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之南的追尋 第40章 第四輯 有一種職業叫皇帝(中) (4)
    李自成就是輸給了由這樣的一群士兵組成的軍隊。史書記載:「自成率眾二十餘萬,自北山橫亙至海,嚴陣以待。是日,大風,塵沙蔽天。睿親王多爾袞命擊賊陣尾,以三桂居右翼,大呼薄之。風旋定,賊兵大潰,追奔四十餘里。」

    失利後的李自成丟下了後來用了3年時間才被埋葬完的漫山遍野的屍體,慌忙逃回紫禁城,匆匆履行了自己登基稱帝的手續,然後棄京西逃。

    北京出現了權力真空。這個真空注定只能由大清帝國來填補。順治元年,也就是公元1644年,農曆十月初一日,剛剛完成了遷都的福臨在北京祭告天地,宣佈自己和自己的家族成為了紫禁城的新一任主人。這時的他只有7歲。

    紫禁城,全球最大的皇家宮殿群,擁有接近10000間雕飾華麗的宮殿,其精美奢侈和雍容華貴使它直到今天仍保持著「全人類的奇跡」的稱呼。自從它於公元15世紀初被明朝的第三位皇帝朱棣下令建立起來以後,它就一直是這個國度裡當之無愧的政治和權力的中心,是整個國家名副其實的中樞神經。作為歷代皇帝法定的住宅及辦公場所,紫禁城從投入設計的那天起就聚集了中國五千年智慧的全部精華,凝結了神聖不可侵犯的莊嚴。它的每一層屋簷,它的每一條甬道,它的每一片黃瓦,它的每一堵紅牆,它的每一道鑲滿圓釘的大門,它的每一尊盡忠職守的銅獸,都代表著遙遠太空裡一顆萬世永恆的星星。在漫長的歲月裡,這座連綿起伏的建築群孤傲地矗立在北京城的正中央,代表了一個皇朝至高無上的權威與地位。從某種意義上講,對紫禁城的控制就是對整個帝國的控制。

    接下來的問題似乎一下變得簡單了許多。有了吳三桂賣命的清軍幾乎不需要花費太大的氣力,就輕鬆解除了明朝殘餘的武裝力量和李自成遊兵散勇般的搔擾。然而在吳語綿軟的江南,八旗勇士們卻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堅決抵抗。傳說中手無縛雞之力的江南人用鮮血捍衛著一個民族的尊嚴。尊嚴的標誌是這個國度裡男人們的頭髮。

    自古以來,以儒家「孝」學說為道德基礎的漢人們堅持認為,人類身體的每一個器官,包括頭髮和指甲,都來自於父母的恩賜,任何形式的損壞都是對父母的不尊重,而對父母的不尊重在漢人的法律裡幾乎可以與顛覆國家政權相提並論。滿洲人卻恰恰相反,在他們傳統的民族裝扮裡,男人的頭髮是要被剃得乾乾淨淨,只留下腦頂的一撮,紮成長長的一條辮子垂在背後。

    在儒家文化裡浸淫了兩千年的漢人們本能地拒絕這種奇異的裝束。於是,人類的文明史在公元17世紀記下了這樣一些血淋淋的單詞:揚州十日、嘉定三屠。

    在付出了上百萬人的生命之後,漢族人青筋暴跳的頸子和咯咯作響的拳頭在血色的映照下與滿族人捲了刃的鋼刀忿忿的對峙著,只是雙方都很清楚: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於是一個「十從十不從」的停戰協議應運而生,雙方共同完成了中國人阿Q精神的最早嘗試。

    這份影響深遠的停戰協議具體包括這樣一些內容:男從女不從,生從死不從,陽從陰不從,官從隸不從,仕宦從婚姻不從,老從少不從,儒從而釋道不從,娼從而優伶不從,國號從官號不從,役稅從文字語言不從。它的簽訂意味著一個溫和而倔強的民族最終從政治、經濟、文化、習俗等各個方面全面接受了一個新興帝國的統治。

    天下終於歸屬在了福臨名下,但福臨卻被掌握在了多爾袞的手中。

    多爾袞名義上與濟爾哈朗一起攝政,但實際上,濟爾哈朗早已被他排擠出了權力的中心,帝國的權力被他一個人牢牢的攥在手中。此刻的他成了中國的真正的統治者,一個君臨天下的霸主,一個沒有封號的太上皇。經過一番經營,他的尊號從「叔父攝政王」到「皇叔父攝政王」,再到後來的「皇父攝政王」,距離真正的九五至尊只剩一個稱號了。與此同時,也正是「皇父攝政王」這個空前絕後的稱呼留給了我們無限的遐想,讓無數的後人開始在書牘與紙片間搜尋著關於一個寡婦失節的傳說。而此時身為天子的福臨則危如累卵,戰戰兢兢,只有仰人鼻息,任人擺佈的餘地了。

