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得水說:「你要把我當外人,我扁屁不放!官面上的事,我是不如你。」他拿過煙笸籮裝袋煙說,「男婚女嫁過日子的事,我是過來的人啦不是?就說奚粉蓮吧——」他把煙笸籮遞給馬百萬,自己拿過打火機點著煙說:「對了,我可跟楊書記說好了,讓奚粉蓮當村上的出納員,就定准了吧。」他看著馬百萬的臉色,「你可別打撥回,屯子裡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識文斷字的了。」
「不是已經在會上宣佈了嗎?我還能說啥!」馬百萬從煙笸籮裡拿起半盒煙,抽出一支點燃。
牛得水吸了兩口煙,咕嘰朝地上射出一口痰,又回手給馬百萬倒上酒說:「奚粉蓮人比楊葉青年輕,能過日子,活計又好,還一心一意想跟你,你就別總把以前那宗事老記在心上了。」
馬百萬皺皺眉頭,端起酒盅倒進嘴裡。
牛得水:「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依我看,楊葉青的心思不見准在你的身上。」
馬百萬有些不耐煩了:「中啦!別提這些個爛眼子事了!」
有人咚咚咚敲窗戶。
牛得水沖著窗外喊:「半夜三更的,誰呀?!」
老扁在窗外應著:「是我,老扁。」
牛得水:「黑燈瞎火的,啥事呀?」
老扁問:「馬村長在這沒有哇?」
牛得水:「進屋說來。」
老扁進屋,帶著哭腔說:「我嫂子服毒了,喝的敵敵畏!」
老扁這話讓馬百萬和牛得水吃了一驚。
牛得水邊提鞋邊說:「楊葉青當這個支書後,就沒消停過,摁下葫蘆起來瓢。」
馬百萬推開門,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回頭說:「快走吧,火上房的事,真是的!」
三個人放著小顛朝老蔫子家跑去……
十六
韓夢生拉著小爬犁,他奶奶坐在爬犁上,祖孫倆來到墳前停下。奶奶讓他給爺爺爸爸磕頭。韓夢生走到兩座墳墓前跪下磕頭。韓夢生剛懂事時,奶奶就給他講,因為他沒出生爸爸就死了,所以起名叫夢生。奶奶還告訴他爺爺爸爸埋在這裡的原因,是讓他記住媽媽為一家三口付出的辛勞。記住爺爺爸爸對他的希望!在韓夢生十歲那年,奶奶領他到墳墓前給他講了爸爸被姥爺害死的經過。從此,仇恨的種子就播種到這個懂事孩子的心中。
村中碾棚裡,那頭毛驢拉著碾砣一圈圈地走著。
四驢子媳婦在碾谷子。鎖柱跟月芽幾個孩子在碾棚後,他們又支起一個扣麻雀的篩子,用一根棍把篩子支上,在支棍挨地面的地方拴上繩子,將繩子扯到牆豁子後面。鎖柱到碾棚裡迅速抓了把谷子朝篩子跑去。四驢子媳婦罵道:「你這小死鬼,糟踐糧食!看我不揍你的!」鎖柱把谷子揚到篩子下面,又貓腰跑到牆豁後面趴下,用手拉著繩子。幾個孩子都趴在牆豁口後,瞪著眼睛屏住呼吸盯著篩子,等麻雀上鉤。
二歪操著袖筒,哼哼呀呀地從村西走過來。
這時正落下一群麻雀,有幾隻麻雀發現了篩子下的糧食,就朝篩子蹦來,眼看就要進篩子裡了。
鎖柱急得朝二歪一個勁地擺手,悄聲喊:「別過來——」
二歪的腳步聲驚飛了麻雀。他朝飛走的麻雀看了看,走過來說:「扣啥呀?早都飛了。」
鎖柱站起來,不高興地說:「都怨你,給嚇飛了!」
二歪說:「破家雀子還不有的是,晚上我領你去堵窩抓。」
