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肚哭著說:「爹要非逼我嫁給馬大,我就死給你們看!」
牛得水舉起擀面杖去打牛肚,嚷道:「你這王八犢子,我打斷你的腿,我打死你!」
得水妻拽住牛得水:「他爹!」
牛肚說:「人家馬春不也是不幹了嗎?!」
牛得水說:「我就知道,你們一天天跟老扁媳婦勾打連環的,那個養漢精能給你們出啥好道!?」
牛肚頂了一句:「換親就是犯法!」
牛得水大吼一聲:「放屁!」他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真的要動家法了,用力甩開老婆的手,朝牛肚衝過去:「我豁出犯法了,我今天不打死你,就是你養的!」
得水妻忙去護著牛肚,說:「肚子!別跟你爹強嘴啦!」
三個人在屋中吵吵嚷嚷地轉成團。
牛得水掄起擀面杖,朝牛肚頭上打去。得水妻忙護住牛肚的頭,擀面杖落在她的頭上。只聽哎喲一聲,鮮血從得水妻捂著頭的手指縫裡流出來。
牛得水扔下擀面杖傻眼了。
牛肚給她媽包完傷口就走了,一連三天三夜沒見人影。
得水妻坐在炕上,頭上包著毛巾,哭泣著說:「這丫頭哇!準是尋短見啦!」說著說著就放聲大哭。牛肺也跟著媽媽哭。
牛得水從外面進來,走進院子裡就聽見了屋裡的哭聲,在外屋水缸裡舀一瓢涼水嘰哩咕咚地喝,喝完將水瓢一摔,進屋嚷道:「號啥喪呀!井裡也攪和了,林子裡也找了,連墳塋地都去了,全都找遍了!她能咋個死法呀!?」進屋裡沖牛肺喊:「快給我拿飯去。」
得水妻擦著淚水說:「這丫頭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也不活了!」邊說邊拍手打掌的又大哭起來。
牛得水咬著牙根說:「這個喪門星!敗家子!她要真死了,我連個眼淚疙瘩都不掉!」
牛肺從外屋進來,將一碗大棒子粥遞給牛得水,順手放在炕沿上一碟鹹菜。
得水妻說:「你這個老鬼呀!成心不讓我活呀!」
牛得水怨聲怨氣地說:「張立本逼我,牛肚這個天打雷劈的逼我,你也逼我?!」他端起粥碗喝了一大口。
二歪風風火火推門進屋,說:「不好了,插樹嶺上有個死倒!」
牛得水手中的大棒子粥碗匡地掉在地上。粥碗打碎,稀粥四濺……
楊葉青和方茜是一起插隊的知青,方茜後來返城上大學,如今是市人民醫院院長。楊葉青沒有回城,她留在農村除了照顧婆婆撫養兒子夢生,還有一個未了的心願,這些都是後話。
鄉里捎來信說方茜今天來,楊葉青帶著馬春來接她。天氣嘎嘎冷,在長途汽車站門前,楊葉青和馬春不時用嘴裡的熱氣哈著手。馬大抱著鞭子站在爬犁旁跺著腳。
大客車終於進站了,方茜隨著旅客下車,楊葉青衝上去和方茜擁抱在一起,兩個人手拉手說著說不完的話。來到馬爬犁前方茜爬上爬犁坐在馬春身邊,楊葉青坐在她倆前邊,為的是給她們擋著寒風。路上不時有雪甕橫在道上,這些大雪甕是大煙炮時由積雪形成,有的六七米高,現在已經被來往車輛衝開個豁口,人和車馬都可以通行了。剛剛落了一場雪,馬爬犁頂風跑在荒野上,風像刀子一樣刮著人們露在外面的臉。爬犁後甩出兩道深深的雪轍……
