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得水說:「中,咋不中呢?嗯,要說這神樹的事,話可就長啦,牛、馬兩家搭伴闖關東,我的祖祖太奶,把拄著過來的一根柞木棍子順手插在地上活了,又長成樹,你們當知青時就都聽說過了,我就不說啦。只是「文化大革命」沒人敢講神樹的事。」他拉過煙笸籮裝煙,點燃抽了一口說,「馬大神的奶奶,過門十多年不開懷,有一天,她上山采蘑菇回來,在這棵樹下歇腳,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做了個夢,夢見從樹上下來個小姑娘鑽進她的懷裡,回家後就覺著自己有喜了。這麼著就生下個閨女,因為這孩子是神樹給的,就起名叫神樹姑。神樹姑從小不愛說話,可她一說話就不得了,誰家丟個豬啊雞呀,她說在哪,去找準能找到。有一年,張立本的太奶上山去摘山果,那時山上長蟲多,人們上山都得拿根棍子,打草打樹毛子,為的是嚇跑長蟲,路過神樹時,張立本太奶順手撅下根樹枝。這下可壞菜了!撅折樹枝的茬口滋滋往外冒血,全屯子人都嚇蒙了。這時神樹姑早已歸天,她孫女兒接續了香火,就是現在的馬大神,她來到樹下用手摸摸斷樹枝的茬口,血立馬就止住了,你說怪不怪?」
方茜問:「撅斷的樹枝真淌血了?」
牛得水說:「真的,我爹就親眼見過。張立本太奶這下惹下大禍了,插樹嶺村遭殃了,頭一年大旱,滴雨未下,顆粒無收。第二年河水漲潮,沖了房子淹了地。第三年風調雨順,莊稼長得綠油油,人們這下可有盼頭了,哪成想一場蝗蟲吃了個地倒場光。三年大災人死了一半,張立本家被趕出插樹嶺村,他們家原本姓牛,他太奶逃荒的路上,把他爸爸送給了一家姓張的,從此他們就姓張了。」
方茜問:「神樹姑的孫女怎麼成了馬大神啦?」
牛得水說:「嗯哪,自打神樹姑的孫女摸了那樹的斷茬,把血給止住後,屯中人有病她擱手一摸索就好啦,也時常替神樹捨藥。一來二去人們就叫她馬大神了。不久,她又領了一堂神,是插樹嶺上狐仙的弟子。」
方茜說:「這麼說,我這個院長也得拜她為師啦?」
牛得水說:「哪能呢,你們是各走一經不是?」
方茜問:「聽說你家大嬸讓她給看過病。請她跳過神,還過一回陰把人給整死了?」
牛得水說:「哪是呀!甭聽人們扒瞎了。牛心他媽那是到壽祿了,神力也助不了啦不是!」
方茜說:「這棵樹當初給屯裡造成那麼大的災難,純粹是棵魔鬼樹!怎麼還能把它當神樹呢?」
牛得水說:「馬大神說,插樹嶺村就該出張立本太奶這個災星!屯裡人命中注定該有這一劫!」
方茜說:「這就是封建迷信給插樹嶺村造成的悲劇。」
小姚推開門說:「方院長,楊書記來了,讓你過去一下。」
方茜站起來說:「大叔,咱們抽空再嘮吧。」
牛得水說:「嗯哪。方院長,牛心他媽死了,跟人家馬大神可沒啥瓜葛呀!」
方茜沒有說啥,她跟著小姚離開了西屋。
