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應聲說:「是我,馬大。」
楊葉青知道馬大是來接馬春的,撩開窗簾說:「馬春跟金鳳一塊回去了。馬大,你進來嗎?」
馬大說:「不進去了。我爹惦著呢,我去金鳳姐家找她。」
插樹嶺村的土質屬破皮黃,挖進一鍬深就是沙土裹石頭,土質口松挖不了深坑。村外有個小丘陵,上邊長著很多榆樹,榆樹的種子形狀像銅錢,屯裡人管它叫榆樹錢。春天,孩子們常爬上樹擼榆樹錢吃。婦女們有時也擼些做苞米麵糊塗吃。災荒年用來充飢就成上品了。這山丘陵的土質是純黑土,口緊,幾個大戶人家都把菜窖挖在這裡。菜窖坑一般挖成半間房子大小,挖好後用粗原木架成頂棚架,再用整捆秫秸棚好,秫秸上壓上半尺厚的土。菜窖出口開在頂蓋中間,用葦子勒成厚厚的窖蓋,蓋在窖口門上。
牛心扛著馬春,把她放在菜窖上。馬春的雙手被反綁著,嘴裡用她自己的頭巾堵著,她掙扎著嗚嗚地叫著。牛心揭開窖門蓋,蹲下身子,挾起馬春往窖裡下。窖裡一片漆黑,只有從窖門口處射進的一絲月光,牛心放下馬春。馬春瞪著驚恐的眼睛,她怕這個男人做出粗魯的事情來。牛心從菜窖牆壁的燈凹裡拿出一盞小油燈點上,菜窖裡的一切都顯現在光亮裡,有白菜垛,蘿蔔土豆堆。牛心喘著粗氣,一步步走向馬春。馬春怒視著牛心,從被頭巾堵著的嘴裡發出嗚嗚的叫聲,她搖晃著頭,蹬搓著腳。牛心走到馬春面前,一把將她嘴裡的頭巾扯下來。
馬春吸了一口氣,說:「牛心,你要幹啥呀?!快鬆開我!」
牛心說:「你是我的女人……」
馬春央求著說:「牛心,你不能這樣!」
牛心固執地說:「我不能讓張立本霸佔你!你是我的媳婦。」
馬春說:「你瞎說!快鬆開我!」
牛心說:「我就是想要你——」他雙眼盯盯地看著馬春。
馬春怕急了,怕牛心動歹心禍害她,無論如何要保全自己的女兒身,就厲聲說:「牛心!不許你胡說!你這是綁架。」牛心嚥了一口唾沫,肚臍眼下一陣躁動,那股躁動熱浪立刻席捲全身,他盯盯看著馬春,渴望從眼前這個女人身上釋放出來。
馬春盡力將自己的聲音放得平和些,說:「牛心,你是一個好人,一個好青年,我一直把你當成個好大哥哥看的。我是你妹子,和牛肚、牛肺她們一樣——」
牛心將頭扭向一邊。
馬春仍然不停地說:「牛心,這件事你做錯了。快鬆開我,你一時幹了糊塗事,我是不會跟旁人說的。」
牛心猛地轉回頭來,盯盯看著馬春說:「我就是想要你!」
「你胡說,不准你這樣!鬆開我!」馬春感到自己頭一回陷入到孤立無援的恐懼之中。她非常害怕,全身都在顫抖,她想爹想哥哥……
牛心一步一步朝她走來,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馬春的心上。
馬春要做最後一搏,她怒目大喊:「不准你往前來!」
牛心一抖,停下腳步。看著如花似玉的馬春,他慾火燒身,兩個娶親未成的夜晚打碎了他的春夢,那兩個夜晚他熬不過全身的衝動,心裡想著馬春,口中叨念著馬春,手不由自主地伸到襠下握住那物件,一股濁流便噴射出來。從那之後夜夜如此。現在馬春就在眼前,雄性激素衝擊著下身,他猛撲上去抱住馬春,下邊便已決口了,他也立刻就全身癱軟成了一攤泥。從菜窖口爬出來,牛心跪在菜窖口旁,俯身把窖裡的梯子拉上來,又將菜窖口的蓋子蓋上,扛起梯子走了。
