十的人了——」
牛二損說:「馬大神從拘留所回家又犯病了,覺著挺窩火的!」
牛得水說:「她還能蹦躂幾年了?屯中的人們誰愛去醫療隊看病呢就去。愛去找她呢,她偷摸給看看也中。就別再跳神弄鬼的了。」
牛二損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伸了伸筷子,指著肉炒豆芽說:「來,吃呀!菜都涼了!」
牛得水夾一口菜,嚼著說:「你呢,愛做點小買賣啥的就好好開你的雜貨鋪,別老讓人家背後指脊樑骨就中。」
牛二損說:「大哥,你總這麼護著我,能不給你作臉嗎?」他倒了一盅酒,端起來說,「來,干一盅。算兄弟知情知意了!」兩個人乾杯後,牛二損抬著一張關心的臉問:「大哥,這回進城找著倆外甥女了嗎?」
牛得水說:「牛肺找著了,牛肚這丫頭還是沒個下落。」
牛二損說:「二十多歲的人了,丟不了。再說了,牛肚那孩子愣叉!吃不著虧!」
牛得水說:「唉!見不著人,這心裡頭老是不落體呢!」
牛二損說:「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還有不惦著的?牛肺幹啥呢?」
牛得水說:「跟馬壯在一家大理石廠幹活呢。」他看看牛二損,指指自己的酒盅,牛二損趕緊給他倒上酒。牛得水喝口酒,用手抹一下嘴巴子說:「我也想開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兒大不由爺,女大不由娘啊!」他喝乾了杯中酒,眼中閃動著飽含滄桑的目光。牛二損給牛得水倒上酒說:「照說馬壯那小子也不孬!長得端正不說,身板子也壯實,木匠手藝也不賴!」
牛得水看看牛二損說:「行啊,讓他們回村子到鄉里登個記,就跟著我過吧!在城裡給人家吃勞金,終究不是長久的事。」
牛二損問:「沒去看看牛心嗎?」
牛得水長歎口氣說:「能不去嗎?」
牛二損問:「咋樣?沒遭啥罪吧?」
牛得水說:「沒見著面。」
牛二損問:「咋的呢?不是說能看嗎?」
牛得水說:「一個月就讓看兩回,在我們前邊正趕上楊葉青也去看牛心。下月再去吧!」
牛二損挑唆著說:「這個女人就會玩大花面!她算老幾呀?劉備摔孩子——刁買人心!」
牛得水說:「話也不能那麼說,她也不知道咱們要去看,人家挺老遠跑去了,還不是看咱的孩子嗎?」
牛二損說:「咱牛、馬兩家的事,憑啥讓個外姓人管著?讓個娘們壓在頭上喪不喪氣呀?」
牛得水用有些責怪的口氣說:「往後少說這種話!老二你呀,你早晚非在這張嘴上吃大虧不解!」
牛二損說:「我聽大哥的。要再聽我說啥離弦走板的話,你就扇我嘴巴子!」他給牛得水挾塊肉放進碗裡,繞個彎子說:「大哥,聽王助理說,辦電的事上邊答應了。」
牛得水問:「准嗎?」
牛二損說:「人家馬村長和楊書記,這工夫就在李鄉長屋裡呢!」
牛得水說:「我問王助理了,說他們早就走啦。」
牛二損溜了牛得水一眼:「反正這件事十拿九准啦!大哥,我有個縣裡的親戚專幹這個的,最懂這一套了!你要把跑材料的事包給他,准虧不著咱們。」
牛得水說:「這事歸馬村長楊書記他們管。」
牛二損說:「誰管咋的?!還怕錢咬手哇?哪有不往肉上叮的?大哥,我是為你好哇!他倆為啥跑這麼歡實?無利不起早哇!誰鑽誰心看去了?人心隔肚皮呀!」
牛得水望著窗外,牛二損也順著他的視線朝外看,看見馬百萬開著三輪車,葉青坐在車上從窗外過去了。
牛二損說:「這個女人把馬村長玩得滴溜轉!」
牛得水從鄉里回來時,見有輛麵包車停在村部門前,進辦公室見兩個人坐在椅子上,他認識裘實,襲實向他介紹了楚漢成說是大學教授。牛得水忙叫來奚粉蓮,吩咐她去他家準備飯。二歪跑來探聽消息,牛得水抓他官差去老倭瓜家買魚。二歪一路搖頭晃腦,逢人便說村裡來了個大教授,牛村長派他去採購鮮魚。有人好奇地問教授是個啥官銜?二歪就斜眼看著對方訓斥著:「土包子!沒文化!教授就是啥都知道的明星。」說完後學著心目中教授的樣子邁著四方步走了。
根據楚漢成的安排,韓夢生一直在村裡繪製大東溝的地形圖。裘實跑到老河口找來了韓夢生,韓夢生見到楚漢成非常高興,他說他還以為裘實逗他呢!楚漢成告訴韓夢生,他馬上要去雲南參加一個學術會,臨走前把這裡能不能作速生柳科研基地的情況搞清楚。楚漢成根據寫給他的資料分析,認為這裡的氣候、土質、原生態環境都很適合基地條件。
奚粉蓮拎著暖壺進屋沏茶。韓夢生和裘實給楚漢成端茶。奚粉蓮臨出門時低聲告知韓夢生,牛村長請客人一會兒過去吃飯。韓夢生告訴楚漢成他媽認識他,楚漢成聽了有些意外,韓夢生說他也是這次回來才知道的,他們是老三屆高中同學,又是一塊下鄉的。楚漢成問他媽叫什麼名字,韓夢生說叫楊葉青。楚漢成沒有想到自己的得意門生竟然是楊葉青的兒子,就讓韓夢生立刻帶他去見楊葉青。韓夢生告訴楚漢成他媽去鄉里了,還得從那裡去縣裡市裡辦事。楚漢成很興奮,他站起身來,在地上轉了一個圈。他又覺得有點遺憾,這回見不著了。他決定到大東溝看看,採點土樣就趕飛機去雲南開會,回來時頭一件事就是來插樹嶺看楊葉青。
奚粉蓮侍奉客人們吃完飯,忙著回碾棚,她看看自己排在後面的面口袋,埋怨死二歪給扔在這就不管了!
二歪從碾棚後走出來,邊走邊扎褲腰帶說:「誰說我不管了?這幫臊老娘們不讓我往前擱。」他朝牛得水家方向看看,往奚粉蓮跟前湊湊問:「哎,都聽見啥新鮮事啦?」
奚粉蓮說:「不知道。」
二歪說:「看你,破大盆還捧起來了!你不是在屋裡呢嗎?」
奚粉蓮說:「我侍奉人家吃飯的,能跟人家文化人說上話嗎?人家嘮嗑,咱可不能支愣著耳朵聽。多不好哇!」
二歪假充明公說:「不是簡單人物!」
奚粉蓮說:「你先給我看一會兒,我回家餵豬去。排到我去叫一聲。」
二歪得意地說:「回去吧,這些粗活留給老爺們干就行。」
奚粉蓮沒走幾步,就見馬百萬開著三輪車過來,楊葉青坐在車上。三輪車走到奚粉蓮身邊停下,楊葉青從車上下來。馬百萬又開走了。她看了馬百萬一眼,轉向楊葉青問:「楊書記回來了?你沒去市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