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之南的追尋 第41章 第四輯 有一種職業叫皇帝(中) (5)
    對董鄂妃身份的考證是一個繁瑣而複雜的過程,各種論述連篇累牘,其詳盡程度甚至超過了對福臨本人的研究。有人說她是宮廷內大臣鄂碩的女兒,18歲那年被選入宮廷,也有人說她是福臨弟弟博果爾的妻子,是福臨的橫刀奪愛使她由一位王妃變成了皇妃,更有一種駭人聽聞的說法聲稱她就是江南名妓董小宛,被南下的清軍從她先前的丈夫冒辟疆手中奪來,並被作為禮物進貢給了皇帝。

    第一種說法來自於正史,言之鑿鑿但卻又失之簡單。最後一種說法來自於當時的一位詩人,他隱晦的詩作使得福臨的愛情變成了一部傳奇。最具有可信度的當屬第二種說法,因為它來自源於那個叫湯若望的德國人的記錄:「順治皇帝對於一位滿籍軍人之夫人,起了一種火熱愛戀,當這一位軍人因此申斥他的夫人時,他竟被對於他這申斥有所聞知的天子,親手打了一個極怪異的耳刮。這位軍人於是乃因怨憤致死,或許竟是自殺而死。皇帝遂即將這位軍人的未亡人收入宮中,封為貴妃。」

    湯若望,一個來自德國的傳教士,從明末就開始在中國皇宮中為上帝作宣傳。順治元年(1644年),他受命修正曆法。當這部被稱為《時憲歷》的新曆法順利頒布實施的時候,他得到了中國朝廷任命的太常寺少卿一職,掌管欽天監,負責觀察日月星辰們的運行。在一部據說有五千年歷史的典籍《尚書》裡寫著這樣一句話:「國之大事,惟祀與戎。」這就是意味著在中國人的心目中,祭祀是與軍備同等重要的國家大事。然而,帝國卻將觀察上天對朝廷警示的任務交給了一個遠道而來的歐洲人,這實在是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而湯若望讓人吃驚的還不止於此,他被福臨尊稱為「瑪法」——滿語「爺爺」的意思,因為他竟然還是布木布泰的義父。

    這位德國老人之所以能夠獲得這樣的榮譽,並不僅僅是因為他曾經醫治好了布木布泰的病,也不僅僅是因為他歐洲人誠懇待人的作風,更重要的是他給求知若渴的福臨送去了他希望知道天文、曆法、宗教,乃至於治理國家方面的知識。在順治十三、十四年間,福臨曾24次拜訪湯若望的館舍,和他促膝長談。而在這兩年間福臨「僅有一次出宮拜訪一位皇叔於其府邸之中」,可見他對湯若望的推崇。最具代表性的一次事件發生在順治十六年(1659年),當明朝舊將鄭成功的樓艦駛入長江口並進逼南京的時候,手忙腳亂的福臨先是準備逃回關外,繼而又要御駕親征。他拒絕了包括布木布泰在內所有人的勸說,並用鋒利的寶劍剁碎了面前的御案,以顯示他的決心將不容更改。整個帝國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因為皇帝親征意味著他們必須捨棄京都舒適的生活,陪著一個失去了理智的統帥到戰爭的最前線去浴血拚殺。關鍵時刻,束手無策的親王與大臣們排著長長的隊伍來到湯若望的家中,迫切地請求他的援助。湯若望與同伴商議了一下,寫一封信並親自交給了福臨。這封信把福臨從歇斯底里中解放了出來,使他放棄了親征的決定。鄭成功最終還是退回了廈門。

    湯若望正是利用這種身份和威望得以近距離的觀察福臨的一舉一動。同時,身為一個西方人,他的記錄裡摒除了中國傳記裡傳統的「為尊者諱」的禁忌。雖然他的記錄中省略了當事人的姓名,但那份記載本身還是讓我們相信,壁壘森嚴的紫禁城裡確實曾經發生過一次鮮為人知的奪妻事件。這個事件讓人不禁聯想到了董鄂妃。

    但不論如何,福臨有據可查的熱戀只有一次,屬於董鄂妃,為期不足4年。

    董鄂妃死於失子的哀痛和宮廷的傾軋。

    順治十四年(1657年)十月,董鄂妃唯一的兒子降生在了紫禁城,這也是福臨的第四個兒子。福臨的一生共有8子6女,但這個男孩卻因為他的母親而成為福臨的最愛。甚至從某種程度上看,正是由於這個男孩的降生使得福臨萌生了第二次廢後的打算。然而短短106天之後,這個寄托了福臨和董鄂妃無限希望的孩子卻令人痛心的夭折了。從大喜到大悲,福臨與董鄂妃一道遭遇了他們愛情中一次沉重的打擊。福臨追授這個還沒有來得及取名字的男孩為和碩榮親王,並為他修築了一座豪華的墳塋,然而這卻並沒能阻止悲劇的繼續。這場打擊使董鄂妃原本就柔弱不堪的身體迅速被疾病攻陷,進而一病不起。僅僅兩年半後她就帶著無限的傷痛和遺憾告別了人世。幼子與愛妃的相繼逝去對福臨來說是一連串無比沉重的打擊。哀傷至極的福臨幾乎想到了自殺,這讓侍奉他的每個人都不得不繃緊了神經,影子一樣時刻注視著他。

