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遊走」,其實李鴻章並不敢邁出賢良寺一步,而他的故舊門生也沒有人敢進來。在簽署完《馬關條約》之後,李鴻章已經在國人的滾滾罵名中與秦檜劃上了等號,甚至有不少人給朝廷上書要求處死李鴻章,而朝廷翻臉不認賬更是讓成為替罪羊的李鴻章百口莫辯。
《馬關條約》給中國帶來的最直接的一個影響便是其後的戊戌變法,這場由廣東人康有為發起的被後世稱為「民族自救」運動的變法在僅僅存在了103天後,便因為傷害到了慈禧太后的權力而被扼殺在了血泊裡。
也正是因為這樣,當李鴻章照例向慈禧太后辭行的時候,慈禧向他提出要他到廣東後「嚴拿康黨,剷平康有為的祖墳」。李鴻章當即回答:「若舊法能強國,吾國早已強矣。即變法則為康黨,臣罪無可逃,臣實是康黨。」幽暗的殿宇中,李鴻章垂垂老矣的聲調讓手握殺死大權的慈禧愣了許久方才緩過神來。
一個帝國的一品大員居然敢在慈禧面前自稱是一位正在被通緝的工部六品主事的政治信徒,這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是那個時代的一件奇聞。這並不是李鴻章第一次對康有為的主張表示認可,早在康有為糾集士子們將李鴻章罵得狗血淋頭的時候,李鴻章就曾向康有為的「強學會」捐過款,但是被康有為嚴辭拒絕了。這讓李鴻章很傷心。其後,當康有為和梁啟超在洋人的庇護下逃到國外的時候,李鴻章又托人送來了一封親筆信以示問候,並勉勵他們「精研西學,歷練才幹,以待他日效力國事」。這一次康有為不再怒髮衝冠,而是在誠惶誠恐中感激涕零。
沒有人知道李鴻章為什麼會如此欣賞康有為,包括康有為本人。甚至在戊戌政變之前,當康有為和李鴻章當面爭論帝國未來的時局時,傲慢的李鴻章也從來沒有流露出對康有為的偏袒。
只有李鴻章自己知道,無論他與康有為的學識、政見、身份、地位、閱歷,乃至命運的差距有多大,至少在有一點上他們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對大清國的愛。
紫禁城養心殿東暖閣的御座上,年幼的同治皇帝正抓耳撓腮地看著窗外天際間飛翔的鴿子。在小皇帝身後的幕簾背後,年輕的慈禧吃力地閱讀著李鴻章寫來的奏折,努力想像著那些晦澀的語句究竟在向她描述一幅怎麼的畫面。
「鏇木、打眼、絞螺旋、鑄彈諸機器,皆綰於汽爐,中盛水而下熾炭,水沸氣滿,開竅由銅喉達入氣筒,筒中絡一鐵柱,隨氣升降俯仰,撥動鐵輪,輪綰皮帶,系繞軸心,彼此連綴,輪旋則帶旋,帶旋則機動,僅資人力以發縱,不靠人力之運動。」
這無疑是一篇令今天的人們都為之瞠目的科普文章,不消說是年輕時代一篇百餘字的詔書上出現20幾個錯字的慈禧,就是學富五車的帝國鴻儒們怕是也沒有多少人可以讀懂李鴻章究竟在向他們描述什麼,更無法理解「蒸汽機」這種奇技淫巧對於人類社會的巨大影響。
的確,當大清帝國的前線將士還在用女人穢物對付洋人的堅船利炮時,很難想像一位帝國大員在繁忙的軍政事務之外,會如此細心地觀察一台蒸汽機的工作原理。李鴻章的用心可謂良苦。而在瞭解了這一史實之後,我們就更加難以想像,30年後,在洋務運動大旗下,李鴻章親手創辦的北洋水師會在甲午之戰裡被日本人打得血本無歸。
論述洋務運動和甲午戰爭的文章在當今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裡可謂汗牛充棟,而且幾乎每一篇都會提出自己對於那段歷史富有創意的見解,而我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在甲午戰爭之前的中法戰爭。有人指責帝國的談判官員無能,導致中國人在那場戰爭裡不敗而敗。但事實上,當摩爾斯電碼在地球的電離層裡以光速飛回巴黎的時候,帝國戰勝的捷報卻仍在靠馬蹄奔馳於帝國廣袤的原野上。
沒有人可以否認先進的科學技術對於一個國家的意義,即使是始終處於天理人欲交戰中的李鴻章。
