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之南的追尋 第12章 第二輯 忘不了的那些人和事(上) (1)
    《秋風寶劍孤臣淚》

    1900年夏天,在素以十里洋行而著稱於世的上海外灘,一位78歲老人的出現給這座城市,乃於整個世界,引起了一場近乎狂熱的燥動。

    吸引人們關注的,不是老人身上整潔的藍色絲綢短袍,不是他看起來始終怒氣衝天的臉,也不是他手上璀璨奪目的翡翠搬指,更不是他身後畢恭畢敬地捧著紫砂茶壺的僕人,甚至不是那些躲在淮海路街角手持速記本的新聞記者,而是老人遙望黃浦江時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神態。

    那是一種足以令任何致力於解讀當前遠東局勢的人感到頭疼的神態,其中混雜了中國知識分子式的謙遜和帝國高層官員式的傲慢,以及一位飽經滄桑的中國老人面對風雲變幻時的淡定和狡黠。沒有人確切地知道老人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也正是因為這樣,整個世界——尤其是正躲在西安的帝國政府——都為他的每一次不經意的顰眉或頷首時而憂心忡忡,時而喜上眉梢。

    自六十年前開埠以來,上海搖身一變,從中國東南沿海一處蹩仄的縣城迅速成長為太平洋西海岸最人令目眩的國際化大都市。寬闊整潔的街道,高大雄偉的洋樓,嚴陣以待的巡捕,便捷迅速的公共電車,明光可鑒的玻璃窗戶,恍如白晝的萬家燈火……無一不讓幾個世紀來一直沉迷於「天朝上邦」謊言中的中國人誤以為闖入了一個夢幻世界。車水馬龍的外灘上,戴著牛仔帽的美國冒險家、叼著雪茄的英國逃亡流氓、拄著文明棍的法國銀行巨頭,纏著白頭巾的印度僕人……與盤著髮辮的中國人力車伕一起憧憬著自己的明天。來自這顆星球上各個角落的語言與綿軟的吳歌一同構成了這座城市的通用語言。

    可以說,1900年的上海,很少有什麼人,或者什麼事,可以讓這座城市投去驚異的一撇。

    然而,這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老人卻注定將成為一個例外。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他的城市,是他的庇護才讓這座城市有了今天的輝煌。如果沒有他,這裡也許早已淪為一片廢墟了。而他顯赫又充滿爭議的政治生命,也正是從那個時間和空間點上開始的。

    李鴻章,一個出生於安徽合肥「耕讀之家」的子弟,在家中排行老二。

    就在上海開埠的那一年,李鴻章考上了秀才,並且開始長出了硬硬的胡茬。但李鴻章卻並不開心,甚至認為自己是在虛度光陰。他在詩中如此闡發了自己野心勃勃的抱負:「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李鴻章很快迎來了他生命中的一個重要時刻。他遇到了後來被他終生奉若神明的湖南人曾國藩。在曾國藩的指導下,李鴻章很快考中了舉人,繼而考中了進士,正式進入了中央一級政府機構。雖然此時,他只是一位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

    不過補服上頗具卡通風格的鵪鶉並沒有讓年輕的李鴻章灰心,相反,卻成了他更加努力的動力。1852年,他在翰林院的翰詹大考中名列第二,得到咸豐皇帝的讚賞。李鴻章信心滿懷,因為按一般慣例,他將很快收到自己晉陞的好消息。但是發自紫禁城的詔書和來自南方抵抗太平天國前線的戰報卻給李鴻章頭上澆了一盆冷水。按照形勢的需要和皇帝的旨意,自幼浸淫在儒家溫文爾雅中的李鴻章必須放下手中熟悉的筆,去長江沿岸與太平軍作戰。

    文人從軍在中國歷代上從來都不是一個輕鬆的話題,但李鴻章卻成功了。他率領一支千餘人的鄉勇,奇跡般地在與太平軍和土匪的搏殺中倖存了下來,並在不久之後加入了曾國藩的湘軍。

    1860年無論對於大清帝國還是對太平天國都是特別值得記住的一年,而這一年對於李鴻章而言,則更是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這一年,咸豐皇帝被英法聯軍逐出了北京,號稱「萬園之園」的圓明園在大火中化為了一片灰燼。這一年,太平軍攻破了江南大營,繼而連克丹陽、常州、無錫、蘇州、嘉興等地,兵鋒直指上海。還是在這一年,37歲的李鴻章受命返回安徽,組建了一支被後人視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傳奇」的軍隊——淮軍。

    此時,上海已經在太平軍的炮火下岌岌可危了。盤踞在上海的商人、官吏和紳士們傾囊出資,以月供60萬兩白銀軍費為代價請求曾國藩派兵保護上海。這是一個巨大的數字,但是卻並不足以打動湘軍將領們的心。因為此舉等於要深入到擁有百萬之眾的太平軍根據地的大後方去,在湘軍上下看來,如此的自投羅網般的行程,被消滅是遲早的事情。

