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王朝的開始》
又一片粉紅的杜鵑花瓣落在了碧藍色的湖水裡，隨著蕩漾的水波無聲的飄進了長白山脈連綿起伏的倒影裡。寂靜背後，是幾聲清脆的鳥鳴。
這裡是屬於神的土地。許久以來，這片土地上一直流傳著一個玄奧的傳說：「神終有一天會在這片土地上創造一個奇跡。」歲月荏苒，沒有人知道這個奇跡指的究竟是什麼，也沒有人知道這個奇跡將在何時發生，以及以怎樣的方式發生。所以當佛庫裡還是個小女孩兒的時候，她就喜歡盯著深邃的天空，希望可以從那裡得到答案。母親曾經撫摸著她的頭髮告訴她說，那裡就是神們的住所。
遙遠的傳說和母親的愛撫讓佛庫倫瘋狂地愛著這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她喜歡爬到巍峨的布庫裡山上俯看漫山遍野的紅杜鵑，她喜歡在清涼的山泉裡享受醉人的甜蜜，她喜歡站在橡樹林裡一片一片地數那些寬大的樹葉，她喜歡追逐著蹦跳的野兔在濕滑的河岸上縱情奔跑。
漸漸地，佛庫倫有些懂了。在這片幾乎終年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黑土地下，的確蘊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蓬勃活力，每當時機成熟，它便源源不斷的給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帶來驚喜。於是，在春暖花開的季節裡，天真的佛庫倫經常俯下身去，全神貫注地盯著腳下墨黑色的泥土。她說，她在等著看奇跡發芽。
每當這時，佛庫倫總會遭到兩位姐姐善意的嘲笑。她們說，沒有種子，任何東西都不會自己從泥土裡長出來，就像泥土裡不會憑空長出樹木、青草，和甜得讓人發膩的果子一樣。
佛庫倫說：「那麼奇跡的種子在哪裡呢？」
姐姐們說：「奇跡種子需要奇跡去孕育。就像喜鵲的蛋裡會孵出小喜鵲，懷孕的母野牛會生下小牛犢一樣。就像我們女人會生孩子一樣。」
佛庫倫並不知道喜鵲蛋為什麼孵出小喜鵲，母野牛為什麼會生下小牛犢，更不知道女人為什麼會生孩子。她想向姐姐們問個清楚，但是她們笑著逃開，再也不肯理會她的追問。
許多年後，已經長成一位美麗姑娘的佛庫倫靜靜沐浴在清冽的山溪裡，遙望著高聳入雲的布庫裡山，回味著母親和姐姐們的話。斗轉星移，世間不變的是長白山的積雪和鮮艷如昨的杜鵑花，變的是漸漸成熟起來的自己和自己的心情。有時候看著隨水波飄向遠方的杜鵑花瓣，佛庫倫會想起生命中其實還有很多東西同樣值得追求。比如，那個曾經和自己在鬆軟的草坪上纏綿了一下午的健壯的小伙子，還有那個小伙子摘給自己吃的那枚酸甜的紅果。
佛庫倫身體有了讓她吃驚的變化。她不知道這一切是因為吃了紅果還是因為那個小伙子。然而當她想找那個小伙子問個清楚的時候，卻再也找不到他的蹤跡。這時候佛庫倫才想到，自己其實對他一無所知，包括他的名字。
幾個月後，佛庫倫成了一個健康男嬰的母親。她給他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布庫裡雍順，意思是「布庫裡山下的奇跡」。佛庫倫還告訴他，他姓愛新覺羅，他是神的後代，他注定將會為這片土地創造一個奇跡。
很久以前的一個清朗的夏天，在長白山脈以東的布庫裡山裡，曾經有過一個美麗的女孩吞食了一枚奇異的果子。一個顯赫王朝的故事，也就是從那個時間和空間點上開始的。
《有一種夢想叫皇帝》
——愛新覺羅·努爾哈赤的人生傳記
公元1583年在中國是個極其普通的一年，但對於後來的歷史而言，這一年卻是不容忽視的一年。這一年的中國農曆二月，在亞洲東北部長滿雪松和橡樹的原始森林裡，發生了一場改變了人類歷史進程的武裝衝突。
