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百萬不言語了。致富的事在他心裡過了千遍萬遍了,一直也沒啥好主意。他心裡也盤算著,哪茬幹部都喊致富,那是官話。眼前這位李鄉長也不見得能動啥真槍實彈。
李寶田向搬凳子的王助理說:「王助理,這兩天你領馬村長去秀水村參觀參觀,看看人家是咋干的?學習學習。」
馬百萬忙接口說:「去看過了。咱們哪能跟人家比呢?人家那些成片的好地,抓把土能攥出油來。」
李寶田說:「他們有他們的優勢,你們有你們的優勢嘛!」
馬百萬說:「人家是啥底墊?財大氣粗,小洋樓都住上了。要不看還好點,看完了回家就得拿繩上吊去!」
李寶田索性坐下說:「守舊,僵化,不思進取,真得好好換換腦筋!百萬哪,畏難情緒要不得!」他問,「你們村養貂養狐狸安排多少戶了?」
馬百萬說:「都不願意養,不會喂,又怕死了。也就老蔫子和牛二損兩家抓回八對種貂去。」
李寶田說:「看看!首先你這個村長的思想就成問題,你們那裡有魚,飼料不成問題。哪有躺在炕上往嘴裡掉餡餅的好事?」
馬百萬說:「我說李鄉長,見了面你就剋我,好事不想著插樹嶺村!」
李寶田說:「還說不想著你們?用無息貸款養貂養狐你們不幹,你們還想幹啥?」
馬百萬說:「旁的村去的幫扶單位都是機關、大廠子啥的,淨是些趁錢的主。整個醫院上我們那圪瘩能幫著致啥富?」
李寶田說:「目光短淺!鼠目寸光,人家是來幫著致富的,又不是把你們養起來。」
馬百萬說:「治富?吹糖人呢呀!醫院會啥呀?他們是扎咕病的,會治啥富啊?」
李寶田說:「我問你,你們那裡有醫生嗎?」
馬百萬說:「明知道沒有,還逗啥咳嗽?」
李寶田說:「這不得了?插樹嶺村是出名的病秧子屯。人家城裡大醫院來給你們看病,你還不歡迎?」
馬百萬說:「我啥時候說不歡迎啦?」
李寶田說:「方院長在你們村插過隊,瞭解插村嶺的情況。她跟我談了兩條致富措施,說先把葦編柳編引進插樹嶺村。」
馬百萬說:「編一冬的蓆子也賣不了幾個錢,又不是沒整過!」
李寶田說:「是搞工藝品的那種,人家外貿收。」
馬百萬說:「那誰會整啊?」
李寶田說:「給你們派去的村支書就會。」
馬百萬問:「給我們派的村支書?!誰呀?」
李寶田說:「楊葉青。」
「她?!」馬百萬一張十分意外的面孔。
李寶田問:「咋的?不夠格嗎?」
馬百萬腦瓜晃得像個貨郎鼓,說:「她不能幹!」
李寶田說:「鄉黨委討論定的。」
馬百萬說:「你啥委討論的也不行啊!白費勁!人家承包老河口多省心,能幹這操心費力的事?不能幹!」
李寶田問:「是你不能幹?還是她不能幹哪?」
「你這叫啥話呢!」馬百萬一時竟沒想出合適的詞來。
李寶田說:「方院長一會兒就到,下午咱們一塊去楊葉青家。」
馬百萬還有點沒摸著頭腦,他木然地看著李寶田。
鄉政府街道的一側是農貿市場。快嘴喜鵲在一個貨床前買針錢,討價還價。
二歪趕著爬犁走過來,他東張西望地朝前走,在一處攤位前停下,將驢拴在電線桿子上。攤主走過來說驢爬犁擋住了他的攤子讓他牽走。二歪解開驢韁繩低聲咕噥著又不是你家的地盤!攤主很凶,上前就要動手。快嘴喜鵲聞聲轉身見是二歪,問二歪咋的了。二歪看了攤主一眼忙說沒咋的,問她啥時候來的。快嘴喜鵲說起五更就來了,給蔫子瞧瞧病。二歪四下張望也沒看見老蔫子。快嘴喜鵲告訴他在衛生院裡扎針呢。二歪說自己來找王助理,問問為啥不給他救濟款。快嘴喜鵲罵他懶得屁眼裡挑大蛆,算啥困難戶哇。她兩眼盯著爬犁上看,見爬犁上鋪著乾草,上面放著個麻袋,麻袋裡邊像是裝著什麼東西,還在不停地動。二歪發現快嘴喜鵲注意麻袋,忙用草蓋上了。
鄉政府這邊,李寶田在接縣委書記的電話,他對著電話聽筒說:「對,對,插樹嶺村幫扶對像解決之後,我們全鄉綠色工程就全面啟動了。好吧,行,嗯。」他放下電話聽筒,向馬百萬說:「縣委宋書記很關心你們插樹嶺村修橋的事,過兩天要親自去看看。」
馬百萬說:「我們那個窮村子有啥看頭!」
李寶田指著馬百萬說:「你這傢伙——」他指指自己的腦瓜說,「你這裡有問題!對了,要抓緊時間備料,開春我就派施工隊過去幫你們修橋。」