鎖柱說:「說話算數?」
二歪說:「咋不算數呢?今晚上你們家吃小米飯飯包去。」
鎖柱說:「行。」
四驢子媳婦說:「這小米子是留著過年吃的。」
二歪說:「吃兩個飯包能吃窮你咋的,摳屁眼嗍嚕手指的小店樣!」
「你不小店!你富得屁眼流油。大糞裡還不都是別人家的飯菜!」四驢子媳婦瞪了二歪一眼,說,「聽說城裡小米比大米還值錢呢!」
二歪說:「今晚做一頓吃唄,我去把你們家鍋蓋做上。」
四驢子媳婦說:「統共才多少哇?不做。這個破鍋蓋,你都吃幾頓了?不做了。四驢子用葦子編的也能用。」
二歪說:「你們還真挺當日子過呢!」
二歪是個耳報神,四驢子媳婦知道,二歪的話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興許這小子真聽到啥事了,就問:「咋的啦?」
二歪說:「咋的?還說不上咋的呢!過一天少一天吧!」
二歪這麼一賣關子,四驢子媳婦就更想知道了,就追著問:「喲!瞅你說得邪乎打掌的!到底啥事呀?」
二歪說:「我說得邪乎?還是出的事邪乎哇?我問你,牛心差點打死人沒有?」
四驢子媳婦點頭應著:「啊。」
二歪又問:「馬趴蛋家著火燒死人沒有?」
四驢子媳又點頭附應著:「啊。」
二歪又問:「韓夢生掉冰窟窿裡差點沒淹死吧?」
四驢子媳婦還是點頭應著:「啊。」
二歪說:「啊!啊!!啊!!!
你啊個屁?我告訴你吧,馬大神說這些全是賣插樹嶺的報應!得罪狐黃二仙啦!插樹嶺村往後還得挨家出橫事呢!」
四驢子媳婦有些驚恐地問:「能嗎?」
二歪說:「你讓****給弄舒坦就糊塗啦?能嗎!?把『嗎』字去了,全剩能了!」
四驢子媳婦說:「哎呀媽呀!那可咋整啊?」
二歪說:「趕緊把家裡的雞鴨豬狗的都殺了吧!吃一口得一口,扔給誰呀?」
快嘴喜鵲夾著半簸箕蕎麥走來,見二歪跟四驢子媳婦比比畫畫地說啥呢,就問:「二歪,又白唬啥呢?」
二歪說:「白唬?誰白唬天打五雷轟!不信拉倒!」
鎖柱在碾棚後喊:「二歪叔,快來,快來!」
二歪問:「啥****事呀?」剛走幾步又回頭,跟四驢子媳婦說:「要殺雞勒狗啥的,找我。」
四驢子媳婦怔怔地看著二歪走去的身影。
快嘴喜鵲把簸箕放在牆茬子上說:「沒皮沒臉的饞鬼!別搭理他!哎,妹子,把棉鞋樣子借我使使。」
四驢子媳婦說:「你還費事巴拉地做鞋呀?買一雙得了。」
快嘴喜鵲說:「蔫子穿不慣買的鞋。」
四驢子媳婦說:「鞋樣子讓奚粉蓮借去了。」
快嘴喜鵲說:「她又沒當家的,借老爺們棉鞋樣子幹啥?給哪個野漢子做?」
四驢子媳婦嗤嗤笑著說:「那還用說?!禿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呢!」
快嘴喜鵲說:「可不是咋的,又摟又抱的!」
四驢子媳婦:「聽說讓你當場抓住了?!」
快嘴喜鵲四外看看說:「要不是我給沖了,兩個人就上炕了!」
四驢子媳婦:「嘖嘖!他不是也跟楊葉青好嗎?」
快嘴喜鵲說:「一馬雙跨唄!」
四驢子媳婦說:「馬村長看著挺正經的,也整花花事!」
快嘴喜鵲說:「母狗不調腚公狗敢上嗎?再說了男人有幾個好東西!」
四驢子媳婦嘖嘖地砸著嘴……
