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得水遞過煙口袋,說:「這事村長就斷不了啦?咱村啥事驚官動府的啦?不都是經村長損一頓,罵一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嗎?」他溜了馬百萬一眼又說,「大不了打一頓,游遊街到頭!哪成想——」
馬百萬看看牛得水,伸手說:「捲煙紙。」
牛得水掏出一沓煙紙,扯下一張給馬百萬,又說:「百萬哪,事情頭上你可不能不管哪!」
馬百萬卷完一支煙,點燃後吸了一口說:「探探口風再說吧!這事說大就大,說小就小,就看馬春的口供了。」
牛得水問:「那可咋整呢?要不,我去馬趴蛋家一趟?」
馬百萬擺手說:「不中,張立本在那呢!」
牛得水說:「看看?唉——」
正說著,牛肺哭哭啼啼地跑進屋來說:「爹!快點的吧!我媽又背過氣去了。」
牛得水看著馬百萬說:「這不要我的命嗎?!」
快嘴喜鵲蹲在茅房裡,跟一牆之隔的奚粉蓮說牛心被抓走的事。奚粉蓮在自己家茅房裡提上褲子,站起來扎上褲腰帶,她是個不愛聽閒話的女人,何況她兩人待的又不是說話的場所。她又不便立刻離開,她不想惹這個鄰居當家女人不高興!
屋裡,老蔫子坐在地上搓苞米。月芽要吃苞米花,纏著他好幾天了。村裡孩子不比城裡孩子零食多,冬天只能燒個土豆,炒點苞米當零嘴吃。
二歪背著面袋子走進來,怨聲怨氣地說:「腚跟腚地追著要,為了這點破苞米差點沒把我送去蹲巴籬子!」他將面袋子撂在屋地上,說,「蔫子哥,再借點苞米面。」
老蔫子沒理他,仍舊搓著苞米。
二歪說,「過兩天就還,小摳樣!」
老蔫子說:「我當不起家,你跟喜鵲說去吧。」
茅房裡,快嘴喜鵲的隔牆話滔滔不絕,已經轉到馬春讓牛心給那個沒有的話題上了。這個話題讓奚粉蓮很為難,她光出耳朵聽還不行。因為快嘴喜鵲總是在一句話說完後加個「你說是不是呀」的問號。奚粉蓮只好說自己忘關門,豬進屋了,離開茅房。快嘴喜鵲知道她是藉故離開的,心裡明白奚粉蓮不攤泥水,便撇撇嘴,用鼻子哼了一聲走出茅房。
快嘴喜鵲進屋,見二歪跟老蔫子說話呢,就走到二歪身後抻長脖子聽著。
二歪沒發現快嘴喜鵲進來,嘴裡叨念著:「一盆苞米面子的主都做不了?怕老婆怕到你這分兒上,真少有!我自個來。」他走到面缸前,往自己面袋裡舀面。
快嘴喜鵲大喝一聲:「幹啥呢呀?動搶啦?!」這一聲喊叫把二歪嚇了一哆嗦,回頭看著快嘴喜鵲嘿嘿笑著,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嫂子,我逗蔫子哥玩呢。」
快嘴喜鵲罵道:「少跟我扯二皮臉!唬小孩能耐!也不怕我剁掉你的狗爪子?!」
二歪沒有把面倒回去,說:「好借好還唄!」
快嘴喜鵲說:「說的跟打蓮花落似的!你都借兩面袋子苞米,五盆苞米面子了。你還了嗎?說呀!」
二歪說:「不借拉倒,往後你也別想求我做木匠活。」
快嘴喜鵲嘴撇得擰了個勁,說:「喲喲喲!少你這個雞子還不做槽子糕了?人家馬壯手藝不比你強百套?幹啥非得用你呀?」
