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之南的追尋 第36章 第四輯 有一種職業叫皇帝(上) (3)
    從後來的歷史看,薩爾滸大戰無可爭議的成為了大明王朝與後金政權關係的轉折點。從此,後金軍隊步步緊逼,而大明軍隊則節節敗退。半年之後,騰出了手的努爾哈赤消滅了自己在山海關外的最後一個對手——葉赫部落,統一了女真。又過了兩年,明朝軍隊再次在重大戰役中土崩瓦解。努爾哈赤順利取得了遼東地區的兩座重鎮瀋陽和遼陽。至此,大明王朝在山海關以外只剩下錦州、松山和寧遠三座孤城。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掘墓人趾高氣揚的一步一步向自己逼來。

    在佔領瀋陽和遼陽後,努爾哈赤作出了一項重大決策。他不顧大臣們的反對,毅然把首都遷到了遼陽,三年後又遷到了瀋陽。他為這座新的都城取名盛京,並在那裡仿照北京的紫禁城修建起了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

    此時,大明王朝的主人已經換成了年僅15歲的朱由校。但是這個使用「天啟」年號的少年皇帝卻並不清楚應該如何控制一個龐大的國家,更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山海關外那個強大的對手。他唯一感興趣的是實踐木匠的各種工作,而且做得相當不錯。據說他天才的製作工藝讓他的作品即使是在不署名的情況下也可以輕易在北京的市場上賣到1000兩白銀的價錢,幾乎相當於一個中產家庭的全部財產。

    於是,大明王朝的軍政大權便在他乒乒乓乓的斧鑿聲中落到了他信任的太監魏忠賢手裡。而這個文盲太監對治理國家也並不在行,他熱衷的是無孔不入的特務組織和對政敵們的活體解剖。在魏忠賢混亂的領導下,原本就已經十分虛弱的大明王朝被拔掉了最後一根輸氧管,從此,它再也沒有力氣去對付後金這個正在崛起的對手了,甚至沒有力氣延長自己已經開始讀秒的生命。

    天命十一年(1626年)正月十四日,67歲的努爾哈赤向自己的夢想發起了全力衝刺。他從瀋陽起兵,率領13萬大軍直撲山海關。這一次,他要一舉突破人類歷史上最堅固的防禦工事。

    遼東大地在八旗騎兵的馬蹄下劇烈的顫抖著。這種顫抖很快動搖了大明王朝指揮官們的信心。他們毫不猶豫的作出了一個最無奈的決定:焚燬一切軍需物資,軍隊全線退至山海關死守。很快,毒蛇一樣的火焰從山海關外200公里的地方沖天而起,並且風一樣地極速向南漫延。那是逃亡的信號,是戰爭向人類露出的猙獰的微笑。成千上萬的漢人們哭喊著拋下祖先累積的財產奔向山海關,他們中的許多人由於力竭而倒在途中,再也沒有爬起來。努爾哈赤前進的道路上居然沒有遭遇到任何抵抗。

    7天後,努爾哈赤兵不血刃地到達了距離山海關僅100公里的寧遠城。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這裡居然仍舊飄揚著大明王朝的旗幟。

    鎮守寧遠的是一名42歲的廣東籍文人袁崇煥,他在7年前憑著對儒家經典的博聞強記通過了有1000多年歷史的科舉考試,成為了大明王朝的一名低級官員。在從政的幾年間,他非常關心東北邊疆的戰局。他敏銳的感覺到,努爾哈赤和他領導的後金將成為大明王朝最致命的敵人。努爾哈赤攻佔瀋陽的第二年,他受命前往遼東組織當地的邊防。據說他曾經在到任後不久就在一個深夜獨自騎馬出關,到努爾哈赤統治的土地上考察地形。當他平安回來後,他興致勃勃的對正在為他擔心的同僚們說:「只要給我軍隊、馬匹、軍費和糧食,我一個人就能守住這裡。」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袁崇煥是在信口雌黃,因為此時大明王朝在遼東戰局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了。就連最樂觀的大明王朝的將領也認為,女真人佔領整個遼東是遲早的事。袁崇煥是唯一拒絕承認這一觀點的人。

    這一次,他的固執讓他拒絕了上級要求撤軍的命令。他和他領導的1萬名士兵忠實的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等待著努爾哈赤潮水般的進攻。

    此時的努爾哈赤已經在過去的44年間連續取得了12場大型戰役的勝利。他的連勝紀錄和赫赫威名不僅令當時的人們為之折服,即使是幾個世紀之後,在遙遠的大洋彼岸,他和他領導的騎兵部隊仍然是整個世界談論的焦點。