1864年,就在太平天國剛剛殞落的時候,古老的中華民族就是以這樣一種躊躇而決然的態度,在旗手李鴻章的率領下,悲壯地撞開了現代文明的大門。
這是一次被歷史教科書「無意間」忽略了的會面。會面的雙方是剛剛重新恢復直隸總督身份的李鴻章和大英帝國的香港總督卜力。若干年後,有人把這次會面視為十九世紀末中國「險些捅破共和這層窗戶紙」的一次機遇。
卜力向李鴻章提出的一個人名:孫中山。
百餘年後的人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當李鴻章和卜力會面的時候,這名廣東醫生正在距離香港不遠的海上焦急地等待著這場會談的結果。由於正在遭受清政府的通緝,孫中山被禁止在香港登陸,但卜力許諾說,一旦他與李鴻章的會談取得「理想的結果」,孫中山可以立即進入香港會見李鴻章。
但是李鴻章似乎並沒有興趣和卜力談論關於孫中山的話題,而是直截了當地問了一個足以讓卜力跳起來的問題:「英國希望誰當皇帝?……也許是一個漢人。」
許久以來,關於李鴻章將宣佈兩廣獨立並成為成立一個親西方政府的傳聞一直甚囂塵上,卜力不可能沒聽說過這個傳聞。甚至孫中山就是為此專程從新加坡趕回香港的。而在這個滿人統治即將接近崩潰的時刻,密室裡李鴻章沙啞的嗓音無異於混沌中的一聲驚雷。
回顧歷史,這是個微妙而令人緊張的時刻。卜力認為自己得到了某種暗示,他回答:「西方大概會徵求他們所能找到的中國最強有力的人的意見,看怎樣做最好。」
一絲笑容在李鴻章老年斑密佈的臉上一閃而過,以至於卜力幾乎認為自己看錯了。過了一會,李鴻章慢慢但口齒清楚地說:「慈禧皇太后是中國最強有力的人。」
卜力目瞪口呆。這句話也許在他今後的歲月裡將不時閃現在他的腦海裡,成為他畢生欲破解而不能的一個謎題。
幾天前,當朝廷向整個世界的宣戰詔書送進兩廣總督的官衙時,向來以對朝廷忠心不二著稱的李鴻章聯合張之洞、劉坤一等一干帝國重臣宣佈「拒不奉詔」,從而揭開了中國近代史上極富爭議的「東南互保」的序幕。然而朝廷卻並沒有因為責怪李鴻章,反而發來無數封電報,催促李鴻章「即刻北上」,為帝國與西方各國之間發生的一系列災難性事件進行調停。與此同時,正在東交民巷替帝國攻打外國使館的義和團卻開出了一份長達三百人的通緝名單,李鴻章赫然名列前茅。
在徘徊再三後,李鴻章登上了招商局輪船公司專門為他準備的「平安」號輪船,奉命北上。「平安」輪的船頭,由李鴻章親手設計的大清帝國黃龍國旗正在迎風飄揚。
雖然對此行的前景充滿悲觀,站在船頭的李鴻章依然對前來送行的同僚們高傲地宣佈:「捨我其誰。」
1900年7月,中華民族最苦難的日子就這樣在李鴻章語驚四座的宣言裡開始了。
在拖延了兩個月之後,那紙電報終於送來了。病榻上的李鴻章一躍而起,精神抖擻。
自從乘坐「平安」號抵達上海,李鴻章在這座城市裡盤桓了整整兩個月。這期間北京東交民巷的各國使館一直處於義和團的圍攻之下,這期間八國聯軍從天津大沽口登陸,在這期間慈禧帶著光緒皇帝倉皇逃往西安,這期間各國政府一致拒絕了李鴻章議和代表的身份,這期間聯軍在北京城裡大肆行搶三天並在紫禁城內進行了閱兵。隨後聯軍移兵西進,聲稱一定要查辦「元兇」。所有人都清楚,所謂「元兇」就是慈禧而李鴻章卻宣佈自己病了。
李鴻章真的病了。也許「生病」在剛開始時只是他要挾朝廷停止胡鬧的籌碼,但隨著局勢的急轉直下,風燭殘年中的李鴻章終於扛不住巨大的震驚和悲痛,病倒了。
局勢真的已經惡化到了極至,就連躲在驪山顧左右而言他的慈禧也終於承受不住巨大的軍事壓力,通過電報委任李鴻章為全權議和大臣,「朝廷不為遙制」,並承諾只要能保全她自己的地位,她一定將與各國傾力合作,嚴罰所有相關責任人。
和慈禧的電報同時到達的還有劉坤一的賀信,那口氣簡直就是在恭維皇帝:「恭賀全權大臣。旋乾轉坤,熙天浴日,惟公是賴!」
於是李鴻章的病瞬間好了。
此刻,他就是大清帝國的太上皇,有權處理和處置帝國內的一切事務。這是多少人終生夢寐以求的榮耀,與之相比,那個風險巨大的勞什子「兩廣獨立」又算是什麼呢!
