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甚至還是一個尊崇儒家文化的王朝。據史書記載,早在漢武帝元封年間,就有葉榆(即今大理)人張叔跋山涉水遠赴四川,追隨司馬相如學習經學及詩詞歌賦。到南詔時,上層統治階級建孔廟,「不讀非聖之書」,南詔王閣羅鳳甚至還將從唐朝俘虜的西瀘令鄭回聘為帝師。異牟尋即位後,先後送數千子弟到成都學習,使漢文化在這裡廣泛傳播。明時四川新都狀元楊慎遭貶充軍大理後,先是被蒼洱靈山秀水所陶醉,感歎大理「風花雪月」景色宜人,久居後,又為白族深厚的文化蘊藏所傾倒,親書「文獻名邦」四字予以褒揚。
在流傳著動人的愛情傳說的蝴蝶泉邊,彩蝶般翩翩起舞的金花們為我們獻上了著名的白族三道茶。茶分三味,一苦二甜三回味。這不正是大理國和它的子民們對人生,對宇宙的最好的詮釋嗎?在悠揚的樂曲聲中,那個歷盡千劫的古老王國正在漸行漸遠,也許若干年後,風雨將會徹底撫平它留下的痕跡,歲月也將磨去它留給我們的記憶,但是它精神將會像蒼山洱海一樣,在倔強、勤勞、聰慧的白族兒女們的心中永存。
「漢人」!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非常尷尬的稱呼,這種尷尬很大程度上源自我們祖先的狂妄自大和為非作歹。但是以前的我只是在古籍或者小說裡見過這個稱呼,例如那部讓大理名揚天下的《天龍八部》。在那部書裡,「漢人」是一面能讓全民同仇敵愾的旗幟,是一聲能讓男兒血脈賁張的吶喊,是一個能讓武林天翻地覆的陰謀,是一場能讓國家血流成河的戰爭。「漢人」,意味著三綱五常,意味著天朝上邦,意味著華夷有別。
我以為,隨著時代的進步,這個稱呼已經被收藏進了故紙堆,成為書蠹們可口的陳釀,在細細的咀嚼之後,回味那一絲淡淡的酸楚與苦澀,就像大理古城的乳扇。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在我有生之年的某一天,居然有機會接而連三的聽到這個稱呼,而這個稱呼的指向對象竟然就是我。
稱呼我的,是我們的導遊,一位伶俐可愛的白族少女,穿著傳統的白族服裝,小鳥般招呼著我們。按當地規矩,我們稱呼她為「金花」。
可能她原本是想稱呼我們「漢族人」或者「外鄉人」,但話一出口就成了「漢人」,大約是習慣了。看的出,她這麼稱呼我們並沒有什麼惡意,只是為了簡明扼要的概括出她與我們在血緣和習俗上的區別。但這的確是一個很讓我浮想聯翩,且有著說不出的彆扭的稱呼。
我們「漢人」裡曾經有過一位出類拔萃的思想家名叫孔丘的。他老人家的言行在其後整整兩千年裡成了每一個中國人的行為準則與人生坐標。在他絮絮叨叨,言無不盡的語錄裡,有一句話後來幾乎成了與漢民族為鄰的各族的夢魘,他說:「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
我敢打賭,孔老夫子說這話的時候肯定沒有預料到這句話給其他民族帶來的災難性的後果。於是在其後兩千餘年的時間裡,他的子孫們將「修文德」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並且逐步將這種生活方式複雜到了無與倫比。而「遠人」們也恰如他所期望的那樣,在對文明的仰慕中紛至沓來,之後漸漸消溶在了這片文明裡,成為了這片文明的一部分。他們與原有的漢民族共同造就了我們今天擁有泱泱十三億人口的漢族。
漢族在自己的形成過程裡究竟消溶了多少個民族,恐怕已經沒有人能統計清楚了。在這個長長的失蹤人口名單裡,包括了我們史書裡有記載或沒有記載的種類繁雜的民族甚至種族:匈奴、狄、東越、鮮卑、羯、氐、突厥、黨項、契丹……,據今人考證,可能還有一部分猶太人、吉卜賽人和羅馬人。如果沒有來自於中央政府的行政干預,這個名單的後面甚至還可能加上蒙古族和滿族的名字。
在漢族獨步天下的同化能力面前,任何試圖拒絕這種同化的行為看上去都更像是一次與事無補的掙扎,或者一件足以遺臭萬年的蠢行。於是許多民族主動的放棄了自己原有的原則和習俗,開始學漢話,改漢姓,娶漢女,自覺自願的和漢民族成為了一家人。
