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葉青雖然不住在村裡,她在村裡有個好人緣。一是她多年守寡孝敬婆婆;二是她承包老河口,村民過河隨叫隨到,有錢沒錢都行;三是她識文斷字,待人和氣,好善樂施。眼下不一樣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她能不能當好這個家,村民們腦瓜裡還都畫著問號,打不準定盤星。他們要看著馬百萬牛得水兩人的臉色眼色行事。
楊葉青朝眾人看看,問:「都到齊啦?」
牛得水溜一眼人群,說:「差不多了。」
楊葉青又仔細看看問:「老倭瓜沒來吧?」
二歪插嘴說:「張立本來買魚,他打凍網去啦。」
坐在炕梢的五嬸低下頭沒有搭話,生怕招來馬百萬的訓斥。馬百萬看了二歪一眼,眼中閃著不滿的目光。
楊葉青說:「開會吧,今天把全村的人召集到一塊,合計一下咱們先修橋還是先修路的事。」
會場內發出一陣小聲議論。
馬百萬呵斥著:「有嗑回家嘮去!」
楊葉青說:「都說咱插樹嶺村是個憋死牛的地場,後邊有山擋著,東南有河隔著,西邊是大葦塘。咱這離鄉里五十多里地,離市裡呢——有一百多里地吧?」
牛得水說:「不止一百里地,咋也得二百出頭不是?」
楊葉青說:「鄉里是個小市場,市裡可是個大市場啊!山上的木耳蘑菇,榛子核桃,去鄉里趕集不值錢,拿到市裡就成了香餑餑!人家管這叫綠色食品,能賣上好價錢。」
二歪說:「可不是咋的,張立本都收歡脫了!」
四驢子說:「也就這一冬吧,等一開化,路不通他就玩不轉了。」
二禿子說:「遠水解不了近渴,有東西頂屁用,整不到正經地場去!」
楊葉青說:「二禿子說得對,咱得朝正經地場整。黨支部和村領導研究也沒定准。多數人主張先修路,徵求一下大家的意見。」
牛二損說:「上邊給的錢不是說修橋嗎?」
二禿子說:「你聽啥呢,聽人家楊書記說!」
四驢子說:「上邊說了算?還是書記說了算?」
二禿子說:「楊書記不是讓大伙定嗎?」
馬百萬說:「你們先別瞎仗仗,修橋修路定砣了嗎?」他的一句話,會場又靜下來。
楊葉青說:「大伙隨便說,說啥都行。」楊葉青一民主,村民們又七嘴八舌地嗡嗡起來。
馬百萬涮楞著不悅的目光,他覺著楊葉青不該這樣,這些人都是賤種,慣不得,你給他個梯子他就能把天捅個窟窿。又何況馬百萬本人就不贊成這修橋修路的事。
馬趴蛋說:「不管修啥,咱屯子早該有條正兒八經的路啦!」
二禿子說:「還是修路唄,一屁顛就跑到市裡頭了!」
二歪說:「這條路要真能修上,大姑娘保管得朝咱插樹嶺村裡跑!」
老扁說:「就你淨想媳婦!」
四驢子說:「你不想!你媳婦讓別人想!」
有幾個人跟著嬉笑。
老扁罵聲:「你放驢屁!」
二歪說:「他叫四驢子,放出屁來可不有股驢性味唄!」
眾人一陣大笑。
馬百萬找到了發火的由頭,該耍耍他的威風了,就大聲呵斥著:「你們是來開會來了?還是扯閒白來了?不愛開會都給我滾犢子!」
四驢子捅了一下二歪小聲咕噥著:「找二皮臉了吧?」
楊葉青看看馬百萬,又看眾人。她當然知道馬百萬火氣的來由,這種場合她必須穩住局面,既要讓馬百萬保持尊嚴,又不能傷了村民們的積極性,最好的辦法就是先緩和一下氣氛,就說:「把房門打開一會兒吧,你們這些噴雲吐霧的小煙囪,嗆得人喘不上氣來。」
老扁站起身朝外走。
馬百萬瞪著眼睛問:「老扁,幹啥去?!」
老扁說:「撒泡尿去!」
二歪站起身說:「我也憋半天了。」
老扁和二歪走到東房山頭,掏出家把式就往牆根上嗤尿。
二歪打了個冷顫說:「馬村長不樂意修路,跟楊書記好頓干了!」
老扁問:「你咋知道的?」
二歪說:「我聽牛得水跟牛二損說的。牛二損說插樹嶺是狐仙住的地場,是神樹的地盤,動跑了風水,屯裡人非死光了不可!」
「是嘛!」老扁尿潑長,還沒尿完。
二歪就抻著脖子往老扁褲襠裡看著說:「你那玩意兒是打不起條嗎?怪不得金鳳想跑臊呢!」