    然而福臨還是表現出了一個帝王應有氣質和不可冒犯的尊嚴。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情緒變得越來越明顯。歷史記錄下了他登極前的一件小事:當迎接福臨前往篤恭殿舉行登位大典的儀仗隊整裝待發的時候,他的乳母居然提出要與他一起乘坐僅供皇帝專用的輦車。雖然這個表面放肆的要求其實是出於乳母對他年齡的擔心,但福臨卻堅持輦車只能由他一個人乘坐,他的理由成熟得超越了他的年齡:那輛看似普通的輦車代表了一個皇帝的尊嚴,沒有人可以與皇帝平起平坐。而當福臨的青春期到來以後,他更是愈來愈反感任何對他這種尊嚴的挑戰和侵害。

    歷史沒有記錄下福臨最天真,最率直的童年生活,今天的我們也已經很難考證出他的天性究竟是怎樣的。上天原本賜予他的一切都被宮廷厚重的桎梏與陰險的猜忌扼殺殆盡。我們所能看到的,只是他14歲親政時的爆發。

    多爾袞做了7年的攝政王,橫征暴虐了7年,開疆列土了7年,也頤指氣使了7年,更被福臨咬牙切齒地記恨和詛咒了7年。順治七年(1650年)十二月,這位在馬背上馳騁一生的梟雄居然意外的在喀喇城的圍獵中墜馬死亡,年僅39歲。第二年正月,福臨開始親政,一個月後他就迫不及待的宣佈了多爾袞10大罪狀。之後福臨沒收了多爾袞的家產,罷免了他的封爵,剝奪了對他的獎賞,撤銷了對他的國喪,誅殺了所有膽敢追隨他的黨羽。不僅如此,多爾袞的陵墓被掘開,他的頭顱被割下,他的屍體在遭到棍桿和皮鞭的蹂躪之後被拋置荒野。在東方民族的心裡,這意味著他孤寂的靈魂將永遠徘徊於幽冥世界之外,永遠無法得到安息和轉世。這是對仇人最惡毒的報復與懲罰。由於史料的缺失,今天的我們無法評論一個正處叛逆期的侄兒這樣對待自己的叔叔是否有些過分,但是毫無疑問,福臨對多爾袞的仇恨的確是刻骨銘心的。

    隨著多爾袞的倒台而被福臨驅逐的還有福臨的妻子,一位來自蒙古科爾沁草原博爾濟吉特家族的公主。這位公主同時也是福臨的表姐,她的父親是福臨生母布木布泰的哥哥。

    博爾濟吉特家族作為草原上最顯赫的家族之一,它的血統來自蒙古最偉大的英雄成吉思汗。在蒙古,這個家族享有極高的聲望和地位。自努爾哈赤以來,愛新覺羅家族就與這個家族建立了密切的戰略夥伴關係,為了維持這種關係,雙方採用了最古老而又最有效的合作方式——和親。以雙方的族長為首,兩個家庭展開了大規模的「換親」活動,皇太極最寵幸的「一後四妃」就都出自這個家族。這種在今天的人們看來多少有些不尊倫理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鞏固了帝國的北疆,以至於到後來兩個家族的每一名成員身上幾乎都流淌著對方的血。正是基於這個原因,福臨妻子的人選也必須從這個家族裡挑選。

    順治八年(1652年)八月,雲樓高聳的紫禁城裡張燈結綵,按照多爾袞在世時的策劃與安排,福臨在這裡舉行了隆重的大婚典禮,像他的父親和祖父一樣成為了博爾濟吉特家族的女婿。一位西洋傳教士記錄下了婚禮的壯觀景象:皇后是「在全部軍隊和無數騎兵的陪同下」來到北京的。他驚歎道:「世上竟確實有如此無邊無際的騎兵隊伍!我親眼看見過西韃靼給中國國王八萬匹馬作為禮物。」

    可以想像,能從這樣一個顯赫的家族中脫穎而出,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這位被歷史遺落了名字的蒙古族姑娘除了必備的資色、血統和智慧之外,想必還應該擁有不錯的人品。但是為了擺脫多爾袞留在朝廷和自己心中的陰影,福臨還是決定廢後。

    廢後在中國的宮廷裡歷來是一件極其重大的事件,它意味著皇帝將親自顛覆舊有的社會秩序,更意味著宮廷權力的重新分配。廢後作為帝王一生的污點將會被嚴正的載入史冊,成為後人引以為鑒的教訓或者喋喋不休的指責。因此,歷史上的每一次成功的或者不成功的廢後行為都會招來朝臣們無休止的爭辯,都將引發國家漫長而劇烈的動盪,動盪之後通常又都伴隨著血腥的殺戮。在被鮮血、唾沫和女人眼淚浸透的發霉的證據面前,只有少數忍無可忍的帝王敢於輕啟事端,而這僅有的幾次便猶如罕見的天文奇觀一樣會被世人銘刻在心。史籍中最著名的一次廢後事件發生在唐朝,皇帝在得到近臣「田舍翁多收十斛麥尚欲易婦,況天子欲立一後」的辯護後禁不住熱血沸騰,結果僅僅過了30餘年,他新娶的妻子便成了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