自古以來,「漢人」們毫無原由的篤信著這一句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為此他們盡可能的與「非我族類」的人們保持著隔閡,恪守著界線。但他們區分「族」的標準卻異常的簡單而莫名其妙:衣冠、姓氏、語言和處世方式,至於最最重要的DNA組成卻全然不在考慮之列。於是漢話、漢姓和漢妻就足以成為獲取「漢人」們認同的綠卡。這種情形直到今天仍不時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裡——如果一個外國人能講一口流利的中文,並能按照中國人的意識形態處事(比如會給人面子,或者會給人紅包),那麼他就可以輕而易舉的獲得中國人的認同與鈔票;反之卻舉步為艱。
但是,偏偏有那麼幾個民族卻是例外,他們固執的堅持著自己的生活方式,頑強的抵制著「漢人」對自己的同化。他們與「漢人」始終保持著一個合理而安全的距離——既不太近,以免步別族被同化的後塵,也不太遠,畢竟漢人那裡有他們需要的瓷器和鐵器。
白族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
在幾個倔強而頑強的生存於「漢化」壓力下的民族當中,白族是唯一一個沒有與漢族發生過大規模兼併戰爭的民族。其他幾個,比如苗族,一個步跡幾乎遍及整個東亞大陸的民族,與漢民族間有著整整五千年的戰爭交流。在祖先蚩尤被炎黃聯軍擊敗後,他們開始從黃河流域一路輾轉向南,開始了漫長的流浪之旅。從黃河流域到長江流域,從長江流域到珠江流域,每到一處,「漢人」們必會接踵而至。他們在一邊打一邊走,最終躲上了茫茫雲貴高原,卻依舊保持著自己的民族特性。還有土家族,這支兩千年來一直奇跡般生活在漢族腹地的奇特民族據說是古代巴人後裔。他們的祖先在兩千年前被秦國騙開金牛道,從而引來了亡國大禍。然而他們卻並沒有隨故國消失在歷史深處,而是在峽江險峻的地域裡生存了下來,並成為峽江上一道獨特的風景。剩下的蒙古族和滿族就不用說了,他們的金戈鐵馬在「漢人」的家園裡馳騁了幾百年,雙方都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白族卻是一個崇尚和平與安寧的民族。歷史上他們與漢族發生的為數不多的幾次衝突基本上都是因為對方的傲慢與偏執。蒼山的草甸足夠養肥他們的牛羊,洱海的波濤足夠灌溉他們的農田,他們沒有理由大起干戈。與此同時,北方中原的統治者們也狂傲的認為,雲南地處邊隅,土地貧瘠,加之煙瘴甚重,千百年來一直不屑於加重兵於此。於是兩個文明就這樣近在咫尺的和平共處了上千年,直到蒙古人的大軍不分青紅皂白殺向每一個有人類生存的地方。
元朝將雲南劃進了中原的管轄,蒼山洱海從此成了中華大地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是白族人依然嚴格的保持著自己的習俗與血統,就像他們精心保護的大理古城那樣。
今天,當交通工具和衛生條件已不再成為阻礙人類交往的因素時,白族人民也開始了向現代文明的靠攏。如今的大理街頭遍佈著各種行業的店舖,店舖裡陳列著琳琅的商品。白族人的衣著也與中國的其他地區別無二致,除了專門為了作為一道風景出現的金花們。白族的青年人也開始變得時尚與前衛,他們喜歡穿牛仔褲,聽搖滾樂,他們也蹦迪,吃快餐,逛精品店。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我們平時和漢人沒有什麼區別。」
看得出,他們說這話的時候有一點兒傷感。他們是一個倔強的民族,他們不願意相信自己的民族文化最終還是陷入了被同化的怪圈。
其實他們也許忽略了,他們這種所謂的「漢人的生活」,其實是以休閒、舒適、自由,以及個性解放為基調的西方式的生活方式。放眼整個中華大地,即使是真正的「漢人」,又還有幾個在保持著純正的本民族特色呢?