二歪跟快嘴喜鵲玩起了蘑菇戰術:「嘿嘿!嫂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最能疼人了,哪能看著兄弟揭不開鍋咋的?」
快嘴喜鵲說:「少套近乎!一天待得牙干口臭的——」
二歪粘糊糊地說:「嫂子嘴上罵我,心裡可不忍看著兄弟掉頓挨餓呢!」
快嘴喜鵲說:「餓死活該!死皮賴臉的樣!你死了也就是臭塊地!」
二歪說:「我愛聽嫂子數叨我,罵幾句心裡舒坦!」
快嘴喜鵲朝二歪臉上吐了一口唾沫:「呸!真麻癢人!蔫子,快給他一盆餵狗去吧!」
二歪鞠了個九十度的躬:「謝嫂娘!」
快嘴喜鵲瞪了二歪一眼說:「真噁心人!」
二歪捧著一盆苞米面子,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嫂子,不知道吧?張立本要娶馬春了!」
快嘴喜鵲說:「瞎編排啥呀?」
二歪神秘地說:「真事,誰瞎勒勒天打五雷轟!張立本現在就住在馬春家裡。住沒住在一塊堆誰也說不準,昨天還拎來一大包子好東西呢!」
「我不信!」快嘴喜鵲嘴裡說不信,心裡希望二歪有下文。
二歪說:「我要撒謊天打五雷轟!」
快嘴喜鵲想把話題拉回到張立本和馬春身上,就說:「懸天呼地的!淨說些沒影的話。那天,是人家扔的死孩子,你硬說是牛肚,說的有鼻子有眼兒的。讓牛肚他爹把我臭罵一頓,馬村長還怪我扯老婆舌!」
二歪說:「這回我可沒扒瞎!要不然,燒了他那些錢,能就這麼拉倒了?要不是因為張立本逼著老牛家退婚,牛心能幹出那事來嗎?」
快嘴喜鵲點頭說:「嗯,那倒是。」她立刻又反過味來說:「喂!你這不也是瞎猜的嗎?沒工夫聽你閒扯淡。」
二歪說:「看看,你咋不信呢?馬春心再高,讓牛心那個生荒子弄到菜窖裡一天一夜,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張立本又救過她的命,拿錢給她退了親,能不嫁他嗎?」
「也是啊。」快嘴喜鵲又覺著二歪說得也有些道理。
楊葉青在窗外喊:「蔫子在家嗎?」
快嘴喜鵲朝窗外看了一眼,慌忙讓老蔫子上炕躺下。老蔫子說好好的躺啥,他不知道這女人又出啥花花點子。快嘴喜鵲向窗外應著:「哎,在家。」她拽著老蔫子催促著說,「上炕!死腦瓜骨!」推著老蔫子爬上炕。
楊葉青進屋,往炕上看了一眼說:「蔫子好點沒有?」
老蔫子手裡拿著苞米棒子,半跪半趴地撅在炕沿上說:「好——」還沒等老蔫子說出下文,快嘴喜鵲忙搶過來說:「好啥呀!連出外頭解手都得用人攙著呢!這不,二歪剛扶著回來。」她給二歪使個眼色。
二歪說:「可不是咋的,病得不輕!走道直哼哼!」
楊葉青說:「快躺下吧,喜鵲,拿個枕頭,鋪上點。」
快嘴喜鵲上炕,摁倒了老蔫子,拽過枕頭塞進他脖子下,又在老蔫子腿上掐了一把。
老蔫子疼得咧咧嘴。
楊葉青忙問:「哪疼得厲害?」
「腿——」老蔫子是個實話實說的人。
快嘴喜鵲忙搶過來說:「是,腰腿全身都痛。晚上爹一聲媽一聲地成宿叫喚!」
楊葉青坐在笸籮前,拿起一個苞米棒子搓著,說:「一兩天市扶貧醫療隊就進村了,好好看看。蔫子,我來說說明天黨員開會的事。」
月芽跑進來問:「媽,我爹這是咋的啦?」
