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樹嶺 第20章 第三章 (1)
    九

    馬春在鍋台前貼苞米麵餅子。

    馬壯跑進外屋,被地上裝豬食的盆子絆了個趔趄,氣喘吁吁地問:「爹呢?」

    馬春說:「在屋呢。咋的啦?」

    馬壯拉開門說:「爹,我大哥跟快嘴喜鵲打到一塊堆啦!」

    馬趴蛋正坐在屋地上用刀破葦子,聽了馬壯的話皺著眉頭說:「這是咋說的呢!在哪呀?」

    馬壯說:「在老蔫子家門口。」

    馬趴蛋唉聲歎氣地朝門外走去。

    馬春忙問:「因為啥呀?」

    馬壯說:「誰知道哇!」趕忙跟出去。

    馬春忙將餅子貼在鍋上,蓋上鍋蓋,用圍裙擦擦手也跟出去了。

    老蔫子家門口圍了一群人。馬大氣呼呼地怒視快嘴喜鵲。快嘴喜鵲在大吵大鬧,她罵著罵著竟朝馬大撞羊頭。左鄰右舍的人們在勸架,奚粉蓮和二歪拉著馬大。四驢子媳婦勸解快嘴喜鵲。

    快嘴喜鵲不依不饒地嚷道:「說不上媳婦拿我抓邪乎氣!問你妹妹去呀!她讓牛心弄進菜窖裡,誰知道咋的沒有哇?」

    馬大指著快嘴喜鵲的鼻子罵道:「你放屁!」

    馬趴蛋、馬壯和馬春爺仨相繼趕來。

    快嘴喜鵲雙手比比畫畫地說:「你們聽聽,這牲口!我就說一句馬春那姑娘多奸哪!就是讓牛心給咋的了也不能說呀!他上來就打我個大嘴巴!」

    站在遠處的馬春聽了這話,心裡翻了個個兒,她要過來跟快嘴喜鵲理論,被馬趴蛋攔住了,說:「春兒,回去吧!有我呢,聽爹的話!」

    奚粉蓮上前迎住馬春,低聲勸解著,意思是說快嘴喜鵲這種人說話不顧輕重,跟她也論不出個裡表來。馬春將頭扭向一邊,淚水在眼圈轉著。

    馬趴蛋走上前,說:「馬大,回家去,好男不跟女鬥。」

    「哎!大叔,這叫啥話呢?」快嘴喜鵲翻著白眼珠子說:「聽話音,是我喜鵲不對啦?!」

    馬趴蛋說:「你紅口白牙地說春兒那話,相當嗎?啥事別太過余嘍!」回頭呵唬著馬大,「沒聽見爹說的話呀?回去!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

    快嘴喜鵲雙手叉腰,橫在路當中說:「走?沒那麼便宜!打人不能白打!怕人說就別做那見不得人的事!」

    馬春再也忍不住了,她掙脫奚粉蓮的手,氣惱地走過來。

    老蔫子過來拉著快嘴喜鵲說:「進屋去吧,耍啥狗駝子呀!」

    快嘴喜鵲吼叫著說:「住嘴!瞪著兩個瞎窟窿看著老婆讓人揍,連個扁屁不放!熊包!」

    馬春走到快嘴喜鵲面前說:「喜鵲嫂子,咱倆一個馬字沒掰開,我還叫你一聲姐。你當著屯中鄉親們的面說說,我這個妹妹做啥見不得人的事了?」

    快嘴喜鵲轉過身去,撇撇嘴,抬臉望著天。

    馬春接著說:「我馬春在屯中碰過誰?惹過誰?為啥老朝我身上潑髒水?這是為啥呀?!」

    眾人交頭接耳,有同情的面孔,有的點頭。

    馬春眼含熱淚說:「姐,我馬春是個沒出閣的姑娘!你說話可要口對心吶——!」

    老蔫子說:「春兒妹子,你先回去,等會兒哥給你賠不是去!」

    月芽上前抱住馬春腿叫了一聲:「春兒姨——」

    馬春看看老蔫子,拍拍月芽的頭,轉身往家裡跑去。

    人們漸漸散去了。

    楊葉青聽說牛得水女人病得挺邪乎,決定看看去,來到牛得水家,見得水妻躺在炕上翻著滾哼叫著。牛肺跪在得水妻身旁,見楊葉青進門,忙告訴她媽青姑姑來了。得水妻佝僂起身子,有氣無力地看著楊葉青,拍拍炕沿讓她坐下。牛肺下地給楊葉青倒水,說她媽這回病得不輕。楊葉青正在向牛肺問她媽的症狀時,牛得水推門進屋了。他胳膊上挎個柳條筐,裝著香燭燒紙紅布黃布等物。見楊葉青坐在炕沿上,愣了一下,手中東西不知道往哪撂了。