夜深了。馬百萬、楊葉青、馬趴蛋、馬大和馬壯等人從屋子裡出來,按著分工,他們分頭朝東西兩個方向走去。馬百萬領著一夥人向東,楊葉青領著一夥人向西,他們都不住聲地喊著:「馬春——馬春——馬春——」
「春兒呀!」馬趴蛋的喊叫聲帶著哭聲,很淒楚。
全屯子的狗都在狂吠。
快嘴喜鵲起身點上油燈,側耳聽著,推醒老蔫子說:「蔫子!蔫子!你聽……」
「嗯?」老蔫子睡眼朦朧地看著快嘴喜鵲。
眾人呼喊馬春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進屋中。
快嘴喜鵲說:「聽啊,是喊馬春。」
老蔫子支起身子細聽,他爬起來披上棉襖說:「我去看看。」就下地走到屋外院中。
鄰院的奚粉蓮也聽到了呼叫聲,她披著衣服趴在窗台上往外看著。她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事,她這幾天也在為自己的心事焦慮著……
眾人呼喊馬春的聲音劃破夜空。
拂曉時分,厚厚的黑霧將插樹嶺村藏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菜窖裡,小油燈內的油已經耗盡,將燼的火苗跳動著。馬春背靠牆坐著,兩眼盯著油燈,那是一張無助的面容。油燈的光亮跳動幾下熄滅了,窖裡一片漆黑。
遠遠地傳來雞鳴聲。
牛得水家飯早,牛肺在鍋台上刷碗。牛心從屋裡出來,打開碗架櫃看了看,又掀開鍋台上盆子的蓋簾,見盆裡有幾個苞米麵餅子,他看了牛肺一眼,從水缸裡舀水喝。牛肺端起盆出門倒刷碗水。牛心急忙從盆子裡抓出兩個餅子揣進懷裡。
牛肺倒水回來,看見牛心往懷裡揣著什麼東西轉身走出門去。牛心的反常,讓牛肺覺著好生奇怪,她趕緊掀開蓋簾朝盆裡看了一眼,幾個餅子不見了。牛肺一時還鬧不明白到底是咋回事。
插樹嶺屯子後邊有條溝,這條壕溝是沿著山坡走向,東溝口是從馬百萬家房後起,他家園子是南北壟,北壟頭頂著壕溝南沿,一直到西頭牛二損家的房後。溝西口不遠處的山坡上就是幾戶人家的菜窖。有人說這條溝是當年抗聯挖的戰壕,也有人說是合作化後挖的順水溝,為的是把山上淌下來的雨水排到西泡子裡去。壕溝幫上稀稀落落地長些小榆樹、柳條墩子、馬蓮堆子。壕溝下雜草叢生。入冬後樹落葉了,草枯了,冰雪積滿了壕溝。有幾段溝裡的積雪被大旋風捲走,裸露出溝底一層薄薄的冰。這條壕溝也是夏天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去處。當年,牛得水就是在這條溝裡跟二歪他娘偷情,種上了二歪這個種。二歪生下後左邊的臉有點偏,二歪娘總認為她本來是仰著躺在溝底上的,趴在身上的牛得水像隻虎,勁頭大,硬是把她鼓搗到溝幫上擠弄的。牛得水覺著二歪無論是長相還是脾氣秉性都不像他,一直犯嘀咕二歪是不是自己的種。二歪娘說她日子掐得准,再說木匠那個月又沒在家,她是空著肚跟他整的事。再說,牛心長得哪點像他的長相?牛得水雖然半信半疑,從打木匠死後,他一直明裡暗裡地照顧他們娘倆。