李鴻章立刻開始口述電報,闡述自己的政治主張,並且開列了一份詳細的懲辦名單,其口氣之強硬與其說是呈交朝廷「定奪」,不如說是例行公事的「傳閱」更為恰當。
再次登上「平安」號的李鴻章精神矍鑠,一品大員的官服光彩奕奕,鮮艷的繡袍馬褂整潔如新,朝珠在他的胸前搖晃,紅翎在他的頭上閃光。李鴻章傲然俯視送行的人群,一如38年前他捲著褲腿,挎著腰刀出現在上海人面前時那樣。
十九世紀的上海外灘上有一座李鴻章的雕像,那是上海僅有的兩座公共雕像,另一座是由西方人樹立的英國外交官巴夏禮。所有經過李鴻章雕像下的上海人都會說:「那是李中堂。」
大清帝國沒有宰相之職,按約定俗成的慣例,入過軍機處的帝國重臣可以被人稱為中堂或相國,這是一種對實現行使過宰相權力的重臣的尊稱。終有清一代,李鴻章是惟一一個沒有進過軍機處卻被稱為中堂的人。
寒風掠過賢良寺褪了漆的窗欞,發出嗚嗚的低咽。
李鴻章躺在床上,艱難地睜開雙眼,看著床邊怒目相向的俄國公使。李鴻章已經一周沒有進食了,他一直在吐血,多的時候能吐滿半個痰盂。西醫診斷說他「胃血管破裂」。然而俄國公使卻並不在乎這些,他是來要求李鴻章在對俄佔領東北地區的條約上簽字的。
李鴻章的親俄傾向是眾所周知的,當年他不惜冒著引狼入室的危險與俄國結成同盟,為的就是防範日本。然而造化弄人,當日本和俄國的軍隊一起出現在北京城的時候,俄國人竟然比日本人更加瘋狂。
關於《辛丑條約》的談判進行了整整一年,李鴻章屈辱地往反奔波於賢良寺和中南海鑾儀殿之間。鑾儀殿原本是慈禧的寢宮,現在則是聯軍司令瓦德西的住所。
瓦德西對李鴻章竭盡冷淡之能事,一度甚至堅決拒絕與李鴻章談判。而即使談判開始,聯軍開出的價碼也大得嚇人。拋開其他條件不說,單是七億兩白銀的賠款就足以嚇傻古老的中華帝國。在經過多輪談判後,賠款數額被降至四億五千萬兩,這不是各國在戰爭中的實際損失,而是根據當時大清帝國「四億五千萬」的全國人口數提出的,列強們說:「人均一兩,以示侮辱。」
而條約的其他條款更令人不寒而慄:削平大沽炮台;各國駐兵護衛使館並劃定使館區;由京師至海邊由各國留兵駐守;軍民貨及製造軍火的各種器料不準運入中國;修改通商行船各約……幾乎每一條都足以將苟延殘喘中的帝國勒死。當然還有「懲辦戰犯」,這意味著,大清帝國必須把自己的大半數政府官員都殺掉。
李鴻章哭了。燈枯油盡中的他除了哭已經沒有能力做更多的情感表示了。
他當年的手下周馥趕來看望,只見李鴻章雙目炯炯,似有滿腹的話要說。周馥握著李鴻章的手說:「未了之事,我輩可了,請公放心去!」李鴻章淚流滿面,雙眼漸漸閉上了。是夜,李鴻章死於賢良寺,終年79歲。
臨終前的李鴻章給慈禧上了一道奏折,其中一段話在其後歲月裡深深影響了中國政治和軍事的脈動:「臣等伏查近數十年內,每有一次構釁,必多一次吃虧。上年事變之來尤為倉促,創深痛鉅,薄海驚心。今議和已成,大局少定,仍希朝廷堅持定見,外修和好,內圖富強,或可漸有轉機,譬諸多病之人,善自醫調,猶恐或傷元氣,若再好勇鬥狠,必有性命之憂也。」
在李鴻章死後兩個月,曾經對他視若仇讎的梁啟超在日本為李鴻章寫出了一本傳記。在以「敬李鴻章之才,惜李鴻章之識,悲李鴻章之遇」的筆觸將李鴻章與王安石、秦檜、曾國藩、左宗棠、張之洞、袁世凱、俾斯麥、伊籐博文等人一一對比,並得出無一人能與之相提並論的結論後,梁啟超預言:「李鴻章必為數千年中國歷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李鴻章必為十九世紀世界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