    楊葉青說:「大嫂病得可不輕啊!」看看牛得水手中的筐,說:「趕緊去鄉衛生院吧。」

    牛得水焦急地看了病妻一眼應著:「嗯,那是那是。」

    牛肺跳下地說:「我去找馬壯套爬犁。」

    牛得水喝道:「回來!不用他!」

    楊葉青知道眼下牛得水跟馬家積怨太深,就說:「我去找人吧。」又回頭吩咐牛肺說:「快給你媽準備一下。」轉身出去了。

    功夫不大,二歪趕著馬爬犁進院了。楊葉青幫著抱草拿被褥鋪爬犁。眾人將得水妻扶上爬犁,楊葉青囑咐二歪路上小心,又跟牛得水交待檢查有啥結果讓二歪捎回個信來。看著馬爬犁趕出院門,楊葉青就急忙去找馬百萬了。

    爬犁剛出村子不遠,牛得水就讓二歪從屯子東頭繞回去,他囑咐二歪長點眼神,別讓楊葉青看見。牛肺不知道她爹打的啥主薏,問她爹回去幹啥。牛得水瞪了她一眼沒吭聲。二歪看看牛得水,他知道牛得水信的是馬大神,就抹過爬犁朝牛得水家跑回去了。

    馬百萬是來鄉政府接牛心回去的,還沒等他去派出所,就讓李寶田叫進辦公室了。李寶田第一句話就是:「馬百萬,你的膽子也太大了!皇上賣馬的錢也敢花?」

    馬百萬瞪著眼睛看著李寶田,他先是覺著李鄉長的話有點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仔細一咂摸又讓他嚇了一跳,覺著十有八九是給張立本那五萬元露餡了。這件事又怎麼整到李鄉長那裡去了呢?讓他納悶。醜媳婦難免見公婆,挺著脖子挨刀吧。

    李寶田板著臉問:「修橋款是給你還賬的嗎?你還的那是啥賬啊?那是縱火犯罪!」

    馬百萬知道這事對上號了,只能縮著脖子聽李寶田訓。

    李寶田越說火氣越大,盯著馬百萬說:「這件事說大就大,說小就小。要不是楊葉青三番五次地來給你講情,你頭一個跟著粘包。上次開會我就跟你嘴拜年地說,備好修橋的料,你跟我打呼嚕語,這回可到好,把這個大包袱甩給楊葉青了。」

    馬百萬覺著李鄉長的火發得差不多了,就說:「那你說我咋整?」

    李寶田揮了一下手讓馬百萬坐在他對面,說:「咋整?你還有理啦?頭拱地也得把這筆錢給張羅上。耽擱了修橋我跟你老賬新賬一起算!」

    馬百萬屁股剛粘上椅子,又站起來說:「李鄉長,我得去接我們村的牛心,等會兒人家派出所下班了。」

    李寶田說:「這小子沒造成什麼嚴重後果,女方又不告,楊葉青為保他也跑好幾趟了,公安局同意放人。不過,領回去你可得好好教育教育!」

    馬百萬說:「我輕饒不了他,那我這就去領人了。」

    在回村的荒路上,馬百萬開著他的坐騎三輪汽車,牛心坐在後斗裡。快到老河口時,有點凍腳了就從車上下來。一路上車嘟嘟嘟地響,馬百萬沒說啥,下車後兩個人原地跺著腳取暖。馬百萬就開始訓牛心了,說素常看他老實巴交的,沒成想能幹出那種不是人的事來。要是把馬春給咋的了,你小子還想回來呀?那可就有地場待了。牛心低著頭不語,兩眼看著腳尖。馬百萬看了牛心一眼,罵他像個瘟雞耷拉頭似的,真想結結實實地揍他一頓!

