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之南的追尋 第20章 第二輯 忘不了的那些人和事(下) (3)
    還有,當年明皇與玉環共同演繹浪漫愛情的霓裳曲哪裡去了,是不是也在西安漫天肆虐的黃風中灰飛煙滅了?

    然而,唐玄宗作的《紫微八卦舞曲》和《霓裳羽衣舞曲》居然奇跡般的保存了下來,就在麗江。同時保存下來的還有《水龍吟》、《浪淘沙》、《山坡羊》、《步步嬌》這些在中原早已被認為失傳的古曲。

    當古樂響起的時候,我看到一位長袖善舞的紅衣少女正在翩翩而起,她的身姿是那麼的婀娜纖細,她的頭髮高高盤起,上面飾滿了各種金製的花鳥,她的眼睛裡秋波宛動,彷彿正在訴說著自己對青春的萬般感受,她的腳步輕盈而靈活,在艷紅的地毯上步步生蓮……

    我還看到圍坐在她周圍的樂隊,一個個神情肅穆,卻週身洋溢著自信與陶醉。他們正沉浸在自己創造的神仙般的意境裡,用心去感受著每一個音符在靈魂上的節奏與感受,品味著每一次領悟在樂曲中的體現與昇華,享受著每一段樂章給人類帶來的歡樂與幸福。他們是真正的大師,他們為一部波瀾壯闊的史詩創作了無與倫比的伴奏,為一個神采飛揚的時代添上了精妙絕侖的底色。

    歷史不應該忘記他們。歷史沒有理由忘記他們。

    然而當我來到納西古樂的演奏現場的時候,我震驚了。

    昏暗的舞台上,蒼駁的籐椅錯落有致的排列著。籐椅的正上方,懸掛著已經過世的樂手們的遺像。他們曾經就作為演出隊伍中的一員坐在那些籐椅上,他們的手指間曾經流淌過攝人心魄的華美音樂,他們曾經是開元盛世最後的見證與承載。現在,他們已經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永遠的離開了他們執著和熱愛的音樂。但是,當樂曲聲響起的時候,你仍然可以感覺到他們的存在,他們的靈魂仍舊駐留在這間古樸的房間裡,駐留在他們代代相傳的樂器裡,駐留在他們用心體會出的音樂和人生的真諦裡。

    古樂是那個古老王朝留給我們的最後一份驚喜,然而它卻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消失。它的演奏者們都已是白髮蒼蒼的老人,個個老氣橫秋,個個老態龍鍾,個個老病不堪。誰敢保證他們中某一位的照片也會在某一天被掛到牆上去供人憑弔,又有誰敢保證,最後一幅掛上去的照片會不會只有四個血字:納西古樂。

    一個王朝的遠去是人類社會的一種進步,但是一個王朝留給我們的文化的遠去則是人類社會的一種倒退。如果任由這種倒退發展下去,那麼產生的只會是毀滅的危機。然而不幸的是,納西古樂正在遭受著這樣一種危機,大唐王朝正在遭受著這樣一種危機,我們今天的人類正在遭受著這樣一種危機。

    面對這樣的危機,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發出這樣的疑問:接下來,由誰來拯救我們的古樂,由誰來拯救我們的歷史,由誰拯救我們所謂的文明?

    蓖子坡,日暮西山後的殘輝

    「蓖子坡?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找那裡做什麼?」幾乎每一被我問到的昆明人都這麼回答我。

    我無法正面作出答覆,因為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理解。畢竟那個故事過去了太久,又太平淡了。後來的所謂「正史」竭盡全力抹殺著它的影響,而我們的歷史教材則更是對它支字未提。三百餘年之下,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人像我一樣,用如此迫切的心情去尋訪那一段逝去了的歷史。

    在徒勞的詢問了太多次後,我開始對它的存在產生了一絲懷疑。莫非它只是文人筆下一個淒美悲涼的傳說?一個王朝的終點難道就這樣從這個世界上,以及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的心中,消失了,就彷彿它從來沒有存在和發生過一樣。這恰如以它為終結的那個時代。

    然而,苦苦尋覓中的我終於還是得到了一丁點兒它確曾存在過的消息——「應該是叫逼死坡吧!好像是在翠湖公園一帶。那裡曾經死過一位皇帝。」一位職業導遊證實了它和它承載的那段歷史的存在。「逼死坡」正是民俚裡對那個血色黃昏的最後哀悼與紀念。但是,它與我的距離依舊是那麼的遙遠,它給我的印象依舊是那麼的模糊。難道我們龐大的舊城改造工程已在有意無意中已將它摧毀殆盡!如果真是這樣,那將是怎樣的一種不幸與悲哀呀!