    這幾乎是帝國之前一個故事的翻版,那個故事發生在福臨出生前的3天。崇德三年(1638年)正月二十八日,皇太極的第8個兒子在存活了僅僅半年後便不幸死於天花,孩子的母親是居住關雎宮的宸妃海蘭珠,她同時也是布木布泰的姐姐。此前,海蘭珠也曾受到了皇太極最大限度的寵愛,她在皇太極所有女人中的地位僅次於她與布木布泰的姑姑,位居中宮的皇后哲哲。當她為皇太極生下這個兒子的時候,已愈不惑之年的皇太極竟像初為人父一般欣喜若狂,他為了這個孩子大赦天下,他要讓所有人都衷心感謝這個孩子帶給人間的歡樂。然而這並沒能延長一個脆弱的生命。這個孩子的夭折同樣給了他的母親撕心裂肺的痛苦,三年半後,海蘭珠病逝於瀋陽。從錦州前線連夜趕回的皇太極面對海蘭珠冰冷的屍體,竟然痛苦得當場昏厥了過去。

    如果離開宮廷的大背景,人們恐怕很難理解一個殤子為什麼會給他的母親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事實上,宮廷的生活每時每刻都處在巨大的危險當中,皇宮裡每一株古樹的背後,每一叢荒草的深處,每一道紅牆的裂紋,都暗藏著叵測的眼睛。這些眼睛時時刻刻都在打量著走過自己面前的每一個人的背影,窺探著每一個人的隱私,揣測著每一個人的前程,盤算著每一個人的禍福。身為一個女人,尤其是被皇帝寵愛的女人,在這眾目睽睽之下簡直就如同箭場上的靶子,任何一次的疏忽都有可能招致不明方向飛來的暗箭。她必須隨時躲避著來自各方面的嫉妒、中傷、挑剔、暗算,以及取而代之的陰謀,殺之後快的奸詐,坐收漁利的妄圖。雖然暫時有皇帝的保護,但每一個擁有清醒頭腦的人都應該想到,即便是皇帝也總有死去的一天。更何況隨著歲月流逝,不一定哪天早上自己就已是人老珠黃,不能再哄得皇帝開心了。那時恐怕只能五味翻滾中去聆聽新人的歡笑,追憶曾經的似水年華了。而這時,積蓄已久的報復恐怕也已經開始在準備扣響自己的房門。因此,最穩妥的方案莫過於為皇帝生出一位龍子,且不說這個孩子是否擁有足夠的幸運登上皇位,便是僅僅得到一個普通的爵位也足以保證他母親後半生的生計與安全。

    更何況,海蘭珠和董鄂妃的孩子並不是普通的皇子。海蘭珠的兒子被皇太極明確稱為「皇嗣」,董鄂妃的兒子被福臨稱為「朕之第一子」。他們都極有可能趁著母親得寵,趁著皇后無子,趁著皇帝熱血沸騰,合理合法的成為皇位的繼承人。因此,從他們降生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他們和他們的母親就不由自主的威脅到了許多人的利益,遭到了許多人的妒忌。當他們結束了在人間的短暫停留返回天國的時候,留下的除了親人們的傷痛外,還有許多惡毒的竊笑和覬覦的目光,更有許多蠢蠢欲動的貪婪和失而復得的快感。

    董鄂妃終於追隨著她的兒子去了。欲哭無淚的福臨頹然跪倒在了佛的面前。

    事實上,這許多年以來,福臨一直孤獨的駕駛著帝國龐大的航船,但卻沒有誰能夠為他點一盞照亮心路的明燈。雖然擁有一個篤信喇嘛教的母親,但福臨對於宗教的理性認識卻一直是一片空白。儘管湯若望曾經竭盡全力試圖說服福臨成為一名天主教徒,但中原文化的博大精深還是更讓福臨為之心動。福臨選擇了中原佛教裡影響最大、最廣的禪宗。在他看來,佛教以死的玄奧解釋生的艱難的教義讓他在理論上找到了共鳴。他在那裡得到了他所需要的寧靜與安慰。

