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歪嘿嘿兩聲,他被快嘴喜鵲嗤笑慣了,厚著臉皮說:「等領了救濟糧,一准還你就是了。」
快嘴喜鵲說:「你先把兩隻貂還回來吧!」
月芽拉著二歪衣襟嚷嚷著:「還我們家的貂!」
二歪被弄成了丈二和尚,問:「貂?啥貂哇?」
「喲喲喲!」快嘴喜鵲撇著嘴說,「少跟我打馬虎眼!你拉到鄉上偷著賣的兩隻母貂!」
二歪這才明白自己被當成賊了,忙喊冤叫屈地說:「快嘴奶奶,借我個膽子,也不敢抓你家貂哇!這你可真是屈賴好人了!」
快嘴喜鵲脖子擰成勁,鼻子衝著天,嘴撇到腮邦子上說:「好人?好人堆裡挑剩下的!我問你,爬犁上麻袋裡裝的是啥?」
二歪心裡打個梗說:「麻袋裡——」他看了老扁一眼說,「裝啥呀,能裝啥?喂牲口的草料唄!」
「喲喲喲!」快嘴喜鵲撇嘴說,「尋思我不知道呢呀?哼!我跟老蔫子前腳走,你後腳就下手了。草料?!白唬個勻淨。草料成精了?會動彈?」
眾人看著二歪大笑。
快嘴喜鵲步步緊逼著問:「你說呀!見我去了腰藏腚掖的,當我沒看見呢呀?還敢不認賬?」
二歪起誓發願地辯解著說:「我,我要偷你家的貂,天打五雷轟!」
快嘴喜鵲說:「不摁住手腕子你就不認賬啊?」她用手指著二歪的鼻子,「你說准嘍!」
二歪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嘴咋不好使了,結巴了,吭哧著說:「說,說准了,也,真沒偷,沒偷哇!」
快嘴喜鵲指著二歪的手直抖,氣得臉紅脖子粗地說:「好!我看你二歪能硬氣到啥時候?!」
二歪央求著說:「我,我真沒偷,你咋就認準是我了呢?!」
成子從屋裡出來,推著二歪說:「就是你!就是你!」
二歪說:「哎!你個小兔崽子!別跟你媽一樣!」
快嘴喜鵲說:「好,你說我屈賴你是不是?當著大伙的面,我蒸貓!」
圍觀的人們嗡的一聲炸窩了。
先是老扁說:「哎呀!蒸貓可是不得了哇!」
牛二損忙接茬說:「不中不中!可不能殺生害命地蒸貓哇!不就是兩隻貂嘛!」
奚粉蓮悄聲說:「打小就聽我奶奶說,人修行七輩子才能脫生貓。喜鵲,蒸貓自個也損壽哇!消消氣得了!」
快嘴喜鵲兩手一拍說:「我嚥不下這口氣,省得人家說我紅口白牙地屈賴好人!」
牛二損忙走上前,說:「喜鵲,可不能動真格的呀!一個屯住這麼多年了,都是自家人,蒸貓是不犯小可的事呀!」
老扁拉過二歪,搖晃著他的肩膀子說:「二歪,算了,認個錯就得了唄!也就是服個軟,能咋的呀?往後有錢賠給我哥他們不就得了嗎?」又壓低聲音說,「要是真蒸了貓,那可了不得,貓在鍋裡號叫,偷東西人的心就讓貓給抓扯碎了,疼得口吐鮮血,非死不可!」
二歪爭辯著說:「我,沒,沒偷,怕,怕啥?」
快嘴喜鵲喊著:「成子,把貓給我抓來!老蔫,快拿籠屜來!」她從水缸裡往大鍋裡舀水。
