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歪全身哆嗦著走出茅房。奚粉蓮見是二歪吃了一驚。
二歪嗑嗑巴巴地說:「奚粉蓮,你,你可給,給我打個干證,我可不是壞人哪!」
奚粉蓮問:「你藏在茅房裡幹啥呀?」
二歪說:「大傢伙兒不知道抽人血幹啥用,我來探聽探聽,剛到窗外,就聽見門響,嚇得我就鑽茅樓了。」
方茜說:「都進屋吧。」轉身向二歪說:「你也進來。」
二歪看了奚粉蓮一眼,說:「我真沒幹啥壞事——」他不情願地跟著進屋了。
馬趴蛋躺在炕頭上,腦門上拔了三個火罐印子,太陽穴上還扣著一個小火罐。張立本坐在炕沿上抽悶煙,兩個人默默無言。馬趴蛋坐起來揭下火罐,張立本遞一支煙給馬趴蛋。馬趴蛋說他抽洋煙咳嗽。張立本埋怨馬春瞎折騰,要出去找事幹也行,跟著他一塊干多好哇!又識文斷字的正用得上。馬趴蛋長歎一聲,那張皺紋縱橫的臉上佈滿愁容。張立本問馬春在市裡到底幹啥呢?有個准地場沒有?馬趴蛋吭哧半天也沒說出來。馬趴蛋心裡也急,馬春走有一個多月了連個信也沒有。馬壯說去鄉里工程隊幹活,結果把人家牛肺給領走了。牛得水三天兩頭地找村長去告狀。
張立本說:「壯子他們備不住也跑市裡找活幹去了?」
馬趴蛋擦了一下爛眼邊說:「兩家的仇口不是越來越大嗎?我這心裡老不落體,成宿隔夜地合不上眼,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嘛!」
張立本站起來說:「我回市裡去找找他們。」
馬趴蛋抬眼看著張立本說:「那敢情好!」
十一
一場大煙炮雪,把插樹嶺村裡村外,山嶺野地捂個嚴嚴實實。窩風人家院裡的門和窗戶全被大雪囤住了。能推開房門的人家就去幫著堵住門的人家挖開門。這種時候不是自掃門前雪,大伙相互清理門窗上被堵住的積雪。馬百萬拎著木掀,將老倭瓜家的門挖開後就去牛得水家了,在門口跺去靰鞡上的雪就進屋了。聽馬百萬說要把牛肝接回來,牛得水腦瓜晃得像個貨郎鼓。
「不中!不中!這是拿我不識數不是?他馬趴蛋是親媽養的?啥事都可他?」牛得水脖子粗臉紅地看著馬百萬。
馬百萬說:「這也不是馬趴蛋的意思。」
牛得水問:「不是他的意思能是誰的意思?」
馬百萬張了張嘴沒往下說。
牛得水說:「我知道楊葉青也沒做啥好醋!」
「你扯哪去啦!」馬百萬從心裡還是維護楊葉青的,儘管兩個人時不時地有些分歧,畢竟還有另一層關係照應著,何況又是他追求的女人。這些當然也瞞不過牛得水的眼睛。
牛得水的話綿裡藏針,他避開楊葉青,抱怨馬趴蛋說:「百萬吶,你的話我牛得水從來都是百依百順的,打過撥回嗎?你是村長,一碗水得端平啊!他馬趴蛋想把臭肉往外扔,妄想!牛肝活著是他馬家的人,死了是他馬家的鬼!」
馬百萬覺著這麼僵著也不是個事,再說,他也不贊成把牛肝送回來。就說:「中啦。這事先放放再說。」
「放放?讓馬趴蛋死了這份心吧!」牛得水拿著煙袋啪啪往炕沿上磕著煙灰。
下午,路上的道眼被人畜踩得差不多了,農村的孩子不堆雪人玩,他們對雪天習以為常,沒啥新鮮感。成子和幾個孩子在院外掃出一塊空地場支上草篩子,在草篩子下撒些谷癟子扣麻雀。一群麻雀落在樹上嘰嘰喳喳地準備落下來,成子和孩子們躲在草垛後看著,等麻雀落進篩子下吃食時,就拉繩子扣住。這時,奚粉蓮跟幾個婦女走來,成子忙擺手讓她們繞道走。奚粉蓮她們本來是去老蔫子家,見這情景只好停步。結果樹上的麻雀還是被二歪給驚飛了。孩子們咬牙切齒地埋怨二歪。婦女們趕忙抽空進屋了,她們是來學編柳條花筐的。
奚粉蓮坐在炕沿上,幾個婦女爬上炕,兩個女人必講丈夫,三個女人一台戲,五六個女人湊到一塊,自然是扯被窩裡那點事。奚粉蓮不參言,只是抿著嘴笑。二歪坐在地下抬臉看著奚粉蓮。在二歪的眼睛裡,奚粉蓮一顰一笑都惹人喜愛。
快嘴喜鵲掃地掃到二歪身邊說:「去去去!老爺們家家的,朝娘們堆湊合啥?!」
二歪齜著牙說:「晚上摟不著,白天看看還不中啊?」
二禿子女人說:「真噁心人!」
四驢子媳婦說:「給他吃奶!」
快嘴喜鵲猛地扳倒二歪喊著:「來呀!」
「別鬧!別鬧!我是來告訴你們好事的。」二歪嘴上這麼說,心裡喜歡讓女人們捉弄他,藉機在她們****上摸一把在屁股上掐一下。
婦女們拉著架式說:「別聽他瞎扯,沒好話!」
二歪說:「要給各家放錢了。」
快嘴喜鵲摁著二歪的脖子說:「淨扯沒影的話!」
二歪說:「馬村長說的還有錯?是賣插樹嶺的錢。」
二禿子女人說:「那可好了,我去年有病從馮六子那抬的錢,人家天天來要賬!」
四驢子媳婦說:「我給老四扯點布,做條棉褲。」
眾人七嘴八舌地嘮起來。不是女人見錢眼開,年根底下她們真的太需要錢了。用快嘴喜鵲的話說,沒錢能斷了血脈,啥也玩不轉轉!