    幾乎與此同時,我從另外一個途徑得到了它的一點外貌特徵——一條由青石板鋪成的老路。而且有消息稱,它是目前昆明僅存的幾條老街之一。這從另一個方面向我證實了這個被遺落在歷史邊緣的地方仍舊存在著,但已危在旦夕。

    11月26日上午,天色陰霾,彷彿有雨要下來。我們剛巧要去翠湖賓館拜訪一位朋友,於是搭了一輛出租車,開始了尋找它的實踐。在路上,我向司機又一次問起了它。

    「蓖子坡?對不起,我不知道!」根據我的經驗,當某個地方連出租車司機都不知道的話,那基本上就意味著它已經從這個世界上徹底的消失了。但是我不死心:「那翠湖一帶是否有一條青石板鋪成的老路,很古舊的那種?」

    司機猶豫了一下:「有,就在翠湖賓館的後門,我也不知道那條路叫什麼。那裡有什麼好看的?現在又正在施工……那倒是一個上坡。」

    天空瞬間亮了起來。冥冥中有一個聲音招喚著我,它就在那裡,那段歷史就在那裡。

    從翠湖賓館的後門出來,果然是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彎彎曲曲的爬了一座小小的土坡。歲月荏苒,路面已被打磨的珵亮。難道這就是它?一陣微風吹過,四下無聲。難道那個與日月齊輝的王朝真的就是在這裡,被這樣的一陣冷風吹散,從此消失的無影無蹤?三個半世紀過去了,不知道是否有人還在關心著那個黃昏?是否還有人惦記的那條柔弱無助的生命?

    沒有路牌,只得再次詢問路人。但是無論是「蓖子坡」還是「逼死坡」,我得到的答覆都是:「不知道!這裡是華山西路。」它又一次消失了,就在我觸手可及的時候。舉目四望,到底是哪裡見證了那個王朝最後的一絲余息。

    一位老人蹣跚而過,蒼老而沉毅。我趕了上去:「老伯,請問這附近是不是有一個叫蓖子坡的地方?」老人抬起了頭,驚異的望著我,眸子裡電光一閃:「蓖子坡?這裡就是了!」

    「啊!」老人的話如同一個驚雷般在耳邊炸響,驚得我幾乎摔了一個趔趄。眾裡尋他千百度,相逢卻原來是如此的不期與倉促。

    「蓖子坡,逼死坡。當年的皇帝就是被逼死在這裡了。你是來看皇帝的吧!那個皇帝就死在這個地方。」老人指了指前方五六米處,他魔法師般準確的猜中了我此行的目的,「還有一塊碑哩!」

    居然還有一塊碑!我在心底大聲訴說著對蒼天的感激,也分不清這種感激是因為大喜過望,還是因為如願以償。總之,不管那段歷史是否還在被人紀念著,至少它仍在被記錄著。這就意味著,它終究會有機會等到被重新審視和發掘的那一天。

    向前緊趕幾步,一方石碑赫然出現在面前,雖然已經殘破不堪,但上面字跡仍然清晰:明永歷帝殉國處。

    他,朱由榔,一個鮮為人知的皇帝,但是他的死標誌著一個王朝的終結。

    他是大明王朝的天潢貴胄,朱元璋的嫡系子孫。他的祖父是赫赫有名的萬曆皇帝朱翊鈞,他的父親朱常瀛被封桂端王,享國衡州,他自己則被他的堂兄崇禎皇帝封為永明王。如果後退若干年,他完全可以做一個逍遙自在的紈褲子弟,世受皇恩,厚澤雨露,享受上蒼和祖先賜予自己的陽光、健康和榮華富貴。然而非常不幸的,他出生在了一個非常尷尬的時代——垂垂老矣的大明王朝正在混亂中土崩瓦解,全國各地的農民起義正在飢餓裡山呼海嘯,山海關外的八旗勇士正在馬背上所向披靡。整個天地宛若一個巨大的漩渦,裹挾著整個大明王朝,也裹挾著他,甩脫了原有的安逸與自由,寧靜與祥和,財富與榮耀,一路向著災難,向著死亡,向著蓖子坡,飛奔而去。

    公元1644年,明崇禎十七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禎皇帝朱由檢自縊煤山。二十七天後,山海關守將吳三桂開關降清,愛新覺羅氏入主中原,開始了長達二百六十餘年的統治。外寇入侵,天下無主,作為一名皇室成員,在這種時刻,他的命運是完全不受自己支配的。於是在紛紛亂亂中,他被迫接下了一項極其燙手的工作——皇帝。