老扁紮著褲腰帶罵道:「滾****蛋!」
二歪說:「四驢子那玩意兒長。」
老扁說:「你咋知道呢?四驢子****腚眼子啦?」
二歪說:「去年夏天洗澡時,大伙掏出來比誰的長,四驢子的屌擺七根火柴桿才剛擺到圪垯榔殼那塊。」
老扁說:「****!」
老扁和二歪回到屋裡坐下後,就聽楊葉青說:「大家要沒啥意見,修路的事就定了。」他們看見牛二損和快嘴喜鵲在下邊嘀咕著。牛得水朝人群裡看看沒吭聲。楊葉青向馬百萬徵求意見,馬百萬搖搖頭。楊葉青轉向牛得水問:「牛村長,說說你的意見吧」牛得水支吾著說:「再聽聽大伙的。」
牛二損說:「大伙都不樂意修路!不敢吱聲,怕馬村長罵!」
馬百萬瞪著眼睛說:「少跟我扯犢子!我堵你們嘴啦?!都是些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賤種!不該說的背地瞎亂扯!讓說又都扁屁不放了!」
快嘴喜鵲小聲說:「嘴裡說的為大伙,心裡的小九九當誰不知道咋的?」
牛二損說:「那我就替大伙說說!」他看看周圍的人。
快嘴喜鵲推了他一把:「說吧!二叔!」
老扁也說:「說說,說說。」
四驢子說:「讓說就說唄!」
二歪捅了老扁一下嘻嘻笑著。
老扁摸不清他笑啥,小聲說:「笑個屁!喝小老婆尿啦?」
二歪用手比量著說:「****!」
老扁想起他倆撒尿說的話,也憋不住笑,他朝四驢子褲襠看了一眼,就低下頭使勁憋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憋得兩腮鼓鼓的從下面放出個屁來。老扁放屁連串帶嘟嘟回聲,雖然隔著棉褲還是驚動了周圍幾個人。
牛二損瞪了老扁一眼,說:「那我就說說,也算代表老牛家門上。楊書記,你承包老河口擺渡,修上橋你掙不著錢啦!」他溜了牛得水一眼,「還有一宗事是你最害怕的。」
眾人立刻嗡嗡起來。
牛二損說:「你婆婆不願意往屯裡搬,她說你家房宅地有風水,出了個念大書的!」
眾人的目光全聚焦在楊葉青的臉上。楊葉青是一副平靜的面孔。馬百萬張了張嘴話沒有說出口,牛得水趕緊低下頭抽煙,眼睛不時溜著楊葉青。
快嘴喜鵲低聲叨咕著:「哼!這回看她還有啥說的!」
老蔫子低聲說:「你少說一句吧!」
快嘴喜鵲:「瞇著!」
會場裡一時開鍋了,七嘴八舌說啥的都有。
二禿子說:「老韓太太說,她孫子能考上大學,全仗她們家房宅風水好啦!」
牛二損說:「老河口擺船,天天見活錢呀!全屯子數他們家過得好!」
四驢子說:「嗯,他們老韓家祖輩整擺渡,可不少掙啊!修橋要扒房子,老韓太太說死也不能幹。」
馬百萬臉色鐵青,看了牛得水一眼。牛得水偷偷掃著楊葉青。馬趴蛋急得直撓腦袋。金鳳狠狠瞪了快嘴喜鵲一眼,又看著楊葉青。楊葉青掃視會場一圈,不緊不慢地說:「好吧,今天當著咱插樹嶺村父老鄉親們的面,我立下個軍令狀:我是主張先修橋的,只是幾位村領導還有不同意見。不論是先修橋還是先修路,我都把老河口交回村裡,由村裡另外承包給旁人,開春我就扒房子搬到屯裡來住。大林和他爹的墳遷走深埋!我要不給自己的話做主,就不當這個村支書了。」
楊葉青的話一落音,立刻會場鴉雀無聲了。
馬趴蛋頭一個說:「依我看該先修橋,有橋就有路。」
老蔫子說:「我同意先修橋。」
四驢子說:「橋跟路一塊修得了,何必脫了褲子放屁費二遍事呢。」
「對,同意。一塊干!」炕上地下,各個角落呼應著……
會後,楊葉青就跑到鄉里去要那筆款,王助理聽說楊葉青來了就躲起來,楊葉青找遍各個辦公室,都說去縣裡了。楊葉青想一定給插樹嶺村催款去了,就頂著鋼刷子一樣的北風趕回來。遠遠看去,人和馬爬犁就像一幅會活動的雪雕。她回到家爬上炕頭,急忙用褥子蓋上腳,凍木了的嘴已經吐字不清了。方茜好容易聽出來,她說的是「這腳,凍得像貓咬似的疼!」楊葉青從兜子裡拿出一包糕點,讓方茜把蛋糕給老太太拿過去。方茜誇獎她是個孝順的好媳婦!