    產生於公元前六至五世紀的佛教認為,人生是痛苦的,造成這種痛苦的根源在於人自身的慾望和行為,而這種慾望和行為又導致善惡報應的生命輪迴,要想擺脫這種痛苦,就只有通過修悟,徹底轉變自己世俗的慾望和認識,才能超出生死輪迴獲得解脫。佛教於公元一世紀從它的發源地印度傳入中國,在與中國本土長期的競爭與融合中逐漸演化出了許多新的宗派,誕生了許多新的教義。其中發源於河南嵩山少林寺的禪宗主張用靜心思慮的方法來悟出佛法和得到徹底解脫。

    福臨接近佛教始於順治十四年(1657年)秋天,在太監們的慫恿下,他在北京海會寺會見了一個叫憨璞的和尚。憨璞的佛法智慧和言談舉止讓福臨迅速對佛教發生了興趣。不久,福臨又在西苑的萬善殿再次向他請教佛法。從這之後,福臨開始對佛教變得虔誠而熱烈了起來。他充分利用了自己皇帝的身份,將全國各地知名的僧侶召進北京,並與他們一起在帝國的心臟——紫禁城裡——探討佛經。江南湖州報恩寺的玉林琇、寧波天童寺的木陳忞等著名僧人就是這樣來到了他的身邊。福臨對淵博的玉林琇推崇備至,竟當真把自己當成了玉林琇的弟子,並堅持讓玉林琇為自己取了一個「要用丑些的字眼」的法名——行癡。

    福臨開始堅信自己的前生一定是個僧人,因為他一看到僧家窗明几淨,就感覺心曠神怡,不願意再回到蹩仄的皇宮裡去。他說:「要不是因為擔心母親掛念,我一定會出家為僧!」

    沒有人知道福臨說這句話的時候究竟是信口開河,還是蓄謀已久,但是在董鄂妃去世以後,萬念俱灰的他開始將這句話付諸實施。

    順治十六年(1659年)七月,玉林琇的弟子茆溪森應召來到了北京。之後發生的一切證明,正是他的到來將整個愛新覺羅家族置於了一場空前的尷尬。

    與玉林琇諳於世故、迴避政治的作風不同,茆溪森將福臨當成了一個正急待拯救的受難者。他讓福臨真切的相信,自己的皇位只不過是浮過眼前的雲煙,自己的身體只不過是用來包裝靈魂的容器,今生其實只是一場專為痛苦準備的體驗,來生還不知道將會在何處安身立命,只有放棄現在的榮華富貴,全心全意的投身佛門才可以讓靈魂得到真正的解脫。

    順治十七年(1660年),就在董鄂妃剛剛去世之後的八九月間,心灰意冷的福臨先後38次來到僧人們的住處,與他們徹夜交流佛法。他完全沉迷於佛的世界,完全忘記了自己身後的帝國。終於,他為自己的信仰作出了一項重大的決定,他要茆溪森為自己剃度出家。

    福臨的決定震驚了整個帝國。親王和大臣們匍匐在他的腳下哀求他收回成命,他的母親布木布泰更是為此傷心欲絕。但是不願再任人擺佈的福臨拒絕作出讓步。他要用自己的權力為自己爭取一次自由。

    福臨的長辮在茆溪森鋒利的剃刀下化作萬縷愁絲,灑向了帝國的土地,那些與這根長辮生死攸關的人們眼睜睜的看著,痛心疾首,但卻無能為力。布木布泰想到了玉林琇。

    十月十五日,當玉林琇匆匆趕回紫禁城的時候,迎接他的已經是一個身披龍袍的光頭皇帝。二人相視大笑,笑得有喜有悲。笑過之後的玉林琇徑直將茆溪森送上了柴堆——擁有對弟子絕對權威的他要燒死這個膽敢破壞了他遠大計劃的短視的狂徒。在等待烈焰燃起的這段時間裡,玉林琇向福臨作出了這樣的勸解:「如果從塵世的理論講,您應該繼續當您的皇帝,這樣一方面可以不讓母親操心,另一方面可以讓百姓們安居樂業;如果從塵世以外的理論講,您也應該繼續當您的皇帝,這樣一方面可以保護佛教的實施,另一方面可以將佛教引入宮廷。」玉林琇的確目光遠大。在他不為人知的計劃裡,原本是要利用向福臨宣講佛法的機會,讓福臨以至高無上的權威充當佛門的保護傘,而茆溪森冒然剃度皇帝的行為不僅將葬送了這面保護傘,甚至還有可能激怒皇室,招來更大的麻煩。

    玉林琇成功了。也許是因為無法駁倒他的二難推理,也許是懾於他要燒死茆溪森的恐嚇,福臨終於放棄了出家的念頭。布木布泰長出了一口氣。

    然而更大的災難接踵而至。福臨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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