碾棚裡,毛驢拉著碾砣一轉一轉地走著,開始時驢是不習慣戴著蒙眼走路的。人們說給它戴著蒙眼走是怕轉著圈走迷糊。全都是騙人,就是怕它偷嘴吃。碾盤上的糧食給你們人吃,為啥不准許我們拉著碾子受累的吃?驢有些憤憤不平了。這頭驢跟這屯子裡的人一樣,成年累月地原地轉著圈。常年幹這種千篇一律的活,凡來碾棚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它全認識。這些人中有惡有善,牛二損下手就重,每次給他幹活卸套後屁股就疼好幾天。有一回牛二損碾大黃米面時,它故意調轉屁股把尿撒在碾盤上。快嘴喜鵲雖然也用笤帚圪瘩打它屁股,它知道那是她的習慣動作,打在屁股上並不疼。人家奚粉蓮可從來不動粗,偶而用手拍一下,也是愛撫很舒服。金鳳跟奚粉蓮差不多,也是用手拍它屁股,有時還在卸完套後給它點碎米子吃。驢今天很開心,金鳳牽它來碾棚碾蕎麥面。驢要在它喜歡的女人面前表現一下,它在碾道上走得快慢適度。雖然早就夾一泡尿,驢決定憋著卸了套再撒。
二歪慌慌張張走來說:「人家全都去看鋸神樹了,你還在這瞎忙乎啥呢?」
金鳳說:「別沒事老扯閒白!」
二歪說:「撒謊天打五雷轟!馬大神在那坐著呢。說想鋸神樹除非把她先鋸成兩截!」
金鳳瞪著眼睛看二歪。成子領一大群孩子邊跑邊喊:「快走哇!快去看哪!要鋸神樹了。」
方茜走後,牛得水就去找馬百萬,告訴他自己不論如何不當這個副村長了,說出花來也不能幹了,他牛得水這輩子沒讓女人管過,還說讓個女人撥拉得嘀溜轉,也不該是他馬百萬的體性。馬百萬是個直筒子,他看不慣牛得水說話藏頭夾尾的!牛得水見馬百萬沒吭聲,就說:「大伙七言八語的可不少!你沒看看有幾家割條子投葦子的呀?現在修橋修路又要鋸倒神樹!」他溜了馬百萬又填了一把火說,「屯子裡的蹊蹺事就夠嗆了!萬一得罪了神樹,再給個眼罩戴,遭殃的還不是大傢伙呀!」
馬百萬說:「修橋修路的事八字還沒一撇呢!提神樹這個茬幹啥?」
牛得水說:「抖她村支書的威風唄!拜不拜神樹,她當支書的不信拉倒唄!管大傢伙幹啥呀?」
兩個人正說著,快嘴喜鵲跟頭把式地進屋,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馬百萬,楊葉青帶著人鋸神樹去了,說完就站在門口喘粗氣。
此時的神樹坡一片神秘恐懼的氣氛,大神樹上纏著紅布黃布,樹旁停著馬車,上邊鋪著被褥。馬大神雙目緊閉端坐在大樹前,她發鬏梳在頭頂上,頭戴著陰陽魚頭箍,身穿黃襖紅褲,腰扎七色寬帶,足蹬擠臉麻鞋。眾人一字排開跪在大樹前。坡下,馬大扛著鋸,二歪跟在他身後,直奔神樹走來。跪著的人們吃驚地看著馬大肩上的鋸,馬百萬怒氣衝天地追到馬大身後大吼一聲:「馬大——」
馬大一激靈,扛在肩頭上的大鋸差點掉在地上。
馬百萬盯著馬大問:「誰讓你來鋸神樹?吃豹子膽啦?!」
馬大回頭見是馬百萬和他爹,就瞪著眼睛看看二歪。二歪見事情不妙縮著脖子就想溜走。
馬百萬喝道:「你給我站住!到底咋回事?」
二歪支支吾吾地說:「那什麼,楊書記,那什麼,修路,那什麼——」
馬百萬問:「誰讓你們拿鋸來的?」
馬大吭吭哧哧地說:「二歪說楊書記讓的。」
二歪連連後退,恨不得將腦瓜縮進脖腔子裡去。
馬百萬凶狠地瞪了二歪一眼,走到馬大神跟前說:「姥姥,這麼冷的天,你老回去吧。」
馬大神微合雙目說:「楊葉青不是要修路鋸倒神樹嗎?讓她先來鋸我吧!」
馬百萬說:「姥姥,這事有我呢。」他俯下身,「我扶你上車回去。」
楊葉青和方茜急匆匆地趕來,出現在眼前的情景,讓她倆有些吃驚!。