成子抱一捆葦子扔在灶坑門前,氣呼呼地看著二歪,那眼神裡明明在說你等著讓貓撓爛你的心肝肺吧。二歪打了個冷顫,瞪著眼睛咧著嘴看著快嘴喜鵲把籠屜坐在鍋上。成子進屋裡去抓貓,月芽抱著貓不讓抓。成子恨這隻貓,他的一隻大雁崽子剛被它給吃了。這只雁崽是成子在沼澤地葦塘裡撿的雁蛋,他用包袱皮包上,天天紮在肚子上,不時拿出來摸摸。晚上睡覺時用棉花套子包上,放在枕頭邊。一天夜裡他被尿憋醒了,耳邊傳來嘰嘰聲。這聲音是從枕邊棉花團中傳出的,成子高興極了,他打開棉花團,見大雁蛋上露出個小尖尖嘴嘰嘰地叫著,好像向他求援。
成子立刻將大雁蛋捧進懷裡,足足坐了半宿,中午雁崽子出殼了。成子天天餵養它,小雁把成子當成了雁媽媽,成子走到哪裡小雁就跟到哪裡。不想有一天成子出去放羊沒帶小雁,悲劇發生了,他心愛的小雁成了這只饞貓的午餐。成子心疼地大喊大叫,他把這只饞嘴貓塞進灶坑裡,把灶坑門用坯堵上。這件事讓月芽告訴了媽媽,成子的屁股挨了兩燒火棍。成子記恨在心,這個報仇的機會終於來了,這讓成子暗中高興。成子和月芽在炕上展開了抓貓的爭奪戰,兩個孩子從炕頭滾到炕梢。比成子小三歲的妹妹終歸不是哥哥的對手,成子抓住貓就往外跑,傳來貓的號叫聲和月芽的哭鬧聲。
老蔫子見成子抱著貓跑出來,有些不忍心地說:「他媽,得了!別蒸了,我老覺著不大好!」
快嘴喜鵲瞪了老蔫子一眼,發狠地說:「蒸!怕啥呀?今天偷貂,明天還不知道偷啥呢?!」
老扁著急地捅捅二歪說:「喂,說句軟乎話有啥呀?我嫂子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快去賠個不是呀!」
牛二損積極幫腔說:「也是的,你先認個錯,包賠的事我給你打保票!等到真蒸上,你小子可就完了!」
二歪瞪著求助的目光望著大伙說:「看看,這,這咋都賴我呢?」
奚粉蓮走過來說:「二歪還甩鋼條呢!等火一點著,水一熱,氣一熏,貓一號,哎呀!你——」她捂上臉說,「我可不敢看——」轉身回家了。
成子抱著貓出來說:「媽,月芽咬我手啦!」
快嘴喜鵲一把從成子手中搶過貓來,掀起鍋蓋將貓扔進籠屜裡,隨手蓋上鍋蓋。貓在鍋裡喵喵叫著。月芽從屋裡跑出來跳著腳大哭大叫不讓她媽蒸貓!
牛二損蹲在窗台下抽煙,兩眼盯盯地看著鍋上的籠屜。
貓在鍋裡喵喵的叫聲很淒慘。
快嘴喜鵲蹲在地上,打開葦捆,抓起一大把葦子填進灶坑門裡。看熱鬧的人們鴉雀無聲,擠到房門口,都伸長脖子往裡看。貓在鍋裡不停地叫著。快嘴喜鵲從鍋台上拿起火柴,劃著。火柴的火苗亮光中閃出牛二損一張恐懼的臉。
火苗漸漸接近著葦子。
牛二損大叫一聲:「別點火——」他撥開門口的眾人,跑進外廚屋,跑到快嘴喜鵲面前說:「喜鵲,別點火!」
快嘴喜鵲說:「二叔,你替他急啥呀?」火柴燒著了她的手指頭,她一抖扔在地上。
牛二損瞪著驚恐的眼睛說:「不是,是——」
快嘴喜鵲說:「你別管,這沒你啥事。人家還尋思我嚇唬人不敢蒸呢!」她又劃著火柴,蹲下身子去點火。
牛二損一下子吹滅了正在燃著的火柴:「不能點。」
快嘴喜鵲不耐煩地說:「咋的呀!我可要翻臉了!」
牛二損突然左右開弓叭叭地扇起自己的嘴巴子,說:「是我不對!我不是人!貂是我抓走的。我家跑了兩隻貂,我就把你家的抓去了,我這就給你們抓回來。」
牛二損擠出人群朝大街上跑去。