一進家門,楊葉青就拉著方茜上炕,將三個編織精巧的柳條淺筐放在兩人中間,筐裡裝著榛子瓜子。
馬春愛看影集,每次來都看,特別是照片上楊葉青和方茜紅衛兵裝束、舞蹈姿勢的照片。
馬春指著那張照片說:「青姑姑,你跟方姨的照片可真帶勁!」
方茜拿過影集看了一眼說:「颯爽英姿五尺槍嘛!」感慨地搖搖頭,「那是個瘋狂的年代!」
楊葉青說:「是我和你方姨下鄉那年照的。」將柳條淺筐推給兩人說:「嗑瓜子。」
馬春問:「方姨,聽我爹說,你們兩個人還在我家住過呢。」
方茜回頭問楊葉青:「在她家住過嗎?」
楊葉青說:「馬春是馬青山的女兒,你這個忘本不能飲水思源的傢伙!」
方茜笑著說:「你先別大帽子滿天飛,快指點迷津吧!」
楊葉青說:「知青返城前一年,咱們知青點屋裡漏雨住不了啦——」
方茜連連點頭說:「對對對,想起來了,她爹外號叫馬趴蛋。當時你正懷著夢生呢,馬春剛滿月,為了給她起名咱倆吵了好幾天。」
楊葉青說:「你在地頭上寫著紅心、向黨、衛東、衛紅一長串名字。讓我給一票否決了!」
馬春笑著說:「青姑姑給我講過,當時正是春天,說馬在春天有草吃,就叫春兒吧。」
方茜打量著馬春說:「這姑娘這麼漂亮!天生麗質!你爹好嗎?」
馬春說:「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
方茜轉向楊葉青說:「哎,葉子,回去看看你老爸吧!」
楊葉青低頭不語。
方茜推了楊葉青一把:「喂——」
楊葉青抬起頭來,臉上明顯掛著憂鬱,說:「行了,你一來就提這個茬,說點別的不行嗎?關心一下你的第二故鄉吧!」
方茜說:「葉子,看著插樹嶺村還沒走上致富路,我們這些老知青心裡也沉甸甸的——」
馬春說:「村裡老輩人都說,天生九升九的命,想湊一斗難哪。」
方茜說:「丫頭,不是命的事。」
楊葉青說:「你們這些返城的哥們姐們就會嘴上同情,拿出點行動來好不好?」
方茜說:「市裡部署支持『三農』工作,各單位參與農村幫扶開發工作。我這次來,就是想給我們醫院選個幫扶對象。」
楊葉青說:「方茜,你不會忘了插樹嶺村吧?」
方茜說:「我選這裡做致富幫扶點,你得幫我一把。」
楊葉青說:「我這個鄉下老太婆,恐怕你指不上。」
方茜指著楊葉青:「咳,咳,咳!跟我整景?」
楊葉青說:「真的。」
方茜說:「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你也不能躲在老河口唱高調了!咱們去屯裡看看,找村幹部們聊聊,我還得去你們縣裡一趟。」
楊葉青說:「急啥?多待兩天。只要你心中裝著插樹嶺,不在乎一朝一夕。」
馬春說:「去吧,方姨,上屯子裡看看。」
方茜問現在村裡誰是村支書,楊葉青告訴她村支書去年就過世了。已經一年多沒有村支書啦,村長還是馬百萬。方茜夏天來時見過他,是她婆婆的侄子。當年他們下鄉時馬百萬爹是支書,方茜背後說老支書是搞家長式領導,愛強迫命令。如今老支書過世多年了,音容笑貌還在兩位老知青的眼前。馬春告訴方茜馬村長就跟他爹差不多,搞家長式的領導,搞強迫命令。
方茜笑著說:「領導方法也遺傳?我得去見見這位村長。」
楊葉青說:「別光顧嘮嗑,吃榛子。」
方茜抓起榛子,咬出個大榛子仁放進嘴裡嚼著問:「葉子,夢生在林學院念幾年了?」