快嘴喜鵲使個眼神說:「小鬼,上哪瘋去了?」順手將老蔫子手中的苞米棒子塞進褥子下。
月芽又問:「媽,你往我爹身下塞苞米棒子幹啥呀?」
快嘴喜鵲低聲罵道:「滾犢子!」
牛得水把馬大神請到家裡給老婆看病,馬大神盤腿坐在炕頭上緊閉二目。牛得水恭恭敬敬站在地上。馬大神一哆嗦,打個哈欠,慢慢睜開眼睛,說是惡魔厲鬼纏住了得水妻的身子,得畫符驅鬼。在馬大神的指揮下,牛得水殺了一隻雞,留下雞血。馬大神用雞血畫道符。牛肺端來一碗水剛要放在炕沿上,馬大神忙接過來說無根水不能落地,落地就有根啦。她將那張符在水碗上點著,紙灰紛紛落進水碗裡。
馬大神端起水碗喝了一大口水,噗噗將口中水噴在得水妻的頭上。牛肺不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馬大神在得水妻的身上抓著,口中唸唸有詞:「南刺林,金砸金砸聖金砸!五雷轟頂,劫金砸!三味真火砸金砸!南牆宗師吉中吉!泊羅會裡有蘇離!狐仙****入我身!惡魔厲鬼走走走!」馬大神望空抓一把,扔一下,不住手地抓著扔著。
牛得水連連作揖,口中叨念著:「狐仙降魔驅鬼!神樹降魔驅鬼!我牛家清晨三叩首,早晚一爐香。」
馬大神終於停住手。得水妻突然捂著肚子哼叫著。牛肺急著跟她爹說,她媽又犯肚子疼病了,給她吃點藥吧!馬大神不讓吃藥。牛肺找來一包藥,說她媽每回犯病一吃這藥就止住,是青姑姑給的。馬大神告訴牛得水,想吃藥去神樹那兒討來的藥才行。她吩咐牛得水到神樹那去,滿斗封香,供上敬禮討藥。牛得水連連點頭答應她馬上就去。這時得水妻突然抽搐起來,翻著眼珠子口吐白沫。
牛得水慌張地大叫:「大仙!大仙!」
馬大神上前看看得水妻說:「這惡魔厲鬼道行太深,得請堂主出馬才行。」
牛得水忙說:「求大仙快請堂主吧!」
馬大神說:「請堂主出馬得擺香堂,請二神,開馬絆。」
牛得水應著:「中,中。我這就去張羅。」牛得水就立馬忙著張羅跳神的事去了。
傍晚,馬趴蛋全家人圍著炕桌吃飯,張立本也在這。馬春從外屋端一盆米湯進來,將米湯盆放在飯盆的旁邊,拿個空碗盛了一碗米湯遞給張立本。
馬趴蛋說:「你也快吃飯吧,都涼了。你立本哥拿來的大米可真香啊!」低頭看了看盆裡的飯說:「給爹也盛碗米湯。」
張立本喝口米湯說:「春兒快吃飯吧,還忙乎啥?」
馬春說:「我把給三哥留的飯菜坐在鍋裡。」
馬趴蛋問:「壯子又幹啥去了?」
馬春應道:「讓牛肺叫去了。」
馬趴蛋說:「聽說牛肺他媽病得還挺邪虎的呢!」
馬大低頭吃飯一直沒吭聲,這時他重重地將筷子摔在桌子上。馬春一哆嗦,抬頭看了馬大一眼。馬大一推碗,下地推開門走出去了。馬春心裡明白,大哥的不滿是衝她來的,苦水也只能往自己肚子裡咽,放下碗筷轉身進裡屋了。
馬趴蛋和張立本相互看了一眼。馬趴蛋朝裡屋喊:「春兒,吃飯吧。」
馬春從裡屋拿來一摞洗好的衣服,說:「立本哥,把要換洗的衣服換下來放在炕上就中。」隨手將衣服放在張立本身邊。
張立本說:「剛穿幾天呀,不用換!我一個人在市裡打工時,年輩也不洗一回,那咋受了?」
馬春說:「那哪行啊,我爹就不樂意換衣服,虱子蟣子辮成辮了。其實不就一把水的事嗎?」
馬春坐下低頭吃飯,眉頭緊皺,心事重重。
