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之南的追尋 第32章 第三輯 歷史深處的笑聲(下) (1)
    《在路上》

    ——《西遊記》裡的自重、自省、自警、自勵

    《西遊記》是什麼?

    這似乎是個不應該成為問題的問題。任何一個曾受過系統教育的中國人大約都應該知道,它是明朝文學家吳承恩所著的一部神話小說,是我國古典小說四大名著之一。

    但如果要問《西遊記》講了些什麼,恐怕就得是「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部西遊記」了。

    孩子們會說《西遊記》為我們刻畫了一個不畏強權、英勇正義的孫悟空形象。

    大人們會說《西遊記》為我們描繪了一段披荊斬棘、終成正果的取經故事。

    儒家說《西遊記》講勸學,佛家說《西遊記》講修心,道家說《西遊記》講天道。

    魯迅說:「據我看來,實不過出於作者之遊戲……」

    胡適說:「……至多不過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說、神話小說;它並沒有什麼微妙的意思,它至多不過有一點愛罵人的玩世主義。」

    更兼之當下快餐文化流行背景下的戲說、大話,情癲、水煮……更把一部《西遊記》塗抹得面目全非。

    不久前偶然聽得一位大學教授在課堂上對學子們作如下闡述:「《西遊記》,既有團隊配合,又富進取精神,一步一個腳印,最終修成正果。所以,這是一部勵志小說!」

    事實是否果真如此!孰是孰非暫且不是當下需要討論的問題。我們的下一個問題是,當我們透過現實世界重新審視《西遊記》的時候,我們又會看到些什麼呢?

    魑魅魍魎:錯縱複雜的關係網

    西天取經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不是十萬八千里的長路漫漫,不是「迎來日出送走晚霞」孤獨寂寞,不是時時處處挑逗師徒意志的人間富貴,也不是沿途妖魔鬼怪的打家劫舍,而是錯縱複雜、天上地下無所不包的關係網。

    在整個取經過程中,孫悟空一個習慣性的做法不得不引起我們的注意。那就是幾乎每次除妖之前,孫悟空必要先咨詢相關人士,問清楚妖精的來龍去脈,雖然每次的方式和對像各有不同,但目的卻別無二致,「若是天魔,解與玉帝,若是土魔,解與土府,西方的歸佛,東方的歸聖,北方的解與真武,南方的解與火德,是蛟精解與海主,是鬼祟解與閻王……」

    通觀整部《西遊記》,我們可以看出,這也是孫悟空在屢次失敗後總結出的心得。

    有人統計過,孫悟空在西行路上一路降妖除魔,伴唐僧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實際上是四十一難,其中妖精作怪31件,佔了四分之三,神靈試探或發難5件,人和動物作祟5件。31個妖精中有11個是天上的神怪下凡,20個是地上的生物修煉成精,其中又有5個後來修成正果或被神靈收編。換言之,唐僧師徒遇到的妖怪有一半以上都與神界存在扯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而這些妖怪的來頭也的確很大,正如獅陀山一戰,太白金星形容那妖怪「一封書到靈出,五百阿羅都來迎接,一紙簡上天宮,十一大曜個個相欽,四海龍曾與他為友,八洞仙常與他作會,十地閻君以兄弟相稱,社令城隍以賓朋相愛」,派頭之大,幾乎讓人不得不懷疑這天界究竟是誰的天界了。其餘幾處妖怪,要麼是某位神佛的僕役,比如金角、銀角,要麼是某位神佛的坐騎,比如兕牛、九靈元聖,要麼是某位神佛的寵物,比如玉兔、金魚,要麼是某位神佛的親戚(包括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比如金翅大鵬、金鼻白毛鼠,甚至乾脆就是天界的成員,比如黃袍怪、鼉龍。這些妖怪,仗著自己強硬的後台,不管闖下多大的禍事,即使把一國上下吃得乾乾淨淨,也可不受半點追究。倘若再像車遲國的獅精和朱紫國的賽太歲那般是奉命下凡,公報私仇,就更是為所欲為了。如此以來,孫悟空在除妖過程中最常見的場景莫過於鐵棒已經高舉過頭,半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高喝:「大聖,莫動手!莫動手!棍下留情!」

    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比丘國。這一次的妖精獅子大張口,要吃一千零一個小兒心。結果呢,主犯因為是壽星老兒的座騎,僅僅只挨了一巴掌,而從犯(甚至可能是脅從犯)卻被豬八戒一耙子打成了毛團。