楊葉青說:「大四——」
牛心突然闖進屋來。他看了馬春一眼,馬春低下頭。
楊葉青忙問:「牛心,有事吧?」
牛心噘著嘴說:「我來找肚子。」
楊葉青說:「牛肚沒來呀!咋的啦?!」
牛心說:「跟我爹鬧彆扭了,說要死去!」
聽了牛心的話,馬春和楊葉青都嚇了一跳。
馬趴蛋正在自己家外屋小井裡打水。快嘴喜鵲跑進屋大呼小叫地說牛肚死了!馬趴蛋拎上來的水桶倒在地上,水灑了一地。馬趴蛋愣在水桶前,瞪著眼睛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快嘴喜鵲說牛肚死在插樹嶺上了,馬趴蛋就在屋地上轉著磨磨,嘴裡不住地叨咕著,這,這,好好的個姑娘,咋能呢?馬春從房門外進來問她爹咋的啦。馬趴蛋語無論次地說牛肚死了,他得上老牛家去一趟。馬春看了快嘴喜鵲一眼。快嘴喜鵲說死在插樹嶺上了,是二歪親眼見的。
馬春覺著二歪的話沒個准,就問了一句:「二歪的話能信嗎?」
快嘴喜鵲說:「你咋不信呢?把屍首都拉回來了!」
馬春追著問:「喜鵲嫂子,你親眼看見的嗎?!」
快嘴喜鵲說:「是,是呀!」
快嘴喜鵲走後,馬趴蛋就急著要去牛得水家,馬春認為二歪的話雲遮霧罩的沒準,快嘴喜鵲也是個聽了風就是雨的人,應該讓三哥去探個虛實再說。人要是真沒了也不能空著手去,這事終究跟馬家有點瓜葛。
牛得水手捂著腮幫子,臉腫得像發面饅頭,低著頭哼哼唧唧地走進馬百萬家。馬百萬正用剃頭刀子刮鬍子,嘴巴子腮幫子刮成青紫色。牛得水進屋,用手將淌出來的哈拉子甩在地上,捂著腮幫子蹲在地上不住聲地哼哼。馬百萬用毛巾擦著嘴巴子,嘴丫子上被刀尖劃了個小口子,他捏了點刮下來的胡茬子沫摁在傷口上。
牛得水見馬百萬沒吱聲就說:「百萬吶!快愁死我了,叫我可咋辦哪?」
馬百萬說:「這事還得你自個拿主意。張立本那小子興毛炸翅的,要是鬧掰了臉,經官動府的,你這個火頭還能躲清淨?」
牛得水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我他媽的認倒霉啦!唉!要是沒牛心這個孽障,我兩眼一閉啥也不管了!」
馬百萬說:「張立本下了狠茬子,我把修橋款都堵上了,你還想咋的?掂量掂量吧!」
牛得水說:「我也不是死腦瓜骨,也不是不知情知意的人,可是——哎喲!」他捂著腮幫子說:「你告訴那個吃生米的吧!馬春退親的事我應了。」
馬百萬問:「馬家那頭的事呢?」
牛得水說:「唉!肚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死活不知道!咋整?」
馬百萬問:「插樹嶺上的死倒是咋回事?」
牛得水說:「是二歪胡扯的,也不知道老倭瓜家的狗在哪叼去的死孩子。」
馬百萬說:「這小子成天聽著風就是雨地胡勒勒!」
牛得水說:「馬大要不嫌棄就把牛肝娶過去。牛肺可不能讓馬趴蛋再揀便宜了。鬧了一溜十三遭,我是啞巴讓驢日了不是?」他又用手捂著腮幫子哎喲哎喲地哼唧著。