牛心離家後就慌慌張張地向菜窖走去,來到壕溝邊四下看看就跳下去,把藏在下面的梯子扔上溝沿,又爬上壕溝扛著梯子直奔菜窖。牛心打開菜窖口的蓋子,將梯子送下去,他自己也下到菜窖裡。
馬春丟了的消息,立時三刻傳遍全村。也有人說馬春讓張立本領走了。反正越傳越奇,越傳越花花,越傳越離譜……
碾棚裡,毛驢拉著碾砣在轉圈,二歪跟在驢屁股後頭收苞米棒子。
快嘴喜鵲趕著豬走過來問:「二歪,大愣家跑卵子劁沒劁呢?」
「幹啥?」二歪嘻皮笑臉地明知故問。
快嘴喜鵲說:「找跑卵子,我家小母豬跑圈子了。」
二歪說:「要是你跑圈子了,我就能配!」
快嘴喜鵲罵道:「滾一邊去!不唚人話!」
二歪嘿嘿笑著說:「一看見你,我晚上睡覺就做夢娶媳婦。」
本來一張口就沒深沒淺的二歪,蒸貓事件後,對快嘴喜鵲就更沒收管了。他要過嘴癮,報一箭之仇。快嘴喜鵲也知道屈賴了二歪,對二歪的渾話,也不像以前那樣扯耳朵、吐口水了,只說了一句挺大個老爺們,一點沒正形!她是問正經事呢。二歪告訴她聽說沒劁,配一腳十斤苞米。兩人說話時,老母豬朝前跑去。快嘴喜鵲忙把豬又圈回來,到碾盤上捧了一把碎苞米扔給豬吃。
二歪看著母豬吃苞米,上前踹了一腳說:「幹啥呀?這是奚粉蓮家的,讓我替她看一會兒。」
快嘴喜鵲撇著嘴說:「我才不管誰的呢!你溜須舔腚聞臊味!誰讓你佔老娘便宜了?!」
二歪回到碾盤防備著,他怕快嘴喜鵲再來抓苞米,就沒話找話說:「哎,你知道馬春丟了嗎?」
快嘴喜鵲說:「誰不知道哇!昨個夜裡滿屯子喊。」
二歪說:「昨晚從楊葉青家回屯子,她跟金鳳兩個人剛分開,馬春就沒了,你說怪不怪?」
快嘴喜鵲說:「誰知道她們勾打連環的咋回事呀?」
二歪說:「馬趴蛋急得哇哇哭。」
快嘴喜鵲說:「報應!誰讓他們坑人家得水叔了!」說完趕著豬走了。
成子跑來叫:「媽,媽……我也去……」
二歪向成子招手說:「成子,過來!」
成子站住問:「幹啥?」
二歪說:「我這有好東西你要不要?」
「啥呀?」成子急著去趕他媽,回頭問了一句。
「過來呀!」二歪向成子招招手詭秘地說,「好東西。」他從懷裡掏出手電筒,還用手指摁得一著一滅地引逗成子。
成子高興地跑過來,說:「要!我要——」
二歪說:「一面袋苞米,趁你媽沒在家快去拿!」
成子盯著手電筒說:「行。」就往家跑。
二歪在後邊喊:「再拿一筐土豆來。」
「行。」成子急著去拿東西。
二歪又說:「誰要問電棒哪來的,你就說自己撿的。」
「嗯哪。」成子應聲撒腿朝家裡跑去。
馬趴蛋抱頭坐在炕沿上。金鳳、牛肺、奚粉蓮和馬壯站在屋地看著馬趴蛋。老扁和老蔫子坐在八仙桌兩邊,也瞪著眼睛互相看著。
金鳳忍不住說:「大眼瞪小眼的幹啥呀?再想想法,去啥地場找找哇!」
老扁說:「都找遍了,還去哪找哇?」
馬趴蛋打自己嘴巴子,鼻涕流得很長。
金鳳勸道:「叔,這是幹啥呀!青姑姑不是說她去鄉里派出所嗎?」
馬趴蛋鼻涕掉在腿上了,他用手抹了一下渾花的眼睛說:「人沒啦!驚官動府的有啥用?我這是哪輩子做損啦?!春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咋活呀?」
金鳳提醒說:「要不,找馬大神給掐算掐算?」