牛二損跪下說:「大仙不能走!」
眾人一齊跪下:「大仙不能走!大仙不能走!」
牛二損說:「鋸倒神樹插樹嶺村就完啦!」
楊葉青問:「誰說我要鋸神樹哇!」
二歪轉身就走,被馬百萬揪住耳朵,二歪齜牙咧嘴挺著脖子挨刀。眾人眼睛盯盯地望著楊葉青。
楊葉青說:「神樹有法力,還能怕我楊葉青嗎?神樹有法力,還能怕鋸拉嗎?神樹有法力,咋不保佑插樹嶺村的人過好日子呢?」她轉向馬大神說,「你老回去吧,這麼大歲數了,看凍著。」
馬大神緊閉二目坐著不動,眾人眼盯盯地看著她。
牛二損說:「楊書記,你退位吧!你救救插樹嶺村的生靈吧!」
眾人齊聲說:「別修這條路啦!你退位吧!」
楊葉青說:「我楊葉青不當村支書記行!但對神樹的迷信必須破除!」
牛二損指著楊葉青說:「你是外姓人,可不能坑害我們牛、馬兩家!」
楊葉青看看馬百萬和牛得水,又看看馬大神,轉向眾人高聲說:「都起來!」
眾人相互看看,先後站起來。牛二損幾個人仍跪著。
楊葉青說:「二叔,你說我是外姓人這不假,你說我坑害牛、馬兩家有根據嗎?」
牛二損說:「你要鋸倒神樹?」
楊葉青說:「今天我跟大伙說明白,不是我坑害牛、馬兩家,是迷信坑害了牛、馬兩家!我說過修路的話這棵樹擋道得鋸掉。現在看來這棵樹非拔掉不可了!讓它存在,插樹嶺村的窮根就拔不掉!」
馬百萬說:「楊書記,咱們回村合計合計再說。」
楊葉青說:「明擺著的封建迷信活動,還有合計的必要嗎?」
馬百萬強忍火氣說:「這種事在插樹嶺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楊葉青壓低聲音說:「作為共產黨員,能眼看著迷信活動不管嗎?」
馬百萬說:「那就勸大伙先回去。」轉向眾人說,「都回去吧。」
在插樹嶺村馬百萬是金口玉牙,他的話就是聖旨,沒人敢打撥回。人們紛紛站起來,準備回屯子。馬大神睜開眼睛說:「等等!」她轉過身給樹作揖磕頭說:「神樹,你要發怒就怪罪弟子吧!」她往起站時未站起來,差一點跌倒。牛二損上前扶起馬大神。馬大神指著一根樹枝說:「老二,上去給我撅下來!」
幾個人將牛二損推上樹,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大樹上。牛二損爬上大樹杈,伸手折下那根樹枝,他立刻驚叫起來:「淌血啦!神樹淌血啦!」
人們親眼看到,大樹枝斷茬口處往外流著鮮紅的血,一滴一滴落在白雪上。牛二損跳下地,撲騰一下跪倒在地,雞啄米似的磕頭,眾人也都刷的一聲全跪下了。馬百萬看了楊葉青一眼,也跪下了。楊葉青迷惑不解的目光看著眾人,她一步一步朝大柞樹走去。方茜走到樹前抬頭看著滴血的樹茬口。馬大神撲咚一下躺倒在地。
眾人大驚大亂大喊大叫……
村部辦公室裡一片沉默氣氛。
馬百萬坐在地下凳子上,低頭跟褲襠較勁。牛得水坐在炕沿上仰臉抽悶煙。楊葉青靠著窗前站著,一言不發。這場神樹風波使插樹嶺陣線分明了,楊葉青成了孤家寡人。神樹鋸不倒的話,她就給蓋座廟,是她在眾人面前說的,沒想到牛二損折斷的樹枝真就淌出血來。馬百萬作為插樹嶺村的精神領袖先穩不住架了,群眾就鬧得更厲害,非讓楊葉青交出支書大印下台不可。這件事不解決,村裡下一步沒法邁了。楊葉青讓馬百萬說說他的想法。馬百萬氣呼呼地說:「起先我說點啥哪個敢不聽?這可倒好,我說話都不如狗放屁!」