    更值得引人注意的是,所有有天庭背景的妖怪在取經隊伍到來之前,無一不是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神界與人間的法律規章對他們通通不起作用。黑水河裡的鼉龍搶了河神的宅子,河神告到西海龍王那裡,龍王竟因為鼉龍是自己的外甥不予受理;火雲洞裡的紅孩兒,仗著自己是牛魔王和鐵扇公主的獨生子,竟然役使30位山神、30位土地替他「燒火頂門」,「提鈴喝號」。其餘各山頭的妖怪也是大同小異,只要靠上了天庭這座大山,便可以凌駕於各種約束之外。甚至不止是妖精,僅僅是某些行為和天庭發生了聯繫,一樣可以脫離天地人神的約束。比如火焰山,當年孫悟空推倒煉丹爐引發的大火一直燃燒了五百年,因為是太上老君的爐子,竟然沒人去管。

    孫悟空:地位與能力擴張下的人格缺陷

    「祖師道:『既是逐漸行來的也罷。你姓甚麼?』猴王又道:『我無性。人若罵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個禮兒就罷了。一生無性。』」

    這是《西遊記》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裡的一段孫悟空初見菩提祖師時的對話,由於無涉大局,想必多數讀者並未留意。但細究起來,卻大有趣味。

    說這番話的時候,孫悟空不過是一隻剛剛「在市塵中學人禮,學人話」的猴子,脾氣謙和得讓人感動。第二回中,菩提祖師要傳他些本領,卻被他以「不能長生」為由幾次拒絕,惹得祖師用戒尺在頭上連打三下。諸位師兄弟都以為他惹祖師發了脾氣,「俱甚抱怨他,又鄙賤嫌惡他」,他卻「一些兒也不惱,只是滿臉陪笑」。正是因為他的不惱,才從中悟出了祖師的本意,深夜潛入祖師內室,學了本領。

    然而,學成歸國的孫悟空卻在性情上有了一些不知不覺的變化。在大鬧龍宮、地府之後,孫悟空開始變得有脾氣了。太白金星奉命召他上天,在南天門外因為路阻和天將們差點兒動了手;當了弼馬溫,因為是「乃後生小輩下賤之役」,遂「一路解數,直打出御馬監」;再奉齊天大聖,卻又因為王母娘娘的沒請他,大鬧了蟠桃勝會。待到五百年後,孫悟空皈依佛門,脾氣卻依然不得半點收斂。剛剛從五行山下得釋出來,就棒殺六人,唐僧說他幾句,卻被他孤零零丟在山間,逕自走了;唐僧誆騙他帶上了緊箍咒,他竟然起了殺心,險些要了唐僧的命;三打白骨精後,孫悟空被逐出師門,由於有了唐僧不再念緊箍咒的許諾,孫悟空心中的「惡」得到了空前的膨脹,回到花果山的他大開殺戒,一次打殺了千餘人,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自有餘。」

    好在取經的路程就是一條取「心」的路程,孫悟空開始在磨礪中重新拾回自己先天的善良。靈鷲山下,孫悟空一棍打死了他取經路上最凶險的敵人——六耳獼猴,其實也是打死了自己的心魔。自此之後,孫悟空的「惡」總算是得到了有效的遏制。

    其實每個人都存在人格上的缺陷,之所以表現得不明顯,原因在於人類社會中存在著內在的和外在的約束,內在的是為道德,外在的是為法律。而限於人類社會不可避免的習慣因素,這些約束又往往受到個人慾望的反擊,一旦個人有能力或有機會脫離道德與法律的約束,就很容易出現孫悟空這樣的例子。

    曾有一則關於齊白石的軼聞頗能作此註腳。齊白石晚年某天曾有外賓來訪,並對齊老讚不絕口,可細心的翻譯卻注意到,齊白石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絲不悅。送走外賓之後,翻譯忍不住來問齊老:「人家那麼誇您,您怎麼還不大高興呢?」齊老闆著臉回答:「他沒挑大拇指。」

    由此可見,在慾望的驅動和聲名的扶植下,即使是齊白石這樣大師都會產生心猿意馬,對於我們這樣普通人而言,如果有一天必須面對自己日漸增強的能力,我們是否需要做好必要的反思與警示呢!

