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年,常寧獲封恭親王。這是個含義相當曖昧的封號,沒有人知道深諳儒家文化的康熙皇帝在作出這個決定時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清史稿》裡對於常寧的記載非常簡短,甚至有些粗陋,彷彿他的一生就是在無功的征伐與不間斷的罰俸中度過的。顯然,他在皇帝哥哥心目中的地位遠不及另一位兄長福全那般親暱。
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當道光皇帝以遺詔的方式加封奕訢為親王的時候,他的繼位者咸豐皇帝選擇了「恭親王」。我們很難說清楚作為皇位爭奪戰最終勝利者的哥哥是不是在促狹地向弟弟炫耀和提醒著什麼。當然,作為勝利者的憐憫與大度,咸豐皇帝將和珅的舊宅賜與了奕訢。一座已經擁有了傳奇般歷史的王府,終於又迎來了一個新的開始。
在瀰漫著血腥與腐臭的恭王府歷代主人花名冊上,有一個家族是無法迴避,卻又很容易被後人忽視的,那就是乾隆皇帝的第十七個兒子慶親王永璘和他的後人們。
作為乾隆皇帝55歲之後出生的唯一一個兒子,永璘並沒有繼承父親俊朗的外表和睿智的頭腦。史書上,他「面目黧黑」,而且不愛讀書。對他而言,人生最大的樂趣就是微服出行,去小巷裡弄裡尋花問柳。或許正是因為以上諸多原因,他並沒有得到父親的欣賞,早早便被排除在帝國皇儲的候選人名單之外。而永璘自己對此似乎也很有自知之明,乾脆擺明了自己不參與儲位競爭的態度,以換得身家太平。他曾半開玩笑地對別人說:「使皇帝多如雨落,亦不能滴吾頂上。惟求諸兄弟見憐,將和珅邸第賜居,則吾願足矣!」
公元1799年初,曾經以極其迅猛的速度崛起的和珅以更加迅猛的速度殞落了,留下了滿地的罵名和誰也說不清數目的財產,以及這座令皇子都垂涎許久的宅院。
終於坐上了太和殿龍椅的嘉慶皇帝沒有辜負弟弟期望,在輕描淡寫地批閱完和珅的贓物清單後,果然把這座宅子賜給了永璘,並封永璘為慶親王。在其後的歲月裡,永璘的子孫們就一直在這座宅子裡生息繁衍,並且完整地繼承了永璘胡鬧和散漫的個性,在傾軋和酒色中漸漸遠離了帝國政務的中心。直到由恭親王奕訢接手這座宅子,這個家族才搬到了不遠處的一座新宅子裡。據說,那裡曾是大學士琦善的故宅。
憑常理推測,公元1851年的那個夏天,正在享受喬遷之喜的恭王府上下可能完全忽略了這座宅子的上一任主人:那個身份僅僅是輔國將軍,相貌有些清瘦的十四歲少年。
奕劻,永璘的孫子,一位擅長書法和山水畫的閒散宗室,卻擁有父祖兩代都不曾擁有過的機警與好運氣。據說他早年曾在方家園一帶居住過,並在閒暇時幫鄰居做些代寫些家書之類的活計。在他並不算太長的顧客名單裡,有一個名叫照祥的滿洲鑲藍旗青年,收信人是照祥的姐姐。也許是由於年齡比較接近,奕劻很快和照祥成了朋友,並與照祥的弟弟結成了兒女親家。這個被最高統治者遺忘了大半個世紀的家族從此平步青雲。
1861年,隨著北京政變的成功,咸豐皇帝臨終時留下的八位顧命大臣被悉數罷黜,其中還有人丟了性命。在此後的近半個世紀裡,中國的命運便被牢牢掌握在了同治皇帝的母親慈禧太后的手中。她就是照祥的姐姐,那個每隔幾天就會收到一封由奕劻親筆撰寫的書信的女人。
晚清政壇上的奕劻可謂是個風雲人物。他的孫子後來說:「奕劻由於取得了慈禧的寵信,自同治六年(1867年)以後,他歷任鑲紅、鑲白、鑲黃旗蒙古都統,鑲白、鑲黃、正藍、正黃各旗滿洲都統,鑲黃、鑲藍各旗漢軍都統;宗人府左右宗正及宗正,並五次得到崇文門正監督這一肥缺。清廷創辦海軍後,又令其會同奕譞辦理海軍事務;陸軍方面的武備院、神機營、火器營、虎槍統領、八旗驍騎營、練兵處等等重要職務,他也曾以大臣的身份充任過。」
而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奕劻前後歷經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五朝,一步一步從輔國將軍一直爬到親王的寶座,卻居然從未被降過爵。這在宦海沉浮莫測、動輒降罪罰俸的有清一代幾乎絕無僅有。
真真是權傾一時。