在那邊女人們談論錢的時候,村部這裡正開黨員幹部會。幾個抽煙的人在噴雲吐霧,弄得屋內煙霧繚繞。
楊葉青咳嗽一陣,她擦去咳出的眼淚,說:「現在都在家閒著沒事,可以組織大伙割柳條子,投投葦子,等柳編葦編廠開工時統一收購。」
牛得水說:「眼看過年了,雖說各家各戶沒啥年嚼裹兒,可老吆令還都沒改,年前貓冬都貓慣了,冷丁組織也不見起有人干。等過了二月二再干咋樣?」
楊葉青問:「馬村長,你看呢?」
馬百萬說:「哪天開個村民大會,把這事叨咕叨咕,有願意幹的就先幹著,樂意過了年干的,也中。」
楊葉青說:「別等哪天了,就明天吧。正好讓方院長把防病治病的事再說說。方茜,你說呢?」
方茜點點頭。
馬百萬說:「中,那就明天。就手把錢給大伙分下去。」
楊葉青問:「啥錢?」
馬百萬說:「賣插樹嶺的錢。」
楊葉青又側著耳朵問:「什麼錢?」
馬百萬這才想起來,把插樹嶺賣給張立本這宗事還沒跟楊葉青說呢,就說:「啊,插樹嶺賣了。」
楊葉青用驚疑不解的神情望著馬百萬,又問一句:「插樹嶺賣,賣啦?!」
馬百萬說:「啊,你去縣裡開會不知道。賣給張立本了。」
楊葉青半天才緩過神來說:「馬村長,這麼大的事應該由黨支部研究,再通過村民大會來定!你咋能自己做主說賣就賣呢?」
馬百萬一手遮天慣了,聽了楊葉青的話,覺著當著眾人的面傷了他的權威,在他心目中有著特殊地位的這個女人面前,他還是強壓住怒火,說:「你要立啥規矩就從今天開始!插樹嶺我做主賣了。用它堵上修橋款的窟窿,剩下的給大伙發點過年錢。」
楊葉青說:「插樹嶺該不該賣咱們暫且不說,修橋款一分也不能動!」
眾人互相看看。馬百萬騰地站起來,沉著一張紫肝臉。牛得水看看馬百萬,他認為自己現在還不能吱聲,就低頭用煙口袋上拴著的一根銀釬子摳煙袋鍋。老蔫子站起身來,他走到馬百萬面前說自己忘帶煙了。拿過煙笸籮,壓低聲說:「壓住火。」
馬百萬這才坐下。眾人從來沒見過這種陣勢,一年也開不了幾次會,就是開會,也是馬百萬一言堂。他吐個唾沫就是釘,說雞蛋是樹上接的大伙也得說是帶把的。此時,會場中有兩種傾向,一種認為賣就賣了,肥水沒流外人田,大伙得利也沒啥不好;一種認為集體的家業不該說賣就賣了。自然是頭一種想法佔上風。佔上風也好,不佔上風也罷,都是在心裡想想而已,誰也不肯開口表態。悶了一會兒,牛得水開口了,他覺著火候到了,該他上場了。打開這個僵局也只能牛得水開口,他是副村長,他在村裡有頭有臉,他說話之前有個習慣,特別在正式場合講話,先叭噠兩口煙,把最後一口煙吐出來之後,端著煙袋說:「馬村長也是為大傢伙不是?倒不是圖稀過年買啥嚼裹兒。年節好過日子難過,欠人家各戶的錢,咋整呢?也難為他這個當家人。」他有意把「當家人」這三個字的語音說得重一些。
他說完會場又悶上了。牛得水說完這兩句話不往下說了,這就好比京劇開場鑼鼓,鑼鼓一停主角就要上場了。
楊葉青問:「馬村長,這筆錢沒動吧?」
馬百萬沒成想楊葉青竟然當著眾人的面三番五次地讓他下不來台。要不是他多年暗戀這個女人,早就炸廟了!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她又火上澆油窮追不捨。這不是明明沒把他馬百萬當壺醋嗎?沒把他放在眼裡嗎?他拿過煙笸籮,雙手哆嗦著捲煙,說:「都在鄉信用社存著呢,一分錢也沒揣進我自己的挎兜裡!」