    然而袁崇煥並沒有在意這些,他把從葡萄牙人那裡購買的13門重型火炮安裝在寧遠城的城頭,對努爾哈赤的陣營發起了最強有力的轟擊。戰鬥進行了整整3天,佔地不足3平方公里的寧遠城被完全淹沒在了硝煙、吶喊和女真人飛舞的殘骸裡,然而寧遠的城牆上依然飄揚著大明王朝的旗幟。

    戰鬥進行得異常慘烈。雖然歐洲人生產的大炮一次可以炸死幾十人,但仍然有勇猛的八旗戰士衝到了城牆跟前。據說最危急的時刻,寧遠的城牆已經被八旗士兵挖開了幾處7米多長的缺口,只要再有幾分鐘,整個寧遠將完全暴露在努爾哈赤騎兵的衝鋒之下。而短兵相接向來是女真人克敵致勝的法寶。千鈞一髮之際,袁崇煥用被單包裹著火藥投下城去,然後用帶火的弩箭點燃被單。為了勝利,寧遠城裡的百姓們也紛紛捐出自己的被褥,他們與士兵一起在城頭與異族拼得你死我活。在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中,曾經英勇的女真人們漸漸退縮了。

    夜幕降臨,女真人的陣營裡燈火通明,那是努爾哈赤和他的參謀們正在徹夜研究第二天的進攻方案。而寧遠城裡的袁崇煥同樣一宿未眠,他在工事裡徹夜巡視,緊張的摸索每一塊需要加固的城磚。

    戰鬥的決定性時刻發生在第3天,這一天,寧遠城的守軍明顯感覺到八旗士兵的進攻比前兩天兇猛了許多。在一次次巨大的爆炸裡,成群的八旗士兵飛上了天空,然而更多的八旗士兵卻發了瘋一樣的繼續衝鋒,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驅使著他們,讓他們對呼嘯的炮彈和同伴們的呻吟完全無動於衷。

    透過瀰漫的硝煙,袁崇煥終於找到了讓女真人瘋狂的原因。他在後金的軍營裡看到了一頂黃顏色的罩陽傘,傘下圍著密密麻麻的人。袁崇煥知道,那頂黃傘是權力的象徵。他意識到,傘下一定隱藏著一個重要的人物。他果斷命令士兵調轉炮口,全力向黃傘開炮。

    震耳欲聾的炮聲過後是濃得讓人窒息的硝煙和突然死一般寂靜的戰場。正在拚殺的雙方士兵都停了下來,他們呆呆的注視著遠處發生的一切,甚至忘記了眼前的戰鬥。利刃般的寒風掠過寧遠城的上空,帶著刺鼻的血腥,舔舐著每一顆焦慮不安的心。濃煙散去,所有人都看到黃傘跌落在塵埃裡,上面塗滿了鮮血。

    當晚,後金軍隊奉命撤退。

    寧遠保衛戰的勝利讓袁崇煥實現了以一己之力鎮守遼東的慷慨誓言。他憑一座孤懸敵後的危城阻擋了13萬八旗軍隊排山倒海般的進攻,他在關鍵時刻致命的一炮讓整個歷史發生了扭轉。

    然而,史書對於這場戰鬥的描述只有不足30個字:「正月……丁卯,大清兵圍寧遠,總兵官滿桂、寧前道參政袁崇煥固守。己巳,圍解。」其輕描淡寫的程度幾乎讓不明所以的後人完全忽略了這場勝利的意義。而即使是在為袁崇煥單獨撰寫的傳記裡也根本沒有提及那驚世駭俗的一炮。只有零星散落於民間的野史欲言又止的向我們透漏著些許朦朧的玄奧。野史上言簡意賅說,當天袁崇煥的紅夷大炮於寧遠城下「擊中黃龍幕,傷一大頭目,用紅布包裹,官兵抬去,放聲大哭。」

    記載大明王朝歷史的史書是由努爾哈赤的子孫們負責編纂完成的。

    今天,越來越多的人相信,被袁崇煥擊中的黃傘屬於努爾哈赤。他就是那個被用紅布包裹而去的大頭目。而且從歷史的發展來看,這種猜測不無道理——從寧遠回到瀋陽的努爾哈赤在200天後含恨辭世。

    如果事實真相真如我們猜測的這樣,那麼毫無疑問,畢生都迷戀馳馬彎弓的努爾哈赤顯然沒有預料到大炮的威力。他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紅夷大炮的射程,並且他的黃傘暴露了他的身份,讓他成了袁崇煥瞄準的靶子。