小姚和曲醫生推門進來,帶來個讓兩人大吃一驚的消息,屯裡人聽了馬大神的話,都去拜神樹了。楊葉青心想:這個馬大神呀,弄死牛得水老婆的事,要不是馬百萬他們橫扒拉豎擋著地瞞著,公安局早把她抓走了。她下地穿鞋就朝外走。從鄉里回村本來就凍得透心涼,剛坐上炕還沒暖過來呢,又來事了。這讓方茜很心疼,她知道說也白搭,只好穿上羽絨大衣也跟著去了。剛出門又回來拿起糕點送到西屋,告訴韓母是兒媳婦買的。等她趕出門時,楊葉青已經沒影了。
夜空上寒星閃爍。冷風刮割著臉皮。
通往插樹嶺的路上,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方茜剛趕上楊葉青,一個黑糊糊的人影迎面走來。楊葉青打開手電筒,二歪出現在手電筒射出的光束中。他用手擋住眼睛,大聲喊:「瞎照****啥呀?」當他發現是楊葉青時忙點頭哈腰地說:「看我這臭嘴,我當是誰呢?是楊書記呀!」他一眼又看見了方茜,忙笑嘻嘻地湊過去,「方院長啊,黑燈瞎火的,你們幹啥去呀?」
楊葉青指著遠處一片星星點點的燈亮問:「那邊是幹啥呢?」
二歪回頭看看:「那邊?!嘿嘿!是,瞎扯蛋唄!」
楊葉青問:「你是剛從那邊過來的吧?」
二歪說:「啊,是,我,我是去看看熱鬧的。嘿嘿!」他看看方茜,齜齜牙說,「方院長啊,我住的房子眼看就要散架子了,也給我點救濟款唄!都是貧下中農,我比馬趴蛋家也強不到哪去!」
楊葉青說:「你家也失火了?還是燒死人啦?人家醫院可不是財神爺!有困難由民政和村子裡想辦法研究解決。」
二歪說:「我聽書記的。」
楊葉青說:「我問你,這拜神樹到底是咋回事?」
二歪說:「是馬大神說的。誰在年前去拜神樹,誰就能逃過大災大難!」
楊葉青問:「啥大災大難?」
二歪抓耳撓腮地支吾著:「這,反正——咋說呢——」他朝火光處看了一眼。
插樹嶺下的神樹坡是因神樹得名,神樹前跪著許多村民。每個人的面前都點著一盞油燈,放著一個香爐,沒有香爐的就用飯碗、罐頭瓶子代替插上香。也有些人的面前放著饅頭、乾果之類的供品。人們不住地朝神樹磕頭作揖。楊葉青和方茜走過來,見牛得水和老扁一前一後地跪著,磕頭禱告著。楊葉青和方茜繞著人群走了一圈,又回到牛得水身邊站下。牛得水仍在磕頭作揖禱告著。楊葉青叫了一聲:「牛村長!」
牛得水一哆嗦抬起頭來,認清是楊葉青慌忙站起來。因為跪的時間太久,腿跪麻了,站起來時搖晃一下,楊葉青上前扶住他。一些村民發現了楊葉青和方茜。有的站起來,有人圍過來,有人仍跪著禱告。
楊葉青說:「牛村長,你可是村幹部哇!咋能領大伙幹這種事呢?」
牛得水說:「都信這個呀!眼下淨出些暴事,唉!也是解解心疑不是!」
老扁要站起來,被牛二損拽住,他說:「楊書記,你不知道這神樹咋的?你婆婆也在這討過藥哇!」
楊葉青說:「那是老人迷信,我們不能搞這些迷信活動!哪有什麼神樹哇?都是自己騙自己!」
牛二損驚呼著:「你敢當神樹的面說這種話?可是犯天條的呀!」他忙又磕頭作揖叨念著,「神樹別見怪!神樹別見怪!」眾村民也跟著磕頭作揖叨念:「神樹別見怪!神樹別見怪!」
楊葉青說:「都啥時候啦?!回家睡覺去吧!數九寒天的,跪在雪地裡凍出病來咋整?」
眾人相互看看,小聲嘀咕著。
楊葉青指著大柞樹說:「這就是一棵樹,哪來的神呢?」她走到大樹下,用手拍拍樹幹說:「要是這樹真有靈,咱們從這裡修路要鋸倒它,用鋸也鋸不倒的話那才叫有神呢!我也和你們一樣天天拜它!」
牛二損跳起來嚷道:「啥?!修路要鋸倒神樹?!了不得啦!插樹嶺村這下可完啦!完啦!大禍臨頭啦!」
四驢子問:「神樹要是真顯靈,鋸不倒呢?」
楊葉青說:「要是真鋸不倒,我個人出錢蓋座神樹廟,我也給它燒香磕頭。」
眾人像炸營的蜂群嗡嗡開了。
早晨,牛得水正坐在炕桌前吃飯呢,方茜走進屋,東屋是醫院設的臨時醫療點,他們有時過來坐坐,跟牛得水嘮嘮家常,嘮嘮村裡的事。因為剛發生過拜神樹的事,牛得水覺著方院長過來不是閒坐,十有八九跟神樹有瓜葛,就說:「方院長來啦?坐坐。」
方茜說:「啊,等你吃完飯,我請教點事。」
牛得水說:「我吃完了,啥事你就說吧。」
方茜說:「不忙,你慢慢吃你的。」
牛得水把碗裡一口飯扒進嘴裡,放下碗筷說:「真吃完了。」
方茜坐在炕沿上說:「給我講講神樹是咋回事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