方茜當然不知道馬百萬的心裡活動,問:「村裡會計出納都是誰?」
馬百萬點煙吸著沒吱聲。
牛得水這才出台亮相接口說:「村上也沒有過出納員,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個錢。去年鄉上讓報財務人員,牛肚捎回表問馬村長,馬村長說就填你吧,這麼著肚子就應了個名。村裡積年累月攢下的事,這團亂麻不好擇呀!」他明面上給馬百萬解圍,暗裡給楊葉青畫了個圈。
方茜自然不知道牛得水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她說:「現在不同了,插樹嶺村要發展,沒財會哪行呢?」
馬百萬沒好氣地說:「家外兩個識文斷字的,都走了!哪找去?」
楊葉青說:「會計我先兼著,村裡誰的小賬靈?」
牛得水看看馬百萬,馬百萬低頭不語。
楊葉青說:「出納員的事以後再合計,先請方院長講一講他們醫院和我們村結成幫扶對子的事。」
方茜講話算是暫時沖淡了會場的不和諧氣氛。
散會後,牛得水在清掃院中積雪。護士小姚和曲醫生兩個人背著出診箱從屋裡出來跟他打招呼。牛得水看著她們忙裡忙外的著實有些不忍心。醫療隊把村裡大人孩子們挨個過遍篩子,有病沒病的全都瞧一遍。人家在市裡住樓房有暖氣,這窮山溝死冷寒天的不易。開會時牛得水就跟方茜說過,大夫們在家中坐堂就行,不用各家各戶地跑。方茜說醫生護士們到各家順便講講衛生常識,查查地方病。經過方茜他們講解牛得水才知道,這地方水土中缺少一樣東西叫碘,人們長粗脖根子就是因為缺這東西。看著兩個跟自己女兒年紀差不多的人,天天為屯裡的人跑腿瞧病的,牛得水覺著過意不去。他笑瞇瞇地告訴她倆路太滑,小心別摔倒了。
曲醫生和小姚兩個人點頭答應著走出了大門。
經方茜介紹,馬春到楊家當保姆。這家是市裡退下來的高幹,戶主名叫楊江淮,女主人叫徐莉萍,也是個退休幹部。住宅是四室兩廳的格局,客廳很大,陳設顯示著房屋主人曾有過的權勢。在雅靜的書房裡,徐莉萍將藥和水杯遞到楊江淮手裡。楊江淮吃完藥,將水杯遞給徐莉萍,又拿起當日的報紙看。
馬春拎著魚和菜從超市回來走進廚房。徐莉萍在客廳喊:「小馬,快把楊老的湯藥給熬出來。」
「哎!」馬春在廚房裡答應著。
徐莉萍又吩咐她熬完藥再去超市買水果。
「哎!」馬春又清脆地答應一聲。
樓外,跟蹤過馬春的那個戴滑冰帽的人在樓前走來走去。有人從樓內出來,有人從外面進去。滑冰帽注視著每個出入的樓門的人。馬春拎著購物兜從樓內出來,她一眼看見滑冰帽,不由遲疑一下,逕直朝小區門口走去,警衛室內有保安值勤壯膽。這時滑冰帽緊走幾步迎上前叫了一聲:「馬春——」
馬春吃了一驚,心想這個人怎麼知道她的名字?她後退兩步就要躲進警衛室。
滑冰帽摘下墨鏡笑著說:「連老同學都不認識了?」
「裘實?!」馬春吃驚地望著眼前這個戴滑冰帽的人。
裘實說:「在火車站我看像你,又叫不准,就沒敢貿然相認。」
馬春埋怨著說:「那咋不說話呢?跟蹤人家,可把我嚇壞了!」
裘實解釋說:「還沒等我說話你就上公汽了。」他又問馬春,「是不是我的長相,有點不像好人哪?!」
「你還那麼能逗。」見到老同學馬春很開心,微笑著看著裘實。
裘實上下打量著馬春,兩個人說著話走出了小區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