眾人全愣住了,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快嘴喜鵲先是一愣,她望著跑去的牛二損,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喊:「二歪——」
二歪啊了一聲,他還沒緩過神來。
快嘴喜鵲伸手說:「把盆給我!」
「啥?」二歪不知所措地看著快嘴喜鵲。
快嘴喜鵲走上前,一把奪下二歪手裡的盆,轉身進屋了。
事情變化得太突然,不但二歪沒緩過神來,眾人也沒緩過神來。人們被眼前的事弄蒙了,都瞪大兩眼看著二歪。
二歪看著眾人問:「我,我咋的了?」
快嘴喜鵲從屋子裡出來,她手裡端著滿滿一盆苞米面,將盆往二歪懷裡一塞說:「拿去吧,不用還了!」她轉向眾人說,「你們以為我真能蒸貓哇?我那是嚇唬嚇唬二歪!沒成想,哼!呸!」
人們心裡明白,快嘴喜鵲嘔的是牛二損。看熱鬧的人都漸漸散了,邊走邊嘮,都說這種損事他也幹得出來,牛二損這個外號不冤枉。去年過年前他搗騰糖球子賣,頭天晚上躲在家裡挨個地嗦嚕一遍,把他齁得咳嗽一個多月!這件事偏偏就讓二歪去他家打酒時遇上了。二歪進屋時,牛二損正含著糖球在嘴裡嗦嚕呢,一著急把糖球整個咽進去了,噎得他直伸脖子,眼淚嘩嘩的!還一門說:「白瞎了!白瞎了!」
老扁說他嫂子要蒸貓時,他真以為是二歪干的呢,替他捏了一把汗!二歪委屈地說哪廟都有屈死鬼,快嘴喜鵲是狗眼看人低!老扁見二歪罵他嫂子就指出他麻袋裡畢竟是有活物,喜鵲懷疑他也是有根據的。四驢子媳婦從中挑火,說那是快嘴喜鵲詐他呢,讓她給脫賊皮子!給一盆苞米面子就拉倒了,哪有那麼便宜的事?!二歪也只好道出了實情,承認快嘴喜鵲不是詐他,真有那麼回事。麻袋裡裝的是活物,不過不是貂是狗崽子。老扁這才知道馬大家的狗崽子是二歪給偷去了。本來馬大早就答應給他了。二歪說那天他本來想找王助理求點救濟款,聽說他想要個狗崽子就抱去了。二歪自嘲說:我那裡順手牽羊,偷貓偷狗不算賊,逮著挨頓王八捶。
四驢子突然指著二歪端的面盆驚叫著說盆底上粘著一堆貓屎,二歪翻過盆底來看,盆裡的面全灑在地上了,二歪知道他上四驢子的當了就追著踢他。追了一陣子沒追著自己倒累得氣喘吁吁,轉回身蹲在地上往盆裡捧苞米面。說來也巧,這盆苞米面正巧扣在凍狗屎上了。眾人又戲耍二歪一陣也就各回各家了。
碾棚裡,毛驢拉著碾砣一圈一圈轉著。
快嘴喜鵲在牆角大笸籮上篩苞米棒子。牛心坐在碾棚破牆墩子上發呆。快嘴喜鵲將篩子裡的粗棒子倒在碾盤上,看了牛心一眼,又用笤帚把兒朝驢屁股上打了一下。牛心抄著手,兩隻腳相互碰磕著取暖。牛心長得不像他爹也不像他媽,見過他舅舅的人說他長得像娘舅,一張猩猩臉,兩隻羅圈腿,身板倒是虎背熊腰。
驢撅著尾巴屙了一圈糞蛋子,糞蛋子呼呼冒著熱氣,轉眼間就在糞蛋上掛了一層白霜。
快嘴喜鵲拿起禿尖子掃帚將驢糞掃到牆旮旯,看了牛心一眼,問:「牛心哪,在這兒挨凍幹啥呀?咋不回家呀?」
牛心仍抄著手,磕著腳跟坐著不動。
快嘴喜鵲說:「牛心哪!咋不回家吃飯去,在這喝西北風啊?」
牛心仍原地不動,依舊抄著手,磕著腳後跟。