    牛得水家的院子裡人山人海。三間房子裡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擠擠擦擦。農村跳大神比唱大戲還熱鬧。門口擠著人,窗台上趴著人,都抻長脖子朝裡看。屋裡傳出擊鼓聲,這是二神牛二損烤鼓皮子遛鼓呢。

    西屋,香案上滿斗插香,燈火明燭,各種供品,一應俱全,點著紅點子的饅頭,鼻子插蔥的豬頭,盤脖窩腿的雞。

    一柱香剛燒完,請神開始了。得水妻盤腿坐在炕中間,雙手緊握紙幡桿,紙幡桿和給亡人送葬時的靈頭幡差不多,跳神也叫扳桿子。馬大神緊閉二目,坐在馬蓐子上,馬蓐子是農村老式的四條腳高板凳,她腰扎五彩條裙,外圍鐵腰鈴。牛二損左手握著手鼓,鼓邊貼在面頰左側,右手拿著鼓鞭敲擊鼓面,有節奏地晃動手鼓上的響串嘩嘩響。一陣又敲又舞之後,就唱起請神調。這是請神最精彩的唱段,很要二神的功力。大神不下神,二神就得唱,過去為了表現堂主難請,大神半天一晌不下神,二神唱得口乾舌燥。眾人聽得津津有味。

    牛二損是個半路出山的二神,他開始請神了,擊鼓唱道:「啊哈,啊哈,哎,哎,哎,哎哎哎……黃家洞,狐家坡,狐黃二仙請聽著,哦哦哦,狐仙紅人紅馬紅旗號,黃仙黃人黃馬黃貂翎——狐仙本是我堂主,兩路人馬下高坡哦哦哦——」馬大神坐在香案前馬褥子上,左手握鼓拄在右膝蓋上,右手持鼓鞭扶著右膝蓋上,閉目,兩腿不住地抖動著。牛二損將鼓舉在馬大神頭上,猛擊鼓唱著:「啊哈,啊哈,哎哎哎,堂主堂主快附體,快附體,哦哦哦——」馬大神開始搖頭,全身抖動,猛地跳起來開始擊鼓,扭腰晃腚,將腰鈴擺得嘩嘩響。

    奚粉蓮站在門外,揉著眼睛說:「困死了!我可回家了。」

    窗外的快嘴喜鵲朝屋裡喊:「成子,月芽——你倆住在這啦?連飯也不回家吃了!」

    二歪打著哈欠說:「哎呀媽呀,大仙都要累尿褲子了,還沒扳下來呢!」

    馬大神跳神時真就尿過褲子,她當眾出醜是兩次,不過頭一回是掉褲子。那一次是給外村的一個小媳婦跳神,二神是讓瘋狗咬死的馬大咧咧。那時馬大神還年輕勁頭大,一來神時蹦得歡實瘋狂。那天四村八屯也來了不少人,馬大神要顯顯神威,就在馬蓐子上跳來跳去,在地上扭腰晃腚。正跳得來勁時,沒想到褲腰帶拽斷了,褲子禿嚕一下掉到腳脖子上。頭天夜裡馬大神跟男人辦事時,把褲衩蹬到炕琴櫃底下了。第二天一大早跳神主家人敲窗戶,人家來車接她了。馬大神找不著褲衩穿上單褲就來了。也該著她出醜,偏偏就在這天掉了褲子,演了一出大神光腚子搖擺舞。第二回是給四驢子他奶奶跳神,因為小蘑菇燉小雞鹹了,馬大神嘴饞還喝了一大碗雞湯,又喝了兩壺茶水。跳著跳著來尿了,大神不能停下去茅房啊!她實在夾不住了,一泡尿就全放在褲兜子裡了。那是個冬天,穿的是棉褲,牛二損聞到一股臊味,馬大神張飛騙腿往馬蓐子上一跨,從褲襠裡甩出一股尿液來,正好甩在牛二損的臉上,順著鼻翼溝流進嘴角里。至今,每當跳神時牛二損總是盯著馬大神的褲襠。