馬趴蛋抬頭看看金鳳,點點頭。
一輛卡車在二歪身邊停下。張立本從駕駛室裡下來問二歪有沒有打凍網的。二歪告訴他老倭瓜家打呢,張立本剛要上車,二歪抻著脖子朝駕駛室裡看看,轉回過身向張立本說馬春丟了。張立本推開二歪說有屁一邊放去。二歪指著天起誓他要扒瞎天打五雷轟!就是昨晚上的事,都找一天一宿啦!張立本將二歪推上駕駛室,讓他領著司機去河套,又交待買完魚回來拉羊。自己連跑帶顛地來到馬趴蛋家。
馬趴蛋鼻涕一把淚一把把事情說了一遍。窗外馬大喊他爹,張立本透過窗戶玻璃見大門口停著馬爬犁,楊葉青穿著羽絨服坐在爬犁上。張立本走到大門口,還沒等他開口問什麼,楊葉青就說她去鄉派出所報案。她招手讓張立本來到爬犁前,低聲如此這般地交待一番,就讓馬大趕著爬犁走了。
張立本剛要進院,見牛二損走來,忙迎上去說:「喂,牛二損,我到處找你。」
牛二損上下打量著張立本問:「幹啥?」
張立本問:「你家有羊嗎?」
牛二損問:「咋的?」
張立本說:「我買。」
牛二損問:「買幾隻呀?」
張立本說:「你有幾隻呀?我全買了!」
牛二損半信半疑地說:「五隻,少錢不賣!我可要現錢!」
張立本說:「閆王爺還能欠下小鬼錢!羊在哪呢?」
牛二損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忙說:「一大早就放到後崗子去了。啥時候抓?」
張立本說:「誰知道你的羊肥瘦哇?走,看看去。」
「行,走吧。」牛二損領著張立本奔後崗子找羊去了。
牛心把梯子扔上溝沿,爬上溝沿扛起梯子,抬頭發現張立本朝這邊走過來,他吃了一驚,忙拐個彎朝另一方向走去。張立本朝牛心走去的背影看了一眼。
奚粉蓮和老蔫子家是東西院,中間隔著一道垡子牆,兩家的茅房都在房山頭上。時常有這樣的情景,快嘴喜鵲先進自家茅房,剛蹲下,就聽見牆那邊奚粉蓮的腳步聲,她這邊一搭話,兩個女人就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地嘮起來。奚粉蓮是個不愛說閒話的女人,兩個人也就說些柴米油鹽,誰家的老母雞冠子紅啦,快開張了的話。有時兩個人也隔著牆嘮幾句嗑,也都是些開春時誰家的園子裡種啥了,新抓的豬崽上不上食啦等等。今天,奚粉蓮在院中喂雞,抬頭見馬百萬走過來,她忙攏了攏頭髮,朝院外走去。成子坐在大門旁石滾子上擺弄手電筒。馬百萬低頭走過來,他看一眼成子在玩手電筒就朝前走去。奚粉蓮走出院門時,馬百萬已經走過她家大門。
奚粉蓮忙喊:「哎?我說——」
馬百萬回頭看看,問:「啥事?」仍沒停下腳步。
奚粉蓮說:「你等會兒,我有點事。」
西院內,快嘴喜鵲抻著脖子支著耳朵聽著。
馬百萬站下問:「啥事呀?」
奚粉蓮說:「這幾天我的老病又像要犯似的。你去鄉里時,給我捎副膏藥。肚子一疼起來,能把人給折騰死。」
馬百萬應著:「再說吧。說不准哪天去呢。」說著朝前走去。
「哎——」奚粉蓮見馬百萬沒回頭,就沒再叫,目光一直盯著馬百萬的背影。快嘴喜鵲走到院門口時,成子忙揣起手電筒一溜煙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