1901年,奕劻與李鴻章一起作為清廷的全權代表與十一個國家簽訂了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但由於他最大限度地挽救了慈禧的權力與尊嚴,事後被授予世襲罔替,成為清代十二個鐵帽子中的最後一位。
辛亥革命爆發後,奕劻力主清帝退位,最終促成了南北和解,讓中國避免了一場巨大的內戰。為此,當他於民國六年(1917年)逝世後,遜帝溥儀堅決拒絕賜以美謚。
而這一切,大約是1851年那個夏天裡所有忙於搬遷的人們都沒有料到的。
日本人的炮聲似乎已經很近了。有幾聲爆炸聽上去幾乎就發生在窗外。
作為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遠東地區的唯一一片戰場,德國人和日本人的炮戰已經在中國黃海之濱的這座小城裡持續了近兩周時間。由於缺乏援軍支持,德國人苦心經營二十餘年的京山、嘉定山等幾處炮台已經相繼失守,威廉二世皇帝夢想的這座「遠東的規範化城市」的陷落看來已經勢在必然。
溥偉再也坐不住了,急匆匆地逃離了匯泉灣畔的那座歐式別墅,躲進了位於今天館陶路附近的一處洋人開辦的銀行。
溥偉生於1880年,其父是恭親王奕訢的次子載瀅。載瀅原本已經過繼給奕訢的弟弟鍾郡王奕詥為嗣,但由於奕訢的長子載澂死後無子,慈禧太后特頒旨將溥偉過繼給載澂。奕訢去世後,溥偉承襲親王爵位,成為第二代恭親王。
事情本來到這裡就結束了,年紀輕輕便已位極人臣的溥偉大可以躲在他恭王府的大戲樓裡聽梅蘭芳的《貴妃醉酒》,在錦衣玉食中走完自己的一生。但是造化弄人,1908年,年方三十八歲的光緒皇帝居然死了,而且僅僅過了一天,統治了中國近半個世紀的慈禧太后也死了。溥偉豁然看到,太和殿上的那柄金燦燦的龍椅正在朝自己招手。
溥偉產生這種錯覺並非沒有根據,作為血統最接近光緒皇帝的愛新覺羅家族成員,他是溥字輩裡年齡最長的一個,於情於理,他都是最有資格登上皇位的人選。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最終登上皇位的竟然是三歲的溥儀。溥偉為此忿忿不已,甚至生了幾個月的病。曾有人嘲笑他:「這是患的心病啊!恐非石膏一斤、知母八兩不可。」立刻便有人糾正道:「哪裡,只須皇帝一個、江山一座足矣。」
而更令溥偉感到沮喪的是,僅僅過了三年,整個大清國也在辛亥革命的槍炮聲中倒閉了。徹底失去了依靠的溥偉深感在北京已經沒有實現自己政治抱負的可能,於是轉而跑到了德國人佔領下的青島,在比鄰匯泉灣的地方購得了一座宅院,希望借德國人之力,完成自己的復辟計劃。
溥偉幾乎做到了。
然而,清朝末年統治者的昏庸無能實在是傷透了中國人的心,而辛亥革命後的民主思想雖遠未達到深入人心的境地,但也足以讓許多國人對國家產生了新的理解。於是在國人的怒斥聲中,溥偉的計劃最終歸於流產。
這還不算完。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其後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它的戰火就迅速漫延到了遠東。對青島覬覦多年的日本出動5萬兵力,一舉從無暇東顧的德國人手中搶得了青島。
溥偉失去了德國人的庇護,馬上倒向了日本人的懷抱。
1922年,溥偉舉家搬離青島,前往大連,希望在那裡延續自己的皇帝夢。日本人也一度頗為中意這個擁有純正愛新覺羅皇室血統的落魄皇子。但是隨著遜帝溥儀被馮玉祥驅逐出紫禁城,日本人意識到自己已經找到了更好的人選。
失去了利用價值的溥偉就像一個被玩膩了的玩偶,從此被人遺忘。雖然他仍然大張旗鼓地赴瀋陽祭陵,四處招攬氣味相投者為其服務,以報刊上大肆發表言論,以期引起日本人的注意,但毫無疑問,從政治的角度上講,日本人對他已經失去了興趣。
1931年,眼看無望登上偽滿洲國皇帝寶座的溥偉在長春一家旅館裡病逝。此時,他遠在北京的那座老王府已經成為了輔仁女子大學的校舍,而青島的那座別墅也已經被新的主人重新修葺,再也看不到舊日的模樣。
再次路過海濱公寓已經是三個月之後的事了,明媚的陽光灑在匯泉灣的碧波之上,無邪的孩子緊緊抱著自己的救生圈,愜意地享受著海水的清涼。在距離海濱公寓不遠處的小山坡上,一家旅行社正在曼妙的音樂聲中等待著客人的光顧。門前招牌上言簡意賅地羅列著北京三日游的遊覽路線,恭王府赫然在列。