馬百萬本來是想把修橋款給張立本的事向李鄉長說了,剛才他倆褲襠裡放屁弄兩岔去了。聽說縣委書記要去村裡,馬百萬又不想吐露真情了。王助理進來問馬百萬買貂買狐狸的無息貸款他們村還用不用?馬百萬說沒人願意養不用了。王助理就趁機跟馬百萬半真半假地開玩笑,說他可聽說馬百萬對楊葉青有那麼點意思,說完還跟李寶田擠擠眼。馬百萬臉騰地紅到耳根子,說王助理淨胡扯,沒有那八宗事。這時走廊有人叫王助理,王助理應聲出去了。李寶田讓馬百萬當真人別說假話,說楊葉青就沒點熱乎氣?馬百萬紅著臉說人家心裡咋想的,咱哪知道。這時,有個青年人從門外探進頭來問在哪辦結婚登記手續?李寶田走到門口指點東邊第一個屋。又轉身回到坐位上,看著馬百萬笑著探秘,問馬百萬跟楊葉青嘮沒嘮過敏感話題。馬百萬說擼鋤桿的老莊,不懂你那文明詞。
李寶田給他指點迷津說:「就是剛才那個小青年要辦的事。」
馬百萬笑了,那憨厚的笑容中略帶些羞澀,說:「這層窗戶紙,到老也沒敢捅破呢!」
李寶田自薦說:「我幫你捅咋樣?」
馬百萬連連擺手說:「別別別!人家心裡要是壓根沒這事,那不捅砸鍋啦!」
李寶田說:「你這傢伙!心裡要不是戀著她,能打這些年光棍?」
馬百萬說:「你別聽王助理瞎說就亂撇手榴彈。」
王助理推開房門說:「市醫院方院長來啦。」
下午,在楊葉青家裡,請楊葉青出山的戲鳴鑼開場了。
方茜坐在炕裡咬榛子,李寶田坐在炕沿上吃又黃又大的甜菇娘。馬百萬坐在靠北牆的凳子上,手裡擼著柳條皮。楊葉青站在地桌前和面,那團面在面板上揉來揉去。李寶田幾個人看著楊葉青手中翻滾的麵團,他們的心,也隨著楊葉青手中那團揉搓的面揉搓著。
李寶田鄉長忍不住了,說:「葉青同志,表個態吧。」
楊葉青繼續揉著面說:「李鄉長,不是我駁你面子,這事我是絕不能應承你的。」
李寶田對楊葉青這種態度是有思想準備的,就問:「能給我一個恰當的理由嗎?」
楊葉青說:「再簡單不過了,黨組織是生存在群眾之中,我一直住在老河口,跟村裡人不常接觸,我去當村黨支部書記群眾不好接受,工作也難開展。再說,我病婆婆也離不開我。」
李寶田說:「葉青啊,你是共產黨員,是這裡的知青,插樹嶺村是重點致富幫扶村,處在這種局面,村裡不建立黨支部怎麼行?」
楊葉青又朝面板上撒了些浮面,這是她第十二次往面板上撒浮面了。本來是和烙餅的面,現在變成做嗆面饅頭的面了,她說:「李鄉長,我有我的難處,請鄉黨委理解。」
方茜坐不住炕了,說:「葉子,別推辭啦!插樹嶺村真的非常需要你!」
楊葉青說:「我有啥能耐呀?我去了搞不好,鄉親們還不是照樣跟著受窮?」
李寶田說:「方院長提出辦柳編葦編廠,是不是個出路呢?」
楊葉青說:「教技術我包了,屯裡我有不少徒弟呢,我栽的金絲柳大伙可以敞開用,我分文不要。」
李寶田說:「葉青同志,沒個領頭的行嗎?」
楊葉青看了低頭擼柳條皮的馬百萬說:「不是有馬村長嗎?」
李寶田衝著馬百萬說:「老馬,咋不吭聲了呢?要你口供呢。」
楊葉青忙說:「我可沒要啥口供!」
馬百萬說:「人家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吱聲有啥用?」
方茜見縫插針地將了他一車說:「那你這當村長的也得有個態度哇!是歡迎?還是不歡迎呢?」
馬百萬說:「咋能不歡迎呢?她肯去,用八抬大轎抬也中!」
方茜玩笑著說:「不用,不用,有一頂花轎就夠了!」
楊葉青瞪了方茜一眼說:「拿我開心?!」她端著面盆去外屋廚房了。
碾棚裡,毛驢拉著碾砣一圈一圈走著,奚粉蓮在碾盤上掃黃米面碎米子。二歪趕著爬犁從鄉上回來,路過碾棚時停住爬犁告訴奚粉蓮,給他家買的燈油放在馬窗台上了。奚粉蓮停住手裡的活,看了二歪一眼,心裡有點納悶,她是托馬村長買燈油,咋跑到二歪手裡去了。
這邊,楊葉青在炒菜烙餅。因為嗆的浮面多,雖然用了很多油,烙出的餅還是有白邊。她只好往面裡摻些酵母粉烙發麵餅。
方茜朝外屋看了一眼,跟馬百萬說楊葉青這把鎖還得他來開。馬百萬說鄉長的面子多大呀!又有組織上的事跟著。你們是一塊下鄉插隊的老同學,多少年的交情了,我往哪擺。