    但是福臨青春期的叛逆使得這個決定一經作出就喪失了更改的可能。縱然他是萬眾矚目的太陽,是倫理道德的表率,是百姓景仰的神靈;縱然這個決定如預料的那樣招來了愛新覺羅和博爾濟吉特兩大家族的苦苦哀求,招來了滿朝大臣的一致反對,福臨依然初衷不改,我行我素。

    順治十年(1653年)八月,從大婚時起就一直過著夫妻分居生活的福臨正式向他的帝國宣佈:將皇后「降為靜妃,改居側宮」。這就是所有努力在他那裡所能取得的最大讓步——從法律意義上講,這個女人依然是他的配偶,只不過已經不再是他的妻子而已。

    事實上,中國民間傳聞中「三妻四妾」的說法是嚴重不符合中國封建禮法的。自周代以來,三千年間中國的婚姻制度一直嚴格的奉行著「一夫一妻多妾」的制度。法律沒有限制「妾」的數量,只要男人擁有足夠的財力和精力,但「妻」卻最多只能擁有一個,違反者將會遭到國家強制力的嚴厲懲罰。同時,「妻」與「妾」在諸多方面都存在著嚴格的區別,包括在家庭中的尊卑地位,包括締結婚姻時程序的繁簡,包括對丈夫所有子女的撫養義務,包括對亡夫財產的繼承份額,當然也包括離婚時手續的不同。這些區別甚至將會影響到她們各自所生子女在家族中的繼承權和在社會上享有的地位。「妾」只有在「妻」缺位的情況下才有可能被「扶正」,從而成為「妻」,而「妻」雖然也存在被丈夫單方面宣佈離婚的危險——這是丈夫的權力——但在通常情況下卻不會淪落為「妾」。

    這一次,福臨給傳統的禮法制度提出一個嶄新的課題,他創造性的把「妻」降成了「妾」。

    福臨為自己的廢後行為列舉了五項理由,分別是:婚姻源於多爾袞包辦、皇后無德、雙方無夫妻感情、皇后極度奢侈、皇后嫉妒。其中的後四項可以說都是莫須有的罪名,尤其是「奢侈」一項。因為幾年之後,福臨就為了自己心愛女人的葬禮在資金極度短缺的情況下仍然堅持大操大辦,除了殘忍的人殉了30名太監與宮女外,還焚燬了各種珍貴的陳設作為祭品,其中甚至包括兩座真正的宮殿。但是請注意理由的第一項,「包辦婚姻」,這是一項直到今天都在離婚訴狀中極具說服力的理由,是現代民法學上法定的離婚事由。然而,只要稍加思考就可以知道,福臨把夫妻失和歸罪於多爾袞不過是他的一個借口,他真正在意的是「包辦」。剛剛擺脫了長達7年的人身束縛之後,他正在迫不及待的尋找自由自在的感覺。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明確為法定婚姻程序的年代,這位皇帝已經開始劃時代的考慮戀愛自由的問題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然而福臨失算了。廢後雖然取得了成功,但畢竟大清帝國還要繼續運作下去,帝國對疆域內殘存的各種敵對勢力的征討還要繼續下去,愛新覺羅家族與博爾濟吉特家族相互之間的依賴關係也要繼續下去。為了保持雙方血濃於水的聯繫,為了祖先創下的基業,為了帝國遠大的未來,福臨的下一任妻子仍舊必須從這個家族中遴選。於是一年後,前任皇后的侄女,一個14歲的女孩,被從科爾沁草原迎進紫禁城,成了帝國新的皇后——這時的帝國皇室還並不十分在意輩份或者人倫之類的排場。然而她很快就開始與她的姑姑一樣領教到了福臨近乎苛刻的斥責——嘗到了獨斷專行甜頭的福臨顯然想故伎重演。不久帝國的大臣們得到了來自福臨的暗示:再次廢後。但是姑姑慘痛的教訓使得這位新皇后頗能委屈圓通,加之又有婆婆布木布泰的呵護,想必也少不了娘家千叮萬囑,竟然使福臨的陰謀最終流產。

    福臨對女人接二連三的挑剔並非是因為他性取向的怪癖或者性能力的不足,恰恰相反,剛剛脫去了獸皮的滿洲貴族依舊對原始的性慾保持著特別濃厚的興趣。據來自德國的傳教士湯若望記載,少年福臨「和一切滿洲人一個樣,而肉感肉慾的性癖尤其特別發達」,即使是在結婚之後,「人們仍聽得到他的在道德方面的過失」。福臨對兩任皇后的刻薄源自於他對另一個女人瘋狂的愛戀。

    這個女人就是著名的董鄂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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