    靈山索賄:權力的擴散與腐敗的溫床

    《西遊記》第九十八回「猿熟馬馴方脫殼,功成行滿見真如」為我們講敘了一個引人深思的故事。

    在歷經八十劫難之後,唐僧師徒四人終於抵達了靈山,眼看成功在際,卻突然遭遇阿儺、伽葉二人索要「人事」,而且索要得居然那麼心安理得:「聖僧東土到此,有些甚麼人事送我們?快拿出來,好傳經與你去。」

    從整個西遊取經的故事來看,取經無疑是如來一手策劃的。書中第八回借如來之口說道:「我今有三藏真經,可以勸人為善」,「待要送上東土,叵耐那方眾生愚蠢,譭謗真言,不識我法門之要旨,怠慢了瑜迦之正宗」,不得已,只好「去東土尋一個善信,教他苦歷千山,遠經萬水,到我處求取真經,永傳東土,勸他眾生」。如來明明白白道出一個「送」字,表明取經大業早在規劃之初的的確確是無償的,也正是因為無償,才有了怕「怠慢了瑜迦之正宗」的擔心,於是選了唐僧千里迢迢趕赴靈山。但偏偏就是這樣一項轟動天地的大事件,偏偏就在如來明確授意之後,偏偏就在如來的眼皮子底下,卻發生了兩位尊者向取經人索取「人事」的事件。更有甚者,當唐僧聲明自己「不曾備得」時,阿儺、伽葉竟以無字經相贈,將幾近成功的取經大業幾乎毀於一旦。

    就能力與地位而言,如來無疑是佛界的第一人。阿儺、伽葉不過是他座下的兩位弟子,與如來的僕役無異,勢力遠遠無法望其師項背,但就是這兩人,居然敢在執行其師佈置的任務時索賄,膽子不可謂不大。可問題是,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

    清末郭嵩燾縱論古今天下:「漢唐以來,雖號為君主,然權力實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故西漢與宰相、外戚共天下,東漢與太監、名士共天下,唐與后妃、藩鎮共天下,北宋與奸臣共天下,南宋與外國共天下,元與奸臣、番僧共天下,明與宰相、太監共天下,本朝則與胥吏共天下耳。」

    古往今來,權力越大,掌握權力的人越不可能親自操縱權力的運行。這一方面固然是由於人性的缺失所造成的,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權力的運行需要有其配套的附助機構。

    具體到西天取經一事上來,如來固然可以全局統籌,從人事安排到路線設計等方方面面詳細規劃整個取經過程,但真正落實到實際操作,還是得由相應的「手下人」去打理。而此時,如果出現監管的缺失或利益的誘使,就很難保證預先設想的計劃能夠嚴絲合縫地執行下去,更無法保證權力相對人不受侵害。

    對此,吳思在他的《潛規則》一書中向我們揭示了這樣一個看似悖論的道理:「在權力大小方面,皇上處於優勢,官僚處於劣勢。但是在信息方面,官吏集團卻處於絕對優勢。封鎖和扭曲信息是他們在官場謀生的戰略武器。」照此理解,處於絕對權勢優勢的如來顯然在信息資源上是處於劣勢地位的(雖然佛經上聲稱如來是無所不知的),否則他也不會在受賄一事被揭穿後說什麼「經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白本者,乃無字真經,倒也是好的」之類護犢子的話。

    事實上,靈山索賄一事並非取經過程中脫離如來預想的第一案,此前當觀音奉命前往東土尋找取經人時,如來曾送她三個箍兒,目的是「假若路上撞見神通廣大的妖魔,你須是勸他學好,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他若不伏使喚,可將此箍兒與他帶在頭上,自然見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語念一念,眼脹頭痛,腦門皆裂,管教他入我門來」。但事實上,觀音僅給孫悟空戴了一套,剩下的兩套,一套給了黑熊,一套給了紅孩兒,並未用在唐僧的其他徒弟身上。當然,從事後的效果來看,這樣做也不錯,我們可以把這視為觀音的見機行事和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但如果翻過頭來看,這卻是讓如來的初衷落了空。

    所以,當權力交到實際執行人手中後,固然可以出行觀音式的合理使用,也存在阿儺、伽葉式的濫用,這就迫使權力在運用過程中必須存在監督與制約。否則,僅憑實際執行人本身的道德素養,怕是只有鬼才曉得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

    小白龍:甘於平凡的老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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