牛肚從洗頭房逃出後,輾轉來到省林學院找韓夢生。林學院守門人告訴她學校放寒假學生都回家了。此時的牛肚已經身無分文,她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對於她來講這是一個陌生的城市,大得讓她有點害怕有點傻,身邊的行人來去匆匆,不時有情侶從牛肚身邊走過。牛肚從感覺上認定他們是情侶。她又想起了韓夢生。她幻想他能在她眼前突然出現。
牛肚在一條不知名的街上茫然地走著。她在一家飯館門口經過時放慢了腳步,飯館門旁有賣饅頭包子的攤床。小販叫賣著「饅頭包子熱乎餅!」牛肚貪婪地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嚥了一口口水。她說不清她是毫無希望地等下去,還是離開這座城市。她曾身不由己地到林學院去過三次,在校門前久久徘徊。守門人看她可憐,給她在學校對面一家燒餅鋪買了幾個燒餅,還買了一碗豆腐腦。牛肚沒錢住旅店,晚上,她去了車站候車室,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一對青年男女坐在她對面,兩個人相親相愛地吃著麵包和香腸。牛肚嚥了口唾沫,從布兜子裡掏出個手帕包,打開裡面是大半個燒餅,這是在燒餅鋪吃完剩下的。對面的男青年剝開一個香蕉遞給女青年。牛肚盯盯地看著對面的男女青年,幻覺中男青年變成了韓夢生,女青年變成了自己。空間響起男孩女孩們咯咯咯的笑聲。「來,來呀!咱們住家看狗玩!」那是自己的聲音。「誰給我當媳婦呀?」那是韓夢生的童聲。「讓肚子給你當媳婦!」那是馬春聲。又是女孩咯咯的笑聲……
一個乞丐走到牛肚的面前:「幫幫吧!可憐可憐吧!」
牛肚一驚,幻覺幻聽消失了。對面仍是那對青年,行乞者正向她伸手乞討。牛肚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半個燒餅,遞了過去。乞丐哼了一聲,轉身向下一位乞討去了。
牛肚瞅瞅行乞者,咬了口燒餅在口中嚼著。對面男青年打開一個罐裝飲料喝著。牛肚覺著口乾舌燥,嘴裡的食物還沒有嚥下去,她用已經不能彎轉的舌頭翻攪著硬燒餅塊,嚼著,抻著脖子往下嚥。
一瓶礦泉水伸到牛肚的眼前。
牛肚隨著那瓶礦泉水扭過頭去,一位中年女人坐在她身邊,她微笑著看著牛肚,礦泉水是她遞過來的,牛肚沒去接。
中年女人親切地說:「看你嘴唇乾成那樣,喝吧!出門在外不易呀!誰還能扛著房子地走咋的?」
牛肚感動了,說:「大姐,你心可真好!」
中年婦女搭話問:「是進城來找活的吧?」
牛肚點點頭,嘴裡嚼著干燒餅。
中年女人說:「城裡這些黑心老闆,就知道在鄉下姐妹身上刮油水!還竟整些個花花事呢!」她遞著礦泉水說,「妹子,拿去喝呀!可得多長個心眼呀,別聽那些個沒安好心人說的話!他們嘴上說得甜哥蜜姐的,哼!一肚子男盜女娼!」
牛肚接過礦泉水,點點頭,她貪婪地一口氣喝光了瓶中水。
中年女人說:「再說,這城裡活也不好找哇!哪趕上我們鄉鎮企業呀!工資多,待遇又好。雖說不如城裡熱鬧,能掙錢就中唄!」她打量牛肚一眼說,「妹子,像你這麼好的體格,一個月下來,少說也能掙六七百呀!」
牛肚被中年女人的話打動了、吸引了,問:「是嗎?你們是幹啥的呀?」
中年女人說:「是農副產品深加工的企業。」
牛肚問:「大姐你是做啥工作的?」
中年女人:「跑業務的。」
牛肚問:「大姐,我去能找到活嗎?」
中年女人:「你呀,有文化嗎?」