張立本盯著看馬春,他處處護著馬春是有淵源的。他媽和馬春媽是親姐倆,馬春媽是老ど,他媽是大姐,大姐生來是啞巴,嫁給了張立本他爹。他爹是瘸子,張立本剛兩歲那年上山砍柴時掉下山澗摔死了。張立本從小跟著奶奶長大。孩童少年時無拘無束,惹了禍就跑到老姨家待上個十天半月的,時常背著馬春去插樹嶺玩耍,掏鳥窩,抓蟈蟈,上樹摘山棗子吃。山上玩夠了就去河溝釣蛤蟆,下河摸魚。有時光著身子把自己埋在沙灘裡,馬春找不到他就哭著喊哥哥。張立本從沙子裡鑽出來,全身抹滿了黑河泥,臉上只露出兩隻眼睛,又逗得馬春嘿嘿笑。如今馬春成了大姑娘,女大十八變,出落成一朵花似的,張立本更是格外關照她。因為他有採花盜柳的前科,愛嚼舌根子的人也只是瞎猜想,張立本在馬春身上起沒起過歹意,誰也沒鑽進他心裡去看。奚粉蓮分析張立本從小帶過馬春,對姨妹十有八九是親情。快嘴喜鵲可不這麼看……
馬趴蛋見張立本看著馬春發呆,就問:「立本,你明個進城啊?」
張立本愣了一下,知道自己走神了,忙應道:「嗯哪,城裡哥們給我搭顧個事。」
馬趴蛋說:「別再朝邪道上走就中。」
張立本說:「姨父你就別跟我瞎操心了!我能吃一百個豆還不知道豆腥氣味?在市裡打工這二年長了不少見識。」他站起身,又看了馬春一眼,推門走出去了。
馬春端著飯碗,手中筷子挾著幾個飯粒送進嘴裡,眼中飽含著一汪淚水,一滴淚珠掉進碗中。
在牛得水家院外,馬壯和牛肺在牆角處手拉著手說貼心話。牛得水出房門朝院外走來,他要去神樹坡討藥。馬壯見牛得水出來趕忙走開。
牛得水一眼看見溜走的馬壯,指著牛肺罵道:「你媽病得要死要活的,老馬家又把你哥給送進笆籬子了,你他媽的還跟這小子勾打連環的,長沒長心哪!」他抻著脖子看看馬壯背影,發狠地說:「再看你邁進他們老馬家的門檻,我就打折你的腿!」
牛肺一蹶噠跑進院裡進屋了。
牛得水自語道:「沒一個好犢子!」說完朝神樹坡走去。路上碰見了牛二損,就迎上去跟他說牛心他媽病了,要跳一堂神,請他這個二神給答對答對。
牛二損年輕時扭秧歌是跑頭的,嘴皮子溜,什麼十大硬,十大軟,十大黑,十大白哨起來一套一套的。見著娘們就唱十八摸。後來跟著跳大神的跑街,看大神跳神搬桿子,學二大神請神時的唱段子。馬大神原來有個搭檔,二神名叫馬大咧咧,後來讓瘋狗咬一口得狂犬病死了,牛二損就頂馬大咧咧當了二神。牛二損跟牛得水本來是一個太爺的堂兄弟,照理說家裡的事應該應份的。可他是個雁過拔毛,只認錢不認親的人,一看勒大脖子的機會來了,就說:「哥,真不巧!我這兩天要進城去進貨呢。」
牛得水對牛二損的花花心眼瞭如指掌,就說:「我能白使喚你咋的呀?大哥我啥時候巧使喚過人呢!」
牛二損說:「多啥心呢?我是真有事,眼看過年了,貨架子上都空了。」
牛得水說:「你就晚去兩天能咋的呢?」
牛二損說「那倒是,大哥的事我還能不維望嘛!」
牛得水說:「就說到這吧,我去神樹坡給你嫂子討藥去。」說完奔神樹坡去了。
牛二損心裡高興,這堂神跳下來,他這個二大神少說也得整個百拾元的香底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