當一個文明發達到足以讓別人產生景仰的時候,它就自然而然的會擁有許多個崇拜者,並且成為被模仿,被追求的對象。幾千年來的「漢人」是這個樣子,幾百年來的歐美各國也是這個樣子。人類就是在這種交匯與融通中走向了進步。
納西,開元盛世下的絕響
「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當杜甫老先生寫下這樣膾炙人口的詩句的時候,詩裡的主人公李龜年一定沒有想到,彼時彼刻,他的一群同事正跋涉在通往遙遠雲嶺之南的路上。風雨很大,山路也很泥濘,但他們死死抱著自己的樂器,一刻也不鬆開,彷彿慈愛的母親保護著自己的孩子,英勇的士兵照料著自己的戰友。這時的他們並不知道,他們在給地處西南的三迆大地帶去先進的文化理念的同時,也把自己的事業永遠的帶到了這片神奇的土地上。
他們是怎麼到達麗江的?他們一共來了多少人?他們在這裡生活了多久?這些問題今天已經無人能考證的出了。或者他們根本就沒有走這麼遠,因為對於一群文弱的宮廷樂師而言,高高聳起的雲貴高原足以擊潰他們的浪漫。但是他們的音樂卻在執著的前進,在頑強的生存,在茁壯的成長。因此,今天的我們仍然有幸可以聽到由他們留下的,來自大唐盛世的輕歌曼舞,以及溶化在輕歌曼舞裡的他們的靈魂。
這就是麗江的納西古樂。
關於盛唐,歷史給我們留下了太多的記憶。我們兒時的語文課本裡佈置了太多的背誦作業,讓我們有機會去反覆吟詠那個劍膽琴心、詩情畫意的年代,以至於每一個中國人都對那個時代耳熟能詳,沒齒不忘。
那是一個空氣裡飄滿了花香與酒香的時代。雄偉的長安城是當時我們這顆星球上最宏大、最豪華、最奢侈的人類傑作。長安城裡,連綿起伏的宮殿金碧輝煌。從宮殿裡傳出優美動人的樂曲,那是皇帝與各國使者們的盛宴。長安的街頭上,李白在醉臥吟歎,張旭在潑墨狂書,裴旻在劍走流星。東海的魚鹽,西蜀的織綿,江南的竹編,漠北的寶馬,無不畢集於東西二市。更有來自異國的琉璃、珠寶、駱駝……甘美的葡萄酒,嫵媚的酒家胡,婆娑的蘇幕遮……強大的帝國沃野千里,人民富庶。各種宗教,各種信仰,各種膚色的人們生活在同一方藍天下,相互尊重,相互愛戴。在遙遠的西域,天可汗威名遠播,就連草原上的放牛娃也知道他代表著上天的意志。在東海的彼岸,日沒處天子吸引著日出處天子派出了一撥又一撥的遣唐使,這個島國的居民以自己沒能出生在大唐而抱憾終生。
大唐帝國是那個時代裡的一個神話,是世界各國人民心目中的天堂,是整個人類歷史裡的一道彩虹。
然而這一切都在漁陽噪雜的鼙鼓聲中結束了。玄宗皇帝倉皇出逃四川,惶惶然如喪家之犬。諾大的長安城在一夜之間陷入了巨大的混亂。成日在宮廷裡養尊處優的樂師們此時也群龍無首,於是紛紛踏上了流浪之路。
可是戰火紛飛,哪裡有他們容身的地方呢?天邊飄過一片彩雲,絢麗而聖潔,奇異而神秘。於是他們立刻確定下了自己的目標——彩雲之南,另一個繁花似錦的極樂世界。
公元904年,長安城在經過了兩千餘年的輝煌之後,退出中國歷史的中心舞台。史載:「全忠(朱溫)以其將張廷范為御營使,毀長安宮室百司及民間廬舍,取其材,浮渭河而下,長安自此遂丘墟矣。」
三年後,風燭殘年的大唐帝國終於在洛陽嚥下了它的最後一口氣,連同著它的那些榮耀與奢靡,一起被埋進了幽暗潮濕的地宮。一個神話的時代結束了。
許多年後,當歷史的真相在人們口口相傳中漸漸遺落的時候,曾經的真實就開始變得虛幻,曾經的存在就開始值得懷疑了。有人鑽進故紙堆,去尋找那個時代。然而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大唐帝國真正留給我們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長安的故城已經蕩然無存,唯一能夠證明它身份的是早已破爛不堪的雁塔和黃沙瀰漫的天空。僥倖有那麼多的詩篇流傳了下來,但是我卻無法想像當李白們看到我們用漁陽的口音吟詠他的詩句的時候會是怎樣的表情——試想一下,讓安祿山去朗誦《子夜四時歌》或者《夢遊天姥吟留別》,其情其景大約就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