快嘴喜鵲自言自語地說:「鬧了一溜十三遭,媳婦還是沒娶到家,雞飛蛋打啦!是不?」
牛心依舊不吱聲。
快嘴喜鵲說:「傻兄弟,想也白搭。人家馬春那心哪,早跟別的漢子飛了!」
牛心從牆墩子上跳下來,走到碾子前,衝著快嘴喜鵲的臉,罵了一句:「快嘴喜鵲,我肏你媽!」轉身就走。
快嘴喜鵲被罵得一愣,她張大著嘴,盯盯望著牛心離去的背影,半晌才反過神來,也罵道:「哎!這個不懂人語的王八犢子!啊!?多他媽的牲口哇!長得跟豬八戒他二姨似的,想娶馬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想得美!呸!」
牛心沒回家,他信馬由韁地朝通往老河口的荒路上走去。走著走著來屎了,就鑽進路邊林中解開褲腰帶剛要蹲下,見地上都是些蒿子,就俯身折斷一些拾掇出個屙屎的場子。
林外,馬春和金鳳走過來,兩人邊走邊嘮。蹲在樹後屙屎的牛心看著她倆朝楊葉青家走去,趕忙折根蒿子桿刮去腚上的屎,站起身提上褲子,尾隨著馬春她倆人來到老河口。
牛心隱身在一棵大樹後,見馬春和金鳳進了楊葉青家,他圍著楊葉青的房子轉了一圈又一圈,一直轉到天黑。
馬春來找楊葉青是跟她說自己要去市裡打工的事。楊葉青自然支持馬春的想法,答應讓方茜幫著找個合適的事幹。馬春的意思是最好能找個好的人家當保姆,這樣在工餘時間可以自學大學課程。她們又嘮一陣張立本和牛家的事,馬春和金鳳站起來準備回屯子。馬春怕回去晚了她爹惦記著。楊葉青將手電筒遞給馬春,說夜黑頭拿著手電照個亮用。牛心見馬春和金鳳出門來,撒腿就往屯裡跑去。
剛入夜,屯裡一片漆黑了。
入冬後,屯裡人貓冬睡得早,天一黑就吹燈上炕鑽老婆被窩整事。馬春和金鳳一個住西頭,一個住東頭,進村就各奔各人的家了。馬春朝東頭走去,有些散放牛和毛驢在路邊草垛吃草,一頭母豬偎在草垛裡哼哼唧唧叫著。幾隻公狗追逐著一隻發情的母狗從馬春身邊跑過去,很快在不遠處傳來公狗們爭奪母狗的廝咬聲。馬春拐過牆角,被牆上躥下來的貓給嚇了一跳。馬春加快腳步,走到自家院門口,剛推開籬笆門,葦草垛後呼地躥出一個人影,抱住馬春。馬春嚇得大聲尖叫著。黑影的一隻手摀住馬春的嘴。馬春被拖往草垛後,手電筒掉在地上。
馬趴蛋披著棉襖坐在炕頭上抽煙,聽到四眼狗的狂吠聲嘟囔著:「這畜牲老瞎仗仗啥呢?」他推醒熟睡的馬大說,「都這咱了,春兒咋還不回來呢?上你青姑姑家看看去,把你妹子接回來。」馬大不情願地坐起來,揉了揉眼睛,穿衣服下地,推門走到院裡見四眼狗朝院門上撲著。他順手抓起一根木棒子走出大門口,回頭見四眼狗也跟來了,就踩著雪吱吱嘎嘎地朝老河口走去。四眼狗還是個童子身,早就嗅到了那股讓它興奮的味道了,只是入夜大門上了鎖無法出去尋花問柳。現在它不打算做主人的隨從了,就順著那股撩撥雄性的味兒,一路小跑去參加那場爭奪妻妾的戰鬥。
馬大沒有在意四眼狗的重色輕友,一直走到楊葉青家窗下,見屋裡亮著燈,就伸手敲敲窗戶。
楊葉青在屋裡正要躺下,便問:「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