李寶田用手摸著下頦沉思著。
方茜認為楊葉青也確實有困難,她有個生病的婆婆拖累著。
事情卡殼了,眾人一時都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
楊葉青搬著地桌進屋,她打開折疊桌面,看了眾人一眼說:「別老在我身上打主意了。再提這茬,我可不供飯了!」
方茜知道楊葉青的脾氣秉性,就亮出了激將法,說:「我說你這傢伙!還真想讓我們三請諸葛呀?」
楊葉青嗔怪地看了方茜一眼。
方茜說:「行了,別擺你那山人的酸架子啦!諸葛亮跟劉關張可是素昧平生,誰也不認識誰。我們可不一樣。一個是鄉長,人家代表組織,一個是你隨叫隨到的表哥,一個是你最要好的老同學,你就別拿把啦行不行!」
楊葉青說:「老拿我跟人家諸葛亮比啥呀?再說,我咋是拿把呢?用這激將法可不靈!」
方茜說:「我看你就是拿把,人家鄉黨委選中了你;馬村長舉雙手歡迎你;你呢,一個勁地打退堂鼓!這可不是你的性格!」
楊葉青說:「騾子架轅馬拉套,老娘們當家瞎胡鬧!這話可是馬村長說的。」
方茜看事情峰迴路轉有門了,忙轉向馬百萬說:「好好好!精彩!馬村長,球踢給你啦!表個態吧!」
馬百萬摸了一下後腦勺子說:「嘿嘿!我那是說屯子裡的娘兒們,咋能跟人家有文化的人比呢。」
李寶田不失時機地插了一句說:「說誰也不對呀!老馬,這種舊的傳統觀念,可不能要了!婦女能頂半邊天,小看不得!」
馬百萬笑笑說:「那是那是!」
李寶田嚴肅地說:「楊葉青同志上任後,你要在黨支部領導下開展工作。」
馬百萬連連應道:「那是,那是!」
楊葉青趕忙說:「哎,哎,我啥時候答應啦?
這時,韓母拄著棍子進來了。馬百萬忙站起來上前扶韓母坐在炕沿上。
「媽,你過來幹啥?別累著。」楊葉青見婆婆過來了,心想老人家準是有話要說,忙過來站在韓母身邊。
韓母說:「葉青啊,你就別推辭了!不用惦記我,我腿沒事了,餵豬打狗的不耽誤。」
李寶田站起身,拉住韓母的手說:「大娘,謝謝你!」轉身向楊葉青說:「我代表金河鄉黨委宣佈:任命楊葉青同志為插樹嶺村黨支部書記,明天正式上任工作。」
楊葉青沒想到婆婆當著眾人的面表態支持她接任村支書的職務,就說:「媽,你這一表態,李鄉長就硬拿鴨子上架啦!」
韓母說:「李鄉長啊,我這兒媳婦在老河口二十多年,全是為了我們韓家,苦了她啦!」
「媽,說啥呢!」楊葉青忙攔住婆婆的話。
韓母慈祥的目光看著楊葉青說:「你不讓媽說,媽就不說,不說呢,又是媽的一塊心病,要不是因為媽一病就是十多年,你也不能窩扁在老河口這呀!」老人面對方茜問,「方茜,你說說,我兒媳婦楊葉青是不是個能事的人?」
方茜說:「比我強多啦!」
楊葉青推了方茜一把:「去你的吧!」
李寶田等人都笑了。
傍晚,老蔫子家出事了。
聞信趕來的老扁、奚粉蓮和牛二損一些人等,都在門口圍著,嘀咕著,觀望著。
快嘴喜鵲拍手打掌地叫嚷著:「哎喲!這個挨千刀的二歪呀!偷到老娘頭上來了!」
老蔫子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說:「興許鑽哪去了,讓成子再去找找。」
快嘴喜鵲喊道:「找啥呀?腿都遛直了!丟的是兩隻母貂,籠子那麼結實能跑出去嗎?」
老蔫子說:「也不見准就是二歪干的?」
快嘴喜鵲嘴丫子溢出白沫子嚷道:「除了他還有誰能幹這缺德事!?在鄉里市場上,我親眼見他爬犁上有個裝活物的麻袋,他當著我的面又藏又掖的!」
這裡正吵得開鍋,二歪挾著盆走過來,看看周圍的人問:「都在這幹啥呢呀?看啥西洋景啊?」
眾人張口結舌地看著二歪。
二歪扭腰晃腚地走進院子裡,問:「嫂子,蔫子哥病咋樣啦?」
快嘴喜鵲照二歪的臉呸地吐了口唾沫,罵道:「裝啥呀?!」
二歪舉舉手中的盆,嘻皮笑臉地說:「拿盆能裝啥?借點苞米面子唄,兄弟又斷頓了。」
快嘴喜鵲氣得直翻白眼:「喂條狗見了我還搖搖尾巴呢!你是吃紅肉屙白屎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