    皇帝,這個人類想像力所能創造出的最高貴的職業,是一個聚眾人之力的一系列巨大權力與榮耀的集合體,是一個半人半神的上蒼的代言人,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傳奇。古往今來,有多少英雄豪傑為了這個傳奇拋身捨家,鋌而走險。在通向皇位的道路上,鮮血和白骨掩蓋了的每一寸土地,填平了每一道坎坷。然而人們仍在為它前仆後繼。可以說,人類對它的癡迷程度遠遠勝過了毒品、宗教、性慾、金錢,以及其他任何可以值得迷戀的東西。

    然而,「皇帝」也並不永遠意味著至尊無上和生殺予奪。一旦喪失了「普天之下」的王土,一旦遠離了「率土之濱」的王臣,「皇帝」就僅僅意味著一種苦難的義務。這種義務,是必須永遠放棄常人的歡樂與安寧,是必須勇敢面對無盡的孤獨與寂寞,是必須隨時承受巨大的犧牲與焦慮。同時,他未來的命運則是他自己完全可以預知到的,那就是,在羞愧與屈辱中孤獨的死去。縱覽人類五千年的文明史,有幾位敗寇獲取過對手的寬恕,享受過人倫的善終,得到過輿論的同情?

    但是他還是接下了這份棘手的工作,忠實的履行了血統賦予自己的責任,承擔著一位精神領袖應盡的職責。當然,僅僅只是一位精神領袖。大廈將傾,他一株小小的稻草又如何能阻止這一切呢!且看看他自己的處境吧:「皇帝一員月支若干,皇后一口月支若干」。這大該是我們所能找到的這個世界上最奇特的賬目了,來自於他的扈從。也許在他們眼裡,這個「皇帝」僅僅是一個統計學上的符號,或者是他們自己生存的一個累贅。用這樣的一支隊伍守衛在自己周圍,結果可想而知。於是他只能馬不停蹄的從廣東逃到廣西,從廣西逃到貴州,從貴州逃到雲南,從雲南逃到緬甸,朱元璋的骨血在第十三代上最終被自己的臣民和異族一道,驅逐出了世代生息繁衍的國土。

    然而這一切並沒有結束。

    其實清廷本身都認為已經結束了,因為誰都知道,僅憑這樣的「勢力」,想要撼動自己的統治無異於癡人說夢。「宜將剩勇追窮寇」,可這個對手還能否算成是「寇」?他連做「寇」最基本的物質資料都已經不具備了。

    但吳三桂並不這麼認為。這個曾是大明王朝的平西伯的遼東殺手一路追殺著自己的舊主,從黑土地追殺到褐土地,再從褐土地追殺到黃土地,現在,他從黃土地追殺到紅土地上了。他的足跡遍佈整個中國,他的雙手沾滿了舊主的鮮血。他的目標就是斬盡殺絕。

    身為一條走狗,吳三桂太清楚自己身上背負的罵名了。所以他要洗刷,而洗刷的唯一辦法就是做一條更加忠實的走狗。於是,他選擇了舊主的項上人頭。順治十八年,也就是在清兵入關後的第十八年,吳三桂率兵踏上了征討緬甸之路。

    這時的朱由榔,正躲在他緬甸的草廬裡,準備砸碎自己象徵著權力與尊嚴的玉璽,以解無米之憂。

    「將軍新朝之勳臣,舊朝之重鎮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於將軍,可謂甚厚。詎意國遭不造,闖賊肆惡,突入我京城,殄滅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殺戮我人民,將軍志興楚國,飲泣秦庭,縞素誓師,提兵問罪,當日之本哀,原未泯也。奈何憑借大國,狐假虎威,外施復仇之虛名,陰作新朝之佐命。逆賊授首之後,而南方一帶土宇,非復先朝有也。南方諸臣,不忍宗社之顛覆,迎立南陽。何圖枕席未安,千戈猝至。弘光北狩,隆武被弒,僕於此時,幾不欲生。猶暇為社稷計乎?諸臣強之再三,謬承先緒。自是以來,一戰而楚地失,再戰而東粵亡。流離驚竄,不可勝數!幸李定國迎僕於貴州,接僕於南安。自謂與人無患,與世無爭矣。而將軍忘君父之大德,圖開創之豐功,督師入滇,覆我巢穴。僕由是渡沙漠,聊借緬人以固吾圉,山遙水遠,言笑誰歡,只益增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苟全性命於蠻服,亦自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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