    即使拋去史書中言之不詳的肉體上的創傷不談,寧遠城的戰敗仍然成了努爾哈赤心理上揮之不去的陰影,並且最終導致了他的鬱鬱而終。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努爾哈赤仍然念念不忘這場失利帶給他的奇恥大辱,他掙扎著向他的大臣們徵求意見,誠懇地詢問他們自己戰敗的真實原因。他似乎也在隱約中感覺到了這場失利絕不僅僅是因為對手擁有紅夷大炮這麼簡單。一位膽大的漢人官員為努爾哈赤,也為一個時代給出了自己的解釋。他認為,寧遠戰敗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此前努爾哈赤在遼東大肆屠殺漢人,造成了漢人群情激憤,誓死與後金政權對抗到底;二是因為努爾哈赤近年來奉行唯我獨尊,封閉了聆聽反對意見的正常通道。

    病榻上的努爾哈赤無言以對。或許他早已經覺察到了問題的存在,只不過一次又一次的軍事勝利掩蓋了四伏的危機,讓他全然沒有意識到後果的嚴重性。

    事實上,在遷都瀋陽之後,出於安全性考慮,努爾哈赤曾經接連幾次對統治區內的漢人展開大規模種族滅絕。簽署屠城或者屠村的命令在一段時間裡成了他每天的工作之一,最後甚至發展到了連理由也沒有就對手無寸鐵的平民舉起了屠刀。在他統治的最後幾年,遼東的土著漢人存活下來的已經不足原來的3%。對漢人們而言,努爾哈赤的後金政權已經成了恐怖主義的代名詞。為此,大量漢人拋棄家業逃往關內,並且成為了抵抗後金的最堅決的力量。

    對漢人平民的迫害進而發展成了對漢人官員的迫害,許多裝備了先進理念的大腦因此拒絕繼續為後金政權服務。

    與此同時,隨著個人權威的增長,努爾哈赤開始變得越來越獨斷專行,而且這種惡習已經遠遠超出了他自己可以控制的範圍。許多曾經為他出生入死,並且忠心耿耿的頭顱被以各種莫名其妙的理由砍了下來。其中一些人甚至與他存在著密切的血緣關係。面對淋漓的鮮血,倖存者被迫選擇了沉默。

    天命十一年(1626年)八月十一日,戎馬一生的努爾哈赤在距離瀋陽20公里的靉雞堡病逝,享年67歲。

    作為中國最後一個帝國的創始人,愛新覺羅·努爾哈赤的一生幾乎就是一部活的傳奇。他以13副鎧甲起家,率領一支30多人的隊伍出生入死,浴血搏殺,用了僅僅36年時間就完成了對一個數百萬人口、分裂了四個多世紀的民族的統一,並且建立起了一個總面積超過300萬平方公里、縱貫整個東北亞大陸的龐大政權。憑借他非凡的軍事才華,他成功的在與大明王朝的對抗中佔得上風,並且迫使這個曾經對自己頤指氣使的強大王朝全線龜縮在長城以南,驚恐的看著飛馳而過的八旗騎兵。尤為令人驚奇的是,在他戎馬倥傯的一生裡,他不僅鮮有敗績,而且往往是以極小的兵力與幾倍,甚至十幾倍的敵人周旋,然後大獲全勝。他對天氣、地形、以及人的精神力量的利用讓他成為了世界戰爭史上的一個出類拔萃的奇才。事實上,就是他在寧遠城下那次唯一的慘敗也僅僅只損失了500餘名士兵。不僅如此,這位目不識丁的王朝創始人在南征北戰之餘並沒有忘記對文化的重視。雖然女真人祖先創造的文字在歲月的磨蝕中被摧毀殆盡,但努爾哈赤卻成功的創造出了另一種書寫方式。這種靠字母拼寫的文字不僅記錄下了努爾哈赤所向披靡的赫赫戰功,更成為了後來西方世界瞭解中國文化的一條捷徑。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努爾哈赤在自己的晚年犯下了許多不可原諒的錯誤,這些錯誤不僅讓他的事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擊,更讓他在後人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他的錯誤不僅成就了他的對手,也成就了彌補這些過錯的人——他的繼任者皇太極。後者正是在處理類似問題時的懷柔政策得到了後人的一致讚許。

    但是無論如何,作為一個傳奇式的人物,努爾哈赤的名字將和他輝煌的戰績一起被永遠載入史冊,成為後人津津樂道的話題。他的身後,一個蓬勃興起的帝國正在蒸蒸日上。努爾哈赤用畢生的努力讓它擁有了向榮耀發起衝鋒的足夠能力,接下來它需要做的只是靜靜等待著命運賜予它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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