這邊,馬趴蛋忙活著給馬大娶媳婦,他跪在炕上,從炕琴裡往外拿布拿花被面。布和花被面是用老母豬跟牛二損換的。他也知道老母豬是閨女一瓢泔水一瓢食喂大的,眼看就下崽啦,家裡換季指望它呢。眼時用錢,到哪河脫哪鞋吧。大兒子翻回身咋也得裝新吶。馬春覺著這麼辦不妥,牛肚死活不知道,馬百萬撮合著將原來給二哥做媳婦的牛肝給大哥。她想阻擋這件事,張了張嘴沒有說出口。馬趴蛋看了馬春一眼,知道她不贊成馬大這門親事,牛家答應她退婚了,又應了馬大的親事,他真覺著對不住人家,也顧不得馬春願不願意了。
馬春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該勸勸她爹,就說:「爹,別給大哥娶牛肝了!你這不是給大哥辦喜事,是辦糟心的事呀!」
馬趴蛋說:「春兒呀!你不嫁牛心,你心高,你不樂意,爹也就不說啥了。你咋就不懂爹的心呢?」
馬春說:「我咋不懂?爹不就是想要抱孫子嗎?牛肝要生個缺彩的孩子,糟不糟心哪!」
馬趴蛋從來不跟寶貝閨女說重話,這回馬春刺痛了他的心,就撂了臉子,埋怨女兒紅口白牙胡亂說話,老馬家從來沒做過啥缺德事,命就那麼不濟嗎?馬春高中畢業,懂些優生優育的知識,她不信命,科學上講優生優育,書上也是這麼說的,屯裡的傻子就是這麼來的。馬趴蛋心裡明白,要是不娶牛肝,大兒子就得打光棍。女兒說的國家有規定,傻子不准結婚,民不舉官不糾,山高皇帝遠,村裡這些年都是這麼過來的。其實,給馬大娶這樣的媳婦他也不隨心。他也想給兒子娶個精靈乖巧的媳婦過日子,可是家裡這種狀況擱啥娶呀?馬大瘸著一隻腳誰給呀?!天生九升九的命想湊一斗難哪!這時,馬壯匆匆進屋告訴他爹牛肺她媽病得挺邪虎!馬趴蛋看看炕上的一堆東西,三把兩把地塞進炕琴櫃裡,關上櫃門上了鎖,就向牛得水家走去了……
李寶田鄉長辦公室內煙霧繚繞。會議剛剛結束,各村的村幹部紛紛朝門外走,馬百萬坐在靠南窗的凳子上不動。
王助理往外搬凳子問:「馬村長,人家都下館子去了,你還在這唱哪出單出頭哇?」
馬百萬說:「沒那口頭福,咱可跟人家摽不起!」
李鄉長將桌子上的東西收進抽屜裡,站起身來說:「走,上我家吃去。」
馬百萬說:「不用。」
李寶田問:「有事嗎?」
馬百萬想把修橋款給了張立本的事告訴李鄉長,該定個啥罪他領,就說:「李鄉長,那筆修橋款——」
李寶田以為馬百萬又向他要錢,就說:「修橋款就那些了,我可是拜完山神拜土地整來的。縣裡已經落實了幫扶單位,你們村是市醫院。抓緊備料,用個車啥的他們能支援。」
李寶田走到門口,又轉回身來說,「老馬呀!爭取盡快致富啊!你說是不是呀?」
馬百萬說:「誰有胭粉不樂意往臉上擦!打耗子還得有個油紙捻子吧?插樹嶺村有啥?荒山石頭坡子,兔子不屙屎的地場。咋致富?我是沒轍!」
李寶田又回到辦公桌前說:「你們是有你們的困難,別的村就沒困難嗎?關鍵是想方設法領著群眾干!」
馬百萬說:「李鄉長,你說說,我們那裡可咋整吧?」
李寶田說:「雖說我調來時間不長,可你們村裡的情況我還是知道的。你們有插樹嶺、有流金河、有蘆葦塘——」
馬百萬說:「那頂啥用啊!能吃它?是能嚼它?」
李寶田說:「對插樹嶺、流金河既能吃也能嚼。那得看咋個吃法嚼法。活人可不能讓尿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