作為最早誕生了人類文明的國度之一，中國人參與戰爭的歷史幾乎和他們的文明一樣古老。頻繁的天災和改朝換代竟然讓向來以和善著稱的中國人對戰爭變得漠然了起來。翻開這個國家冗長的史書，動輒陳兵百萬的戰爭屢見不鮮，屍橫遍野對於中華文明而言幾乎和吃飯睡覺一樣平常。為了生存，這片土地上差不多每隔兩三個世紀就會爆發一場大規模的廝殺，若干支籍貫、裝備、口號，乃至於信仰都各不相同的軍隊會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拼得你死我活。這種廝殺通常會持續十幾年，其間的每一個細小的事件都有可能影響到歷史的走向。當新生的花朵在被鮮血浸透的土壤裡吐露芬芳的時候，僥倖活下來的人將獲得對這片土地和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的絕對統治權。中國人把這種血腥的週而復始的搶座遊戲稱為「逐鹿中原」。
相比之下，發生在1583年的這場衝突卻實在小得可憐。所有投入戰鬥的人員總數不超過1萬人，而且即使是慘敗的一方也「僅僅」只付出了2300人的代價。作為一場地區衝突，這場戰鬥也沒有什麼大規模戰役的背景，更不存在幾個政權間為利益爭奪而產生的爾虞我詐。也就是說，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沒有什麼跡象顯示這將是一場改變世界的戰鬥。唯一可以稍稍引起人們關注的是，在這場呈現一邊倒的衝突裡，交戰雙方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文明。勝利的一方是背負著五千年文明史，擁有鳥銃、大炮和《孫子兵法》的大明王朝，失敗的一方則是仍然處於刀耕火種階段，使用石頭和梭鏢做武器，靠口哨相互確認方位的女真人部落。除此之外，發生在冰天雪地裡的這場戰鬥並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卻最終導致了整個大明王朝的崩潰。
面積超過400萬平方公里，統治人口接近1億的大明王朝建立於此前最後一次「逐鹿中原」。在消耗了數百萬條鮮活的生命之後，農民出身的朱元璋憑藉著果斷和殘暴推翻了成吉思汗建立起來的統治。蒙古人被迫回到了他們祖先賴以生存的大草原。不過朱元璋刻板的統治並沒有改變人們艱難的生計，相反卻讓整個社會陷入了窒息。
當時間前進到公元1583年的時候，大明王朝已經在朱元璋的重重約束下像木乃伊一樣停滯了整整兩個世紀。
而衝突的另一方，仍然裹著獸皮和樹葉的女真人，卻是一個以剽悍和梳長辮子著稱的民族。近代的史學研究資料顯示，他們很可能是中華文明裡唯一的一支沒有中斷過被記載的少數民族。公元12世紀前後，這個古老的民族創立了屬於自己的政權和文字，並且成功地征服了半個中國，甚至還俘虜了兩位漢人皇帝。他們一度是蜷縮在江南的漢人們每個夜晚都為之忐忑的夢魘。然而當成吉思汗的騎兵席捲整個歐亞大陸的時候，女真人遭到了最為血腥的殺戮，他們累積數代建立起來的文明被徹底摧毀，他們的人民被充作奴隸。只有極少數的倖存者躲進了深山，分成若干個互相對立的部族，重新過上了茹毛飲血、結繩記事的生活。
14世紀中葉，這個倔強的民族開始再次小心翼翼的與外界建立起了聯繫。他們用榛果、木材和烈馬從漢人那裡換回了他們需要的衣服、鐵器和食鹽。他們學會了漢語，並且用蒙古文字與漢人保持著書信聯繫。在持續而友善的交往中，一個勤勞的家族很快就得到了大明王朝的重視。據這個家族的成員們說，他們姓「愛新覺羅」，他們是一位仙女吞食了野果後生下的後代。
憑藉著在邊境貿易裡良好的商品信譽和每年對大明王朝豐厚的貢獻，愛新覺羅家族的首領從皇帝那裡得到了一個可以世襲的官職和一個漢人姓氏——佟。作為交易的一部分，這個家族的成員們加入了大明王朝軍隊，負責參與大明王朝與女真其他各部的戰爭。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公元1583年，家族的首領覺昌安和他的兒子塔克世在我們前面提到的那場戰鬥中不幸被明朝軍隊誤殺。