    此時,馬大神已經是汗流頰背氣喘吁吁了。

    快嘴喜鵲說:「媽呀!都跳兩天兩夜了,咋還沒扳下來呀?」

    人們說的扳下來,是說纏著病人的惡魔厲鬼或是陰魂在病人身上附體,扳下來就是附體了,能跟大神對話。

    二歪說:「聽說是這個陰魂厲害抓不住,得給她穿鼻絞過陰!」

    快嘴喜鵲問:「穿鼻絞?!」

    二歪說:「像牛一樣把鼻子穿上。」

    快嘴喜鵲嘖嘖著說:「媽呀!」

    眾人正在議論時,牛心走進院。院中人的目光都轉向牛心了,各個眼中閃著驚疑的目光。牛心徑直朝屋門走去,眾人刷地閃開一條路。

    得水妻滿臉病容地坐在炕上,樣子很疲憊。牛肺坐在她媽的身後扶著。馬大神在馬蓐子上一個張飛騙馬下來,搖頭晃腦全身哆嗦著,她敲著鼓走到得水妻跟前。牛二損從香案上拿起穿針,針鼻上穿著一根細麻繩,麻繩一頭拴著個秤砣。馬大神把鼓和鼓鞭放在炕沿上,接過牛二損遞過來的穿針,一把抓住得水妻的頭髮唱道:「啊哈!啊哈!穿上鼻絞休想跑。啊哈——」牛二損一手掐著得水妻的脖子,另一隻手托起得水妻的下頦接著唱:「堂主,堂主穿鼻絞。」馬大神一手掐著得水妻的鼻樑子,一手拿著穿針刺向她的鼻中隔。牛肺嚇得緊閉雙眼。馬大神繼續唱著:「快取磨盤過陰曹,啊哈!啊哈!」牛二損說:「快!快!去抬盤磨,狐仙給厲鬼穿上鼻絞立時過陰。送走厲鬼!」馬大神唱著:「快取磨盤過陰曹,啊哈!啊哈!」

    院裡人緊張地朝屋子裡看著。馬壯和老扁從屋裡出來,兩個人朝後院走去。得水妻被四驢子幾個人抬到門板上,讓她仰面朝天地躺著,鼻子上穿著一根連著秤砣的細麻繩,胸前壓上了一盤下扇磨盤。馬大神在得水妻四周轉圈擊鼓,哼唱著:「啊哈!啊哈!哎哎哎——」

    老扁和馬壯從後院抬來那盤磨的上扇,牛二損指揮他二人將上扇磨盤放在得水妻胸前的下扇磨上。牛肺看見她媽胸脯子上又壓上了一盤磨,眼看著她媽的胸脯往下塌陷,嚇得哭起來。

    院裡院外看熱鬧的人都朝前擠,瞪著吃驚的眼睛看得水妻穿上的鼻嚼和壓在胸脯上的磨盤。

    馬大神更加瘋狂地跳起來,用力擊鼓,扭腰,晃腚,甩頭。牛二損弓著身子引著馬大神,蹦跳著來到得水妻一側。馬大神一下躺倒在得水妻的身邊,閉目不語。牛肺走到她媽身邊不忍心地皺著眉頭咧著嘴。

    快嘴喜鵲說:「這是過陰呢!」

    牛肺蹲下身子看著她媽喊:「媽——」

    牛得水叫著:「肺子,躲開!讓大仙把厲鬼打進陰曹地府裡去。」

    眾人都屏氣地看著得水妻。

    馬大神伸個懶腰,打個哈欠,坐起來睜開眼睛說:「厲鬼驅跑了,堂主回山了,撤下磨盤吧。」

    牛肺趴在地上喊:「媽!媽——」

    馬大和老扁抬下磨盤。

    牛肺呼叫著:「媽!媽——」她晃動著得水妻僵硬的軀體,大哭:「媽——媽呀——」

    眾人圍上來。

    牛得水說:「你號喪啥呀?還不快扶你媽進屋。」

    牛肺大哭著說:「我媽沒氣了!」

    「啥!?」牛得水用手在他女人嘴邊試試說:「她死啦!?大神!她咋死啦!?」

    馬大神從地上站起來說:「又是厲鬼作怪!我再過陰去看看。」她彭的一下躺在得水妻身邊。

    村部辦公室很簡陋,三間口袋房從西頭開門,進房門這間是廚房,鍋灶早已經不用了,東邊兩間通著,北邊是連二炕,屋地下擺著幾把凳子和椅子,靠南窗下邊安放著兩張沒刷漆的辦公桌。楊葉青沒接任村支書前馬百萬從來不到村部辦公。有事就在他自己家裡或者在牛得水家合計合計。楊葉青和牛肚把村部徹底拾掇一遍,煥然一新的辦公室進來讓人感到透亮。馬趴蛋說有點像衙門口了。屋裡坐著村裡的五位黨員,他們有的坐在炕上,有的坐在地下凳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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