楊葉青說:「馬村長這話,是不是怪我呀?」
馬百萬梗著脖子說:「我沒那麼說!」
楊葉青說:「你雖然沒說出來,意思我聽出來了。這是原則問題,我不能讓步。」
馬百萬說:「你也不能拿這話來壓我!」
楊葉青毫不讓步地說:「說它是神樹,就是迷信。」
馬百萬說:「現在有的大幹部還拜佛求仙呢!我不懂啥叫迷信?啥不叫迷信?」
楊葉青說:「那也是幹部中的敗類!」
兩個人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地僵持住了。楊葉青自然不願意兩人為這事起內訌,就打破僵局說:「我們得相信科學,為了給大家一個交待,我讓夢生回林學院找教授請教去了。」
馬百萬說:「那有啥用?樹出血是大伙親眼見的!」
牛得水看火候到了,這個圓場該他出來打,就說:「楊書記,百萬是個啥體性,你不知道咋的?神樹出血的事是聽說過,可沒見過呀!也是怪嚇人的不是?」
楊葉青說:「事情沒弄清之前,咱們幹部要穩定群眾的情緒!」
牛得水說:「要是啥事都沒有,比啥都強,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那可是全村子幾百口子,人命關天的大事不是!」
楊葉青說:「我總覺得在事情頭上,咱們幹部首先得有個清醒的頭腦,這情況得盡快向鄉里反映。」
馬百萬說:「我不同意跟鄉里說,還怕爛眼子的事少咋的?」
楊葉青和馬百萬兩個人又為向不向鄉里匯報的事爭論不休。牛得水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說:「也是,鄉里幹部一拍屁股走了,遭殃的還是咱們!」
三個人又僵持住了。
神樹前燃燒著兩大堆火,四周煙霧繚繞。燈籠、蠟燭、焚香、供品、燒紙增多了。神樹坡響著一片乞求聲:「神樹!神樹!別怪罪馬大神!」
牛二損磕頭作揖地祈禱著:「神樹!神樹!保佑馬大神!」
二歪提著燈籠跑來:「不好啦!不好啦!」
牛二損問:「咋的啦?」
快嘴喜鵲說:「你瞎咋唬啥呀?給大仙叫魂呢!」
老扁說:「你別吵兒八火的!給大仙往回招魂呢!」
二歪說:「我在牛得水家窗外聽見楊葉青說,要上鄉里報信去,讓鄉里來人把拜神樹的人全抓走!」
眾人目光刷地都轉向牛二損。
牛二損站起身來說:「從打這個楊寡婦一當上支書,咱們屯子就沒得好!」
快嘴喜鵲說:「禍根!掃帚星!」
牛二損說:「馬村長跟楊葉青相好誰不知道?」
四驢子說:「咱們不用她當村支書!」
村民中有幾個人附和著:「對!攆走她——攆走這個掃帚星!」
快嘴喜鵲說:「走哇!回村找她去!」
一部分人站起來叫嚷著:「走哇!」
老蔫子拽了快嘴喜鵲一把說:「你引這個頭幹啥?」
快嘴喜鵲說:「瞇著!」
老蔫子說:「回家去!」
快嘴喜鵲連珠炮似的說:「瞇著!瞇著!!瞇著!!!」
二歪說:「跟著隨幫唱影怕啥的!」
老蔫子沖二歪撒氣說:「你瞇著!」
眾人跟著牛二損吵吵嚷嚷地朝村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