事實上，覺昌安和塔克世是作為明朝軍隊的嚮導參加這場戰鬥的，但是他們獨特的裝束卻讓混戰中的明朝士兵誤當成了敵人。他們的死引起了家族其他成員的強烈不滿，塔克世24歲的長子努爾哈赤向明朝政府發出了嚴正抗議。抗議的結果是明朝政府坦誠承認了自己的過失，允許努爾哈赤承襲祖父和父親的官職，並且拿出了一筆數額不菲的撫恤金作為補償。
然而血氣方剛的努爾哈赤並沒有就此罷休。女真人原始粗獷的性格讓他對復仇的理解僅限於「以血還血」。3個月後，他從地窖裡翻出了13副銹跡斑斑的鎧甲，組織起了一支30多人的武裝，宣佈恢復自己「愛新羅新」的姓氏，從此踏上了對抗大明王朝的漫漫征程。
此刻，大明王朝的統治者是一個名叫朱翊鈞的20歲年輕人。由於這名年輕人統治的時代被冠以「萬曆」的年號，而這一年剛好是他成為皇帝後的第11年，因此，在中國的史書裡，這一年的官方稱呼是「萬曆十一年」。
年號，作為一項古老的年代統計制度，在中國前後被行之有效的運用了2000多年的時間。西漢的皇帝劉徹在公元前2世紀率先將這一制度引入自己的統治，以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後來這一制度成為了歷代皇權所有者區分勢力範圍和起止時間的有效工具。基於這一原因，使用其他政權年號的行為在中國歷史上被當然的視為臣服或者嚮往，進而成為戰爭與和平的風向標。
隨著中華文明的不斷傳播，這一制度還被周圍的幾個國家借鑒，成為整個東亞歷史上一道獨特的風景線。然而不幸的是，這一制度在誕生後的漫長歲月裡被很大程度的濫用了，以至於一位皇帝在自己的統治期內使用幾個，甚至十幾個年號的現象時有發生，這給後來的歷史研究工作帶來了極大的麻煩。而在幾個政權並立的時候，年號的濫用看起來更像是一場災難。最為惡劣的例子發生在公元386年，這一年，中國一共出現了16個年號。
按照後來歷史資料的記載，朱翊鈞是大明王朝的第13位皇帝，然而朱翊鈞本人卻堅持認為自己是這個王朝的第11任統治者。兩個數字之間細微的差別隱藏著一段血腥的歷史。
公元14世紀的最後幾年裡，朱元璋的第四個兒子朱棣向當時的皇帝——自己的侄子朱允炆——發起了挑戰。挑戰的結果是年輕的皇帝被趕下了皇位，消失在茫茫人海裡。有人說他在皇宮淪陷時自焚而死，但也有人認為那具焦炭一樣的屍體根本不是朱允炆本人。這讓原本就心虛的朱棣更加不放心。於是他下令銷毀了一切標注著朱允炆「建文」年號的文件，並且嚴禁自己的人民談論任何關於朱允炆的話題，甚至還派出了一支龐大的艦隊橫跨印度洋去探查一切可疑的線索。朱棣的努力沒有讓他自己失望，一段長達4年的時光被從歷史上無聲無息的抹去了，大明王朝的統計數據第一次發生了不可告人的偏差。
半個世紀後，大明王朝的另一位皇帝——朱棣的曾孫朱祁鎮——在一次戰敗後成了蒙古人的戰俘。消息傳回北京，惶惶不安的群臣們在萬般無奈中推選朱祁鎮的弟弟朱祁鈺成為了新的皇帝，組織起臨時政府以對抗兵臨城下的蒙古騎兵。一年後，朱祁鎮被釋放回北京，但他卻並沒能從弟弟那裡索要回自己的皇位。不甘忍受屈辱與寂寞的他在7年後發動了一場宮廷政變，殺死了朱祁鈺，並奪回了自己的政權。與自己的曾祖父一樣，朱祁鎮也在事後抹去了弟弟留下的一切痕跡。
這並不是大明王朝一個時代的悲劇，事實上，綜觀中國的歷史，因為皇權而引發的種種慘絕人寰的屠殺和爭鬥從來都是史書每一章節的主要話題。但即使是這樣，「皇帝」卻仍舊永遠是人們垂涎和追逐的獵物，是從懷胎十月起就隱藏在每一個中國人潛意識裡的夢想。
萬曆十一年，這個夢想在歷史沉浮的表象中被全方位的實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