牛肚說:「我是初中畢業。大姐,我求你了,你幫幫我吧!」
中年女人說:「行,跟我跑業務吧。」
牛肚問:「人家能讓我幹這麼好的活嗎?」
中年女人說:「能,我那口子是公司的副總經理。」
牛肚跟著中年女人坐上火車,他們在一個小火車站下了車。
路上,中年女人攔住一輛拖拉機,她幫著牛肚爬上拖鬥。牛肚發現這裡是山區,一片荒涼。拖拉機在崎嶇不平的盤山路上顛簸著……拖拉機在一個山角下停住了,中年女人跳下車,她讓牛肚也跳下拖鬥。牛肚跟在中年女人身後走著。她被土埂子絆了個趔趄,緊趕兩步問:「大姐,你們公司咋在這種地方啊?」
中年女人說:「傻妹子,鄉鎮企業嘛,就是在農村哪!」她指了指遠處的山說,「轉過山就到了。」
她們走了半日,來到一座小山村。村中房屋散落在山坡下。路上見不到有人走動,只有幾隻瘦骨嶙峋的散畜游動著。牛肚跟隨中年女人一路走來,已經是精疲力竭,又饑又渴。在一座低矮的房屋前,院子裡拴著一隻羊在咩咩叫著。中年女人說:「這家是我親戚,求我給買小四輪拖拉機,我給買著了,告訴他們一聲。」她領著牛肚走進院子,她們推門進屋。
屋內,有個男人坐在地上搓苞米,他一臉胡茬子,膀闊腰圓,五十多歲的樣子。中年女人說:「大哥,你要的東西買到了。」
這個男人叫牤子,他站起來,上下看了牛肚一眼,向中年女人說:「你出來一下!」就推門出去了。
中年女人跟牛肚說:「妹子,你坐下等一會兒。」她跟著牤子出去了。
透過窗戶玻璃牛肚看見中年女人和那個男人在院中說話,聽不見他們說什麼。
牤子問:「就是她呀?」
中年女人:「啊,多好哇!一朵花沒開的大姑娘。」
牤子說:「看你!不是說要個半老老婆子嗎?你整個大姑娘來。這,這不胡扯嗎?」
中年女人說:「看看,放著嫩出水的菜心不吃,非啃老菜幫子!我費勁拔力地整來了,你可得看住了哇!」
牤子為難地說:「差得太多了,我怕養不住!」
中年女人說:「沒事呀!胳膊粗力氣大的,怕啥?等生個一男半女的就老實了!」
她向牤子伸手:「拿來吧,我還得趕車呢!」
牤子猶豫一下轉身進屋去了。
牛肚疲憊地坐在炕沿上,她見牤子從一個小木箱裡拿出個小布包,轉身就走。牛肚忙問:「大叔,我姐呢?」
牤子啊了一聲,推門出去了。
牛肚在屋裡欠身欲站起來又坐下,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院子裡,中年女人在點錢,她將錢揣起來朝屋裡看一眼,說:「看住了!我走啦。」說完轉身朝院外走去。
牤子望著中年女人遠去的背影,回身走到門前伸手欲開門又停手。
屋裡,牛肚不安地坐著,她朝窗戶上看看,起身走到裡屋門前叫著:「大姐!大姐!」她推開門走出去,牤子站在門口。牛肚往院中看著,院子裡已經不見了中年女人,牤子說:「她走啦!」
牛肚瞪著吃驚的眼晴,她似乎明白了什麼,驚恐地朝院外奔去。牤子上前攔住牛肚粗聲粗氣地說:「你不能走!」牛肚知道自己又上當了,她拚命地奪路要走,牤子一雙鉗子般的手拽住牛肚說:「你是我花五千塊錢買來的!你是我的女人了,不能走。」
牛肚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姐,你不能這樣啊!」她突然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