《孤寂的清西陵》
崇陵
清晨七點,天色微明,我跑到賓館的前台去問服務員,這個時間去清西陵是否早了點。服務員看了看背後牆上的鐘錶,點了點:「是早了點,不過,剛剛我看到有一輛寫著清西陵字樣的大客車開過去了。」於是緊急出動,在門口叫了一輛出租車,飛馳電擎地向西陵趕去。
從易縣到西陵,不過十幾公里的樣子,乘車跑過去不過十幾分鐘的時間。司機路上並不打表,只說所有從易縣到西陵的車價都是三十元。我反問,西陵那麼大,跑到哪算數?司機回答,都一樣,你說停哪就停哪。
我在腦海中默默回想了一遍西陵的地圖:「那就先到崇陵吧!」
崇陵是光緒皇帝的墓。說是清代帝陵,其實是建於民國年間。光緒帝在位時正值「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最緊要時刻,偏偏頭頂上又罩了個在東陵大興土木的慈禧太后,光緒皇帝一度甚至連自己的皇位都快要保不住了,哪裡還有能力與心情去操心自己身後的「萬年吉地」。所以直到他駕崩於中南海瀛台,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躺在哪。溥儀繼位後,清朝這才把給光緒帝營建陵寢的事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光緒帝的親弟弟醇親王載灃踏遍西陵的山山水水,最終為哥哥挑選了一處地方,但不料背後那座山的名字就透著晦氣:絕龍峪。果然,不出三年,辛亥革命爆發,大清帝國當真「絕龍」了。
清廷遜位,但光緒帝的陵寢還沒完工。於是,在清室退位的條件中有了這樣一條:由民國政府幫助出資營建光緒帝的陵寢。
陵寢後來終於算是建完了,但光緒帝的霉運卻並沒有入土為安。上世紀三十年代正值中原大地軍閥混亂,民不聊生之際,拉幾桿槍就能當上草頭王的軍閥們連自己手下的兵都管不了,又如何能管得了前朝皇帝的事。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一夥土匪闖入崇陵,將地宮珍寶一掃而空。光緒帝暴屍棺外,直到1980年考古人員清理地宮,才又把他重新請回棺內。
思緒萬千,比不上車輪飛馳。轉眼間出租車已經追上了那輛傳說中的旅行大巴。汽車後窗上大字如盤:易州至清西陵。我心中暗叫:好小子,果然有來得早的,看起來我這個變態游還算不上是最變態的那種。
山道彎彎,出租車幾次想超車都沒有成功,只能無奈地跟在大巴屁股後面。不一會,兩輛車一前一後停到了崇陵的石拱橋前,這裡是個停車場,旁邊散亂地擺著幾個商舖,但都還沒有開門營業。看看表,剛剛七點一刻。我付了錢,跳下車,前面大巴上的乘客也已經下了車,一共十幾個人,說說笑笑地跨過攔在拱橋前的鐵索,沿神道向隆恩門走去。
我三步兩步追上去,寄一萬分希望能趕在他們之前遊覽崇陵——我這人不喜歡景區裡亂哄哄的場面,如果能一個人靜靜地看,靜靜地想,那簡直就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但是……且慢!
怎麼……怎麼……怎麼走在前面的那群遊客居然在跟路旁的幾個園丁打招呼,「老張老王」地叫得很是親熱!莫非……
我的猜測很快得到了證實。那群人在碑亭前分了手,有幾個繼續向前朝隆恩門方向,有幾個向東去了崇陵妃園,還有幾個,居然……居然進了崇陵文物管理處!!!
敢情我是一直在追著人家崇陵的工作人員在跑!
我想我恐怕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忘記那個工作人員在發現我時的驚訝的表情。我猜縱然她每天都在接觸天南海北的遊客,也一定沒有遇到過這麼離譜的事,或許僅次於她看到光緒皇帝從地宮裡搖搖晃晃地走出來吧!
「我們八點才開門呢!」她說。
「我知道。」我指了指掛在售票口的那塊牌子,「我是不是來得有點早!」
真的很早。早到人家頭一天的垃圾都還沒來得及倒,電閘也沒有來得及合。工作人員開始焚燒枯枝,薄薄的煙霧在青色的晨熹中宛如一匹白緞,柔柔地把崇陵裹在懷中。我在煙薄裡徜徉著,嗅著這屬於山野的味道,我不知道,地宮裡的那位寂寞一生的君王是否會習慣於這種氣味。
八點整,崇陵隆恩門因我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