    只有一個人站了出來。他就是李鴻章。

    後來的歷史證明,人生的成敗榮辱,乃至於國家的興衰存亡,往往繫於一念之間。

    安徽合肥的李鴻章故居裡陳列著一件沾滿血跡的黃馬褂。這是一件複製品,原物早在十年動亂期間被毀掉了。在李鴻章看來,如果要用一件東西來詮釋他顯赫而備受爭議的一生,這件帶血的馬褂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李鴻章說:「此血可以報國也!」

    1895年3月的北京乍暖還寒,而日本的馬關卻早已沐浴在和暖的春風裡,等待著如簇雪般的櫻花由南向北開遍整個日本列島。

    走出春帆樓的李鴻章顯得十分疲憊。在剛剛結束的和日相伊籐博文的第三輪談判中,日本人提出要清朝割讓台灣,否則便進兵北京。對於日本人割地賠款的要求,李鴻章早在一個月前離開北京的時候就已經料到了,為此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毀掉一生清譽的準備。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日本人覬覦的居然是中國最年輕的省份。

    關於台灣的作用,熟知帝國政治軍事歷史的李鴻章當然清楚,早在康熙年間,著名將領施琅就曾就台灣對中國海防的意義有過精闢的論述。剛剛結束的中法馬尾海戰更是從各個角度證實了這一點。李鴻章據理力爭,試圖有所挽回,但日本人的態度極其強硬與蠻橫,這讓李鴻章深切體會到了「弱國無外交」的含義。

    身著御賜黃馬褂的李鴻章坐在由八名轎夫抬著著紅頂大轎裡,心情惡劣到了極點。街道兩旁那些好奇的日本市民此時在李鴻章的眼睛裡也變成了一支送葬的隊伍,而他和他代表的大清帝國就是那個即將被送入墓地的主角。這不由得讓他想起了恭親王不久前在奏折上寫過的一句話:「中國之敗全由不西化之故,非鴻章之過!」

    李鴻章還在沉思,突然轎外傳來了一陣喧囂,跟著轎子猛的一晃,轎簾被唰地一下掀了起來,強烈的陽光直射在李鴻章的臉上,讓他感到頭暈目眩。然後李鴻章聽到了一聲清亮的槍響。

    戎馬半生的李鴻章對槍聲並不陌生,在那些被太平軍追得連飯都顧不上吃的日子裡,子彈就像夏日裡的蒼蠅般在他頭頂飛來飛去,槍聲對他而言就意味著責任、忠誠和晉陞的康莊大道。但實事求是的講,這麼近距離地聽到槍聲卻還是他生平第一次。在金燦燦的夕陽下,那枝日式手槍在距離李鴻章不足兩米的地方將一顆鉛丸射入了他左眼下一寸的顴骨裡,鮮血瞬間染紅了他身上的黃馬褂。

    外國的談判代表居然在戒備森嚴的大街上當街遇襲,這消息立刻佔據了世界各大報紙的頭條,令剛剛還在志得意滿的日本政府如坐針氈。歐美各國紛紛發表聲明,強烈譴責日本的行刺行為。日本天皇趕緊派出自己的御醫趕往李鴻章的住處療傷,皇后則送來了親手縫製的繃帶。為了表示在刺殺事件上的「清白」,日本立即宣佈「無條件停戰」。古稀之齡的李鴻章用自己的生命,為戰場和外交上都處於極為被動局面的大清帝國換來了一絲喘息。

    幾天後,21歲的小山豐太郎被日本警方抓獲。他刺殺李鴻章的理由是,日本已經在戰而勝之,遲遲不能碎撕中國,全由李鴻章之故。日本法庭在審訊後草草判決兇手無期徒刑,罪名是蓄意殺人未遂。

    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李鴻章很快回到了談判桌前,但是這一次,伊籐博文的態度卻依然強硬如昔。李鴻章終於在《馬關條約》上簽了字。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頭上那頂「賣國賊」的帽子將永遠也摘不掉了。

    簽約成功後的日本人表現出了一種暴發戶式的促狹,伊籐博文在向李鴻章敬酒時順便給自己的對手出了一個上聯:「內無相,外無將,不得已,玉製將相。」李鴻章用仍然腫痛難忍的眼睛盯著伊籐博文,緩緩答道:「天無度,地無量,這才是,帝王肚量。」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只有在泱泱大國和燦爛文化中才能修煉出來的氣度與寬容,但可惜,這些都無法挽救大清帝國迅速而不可逆轉地奔向衰亡。

    簽約後的李鴻章發誓「終生不履日土」。他果然做到了。一年後,李鴻章奉命出使歐美,歸國時途經日本橫濱換船。他拒絕了日本人給他安排的豪華住所,堅持在輪船上過夜。換船時李鴻章罔顧自己的高齡,沿著一條窄窄的跳板攀上鄰船,果真沒有踏上日本的領土。

    那顆險些奪去了他生命的子彈被一直留在了他的體內,原因是大夫擔心如此高齡的他經受不起手術的風險。而就在李鴻章遇刺的當年年底,一位德國科學家發現了X光射線,幾個月後,出訪德國的李鴻章有幸成為了第一位接受X光檢查的中國人。

    此時,古老的中華大地上,垂危的病人甚至寧死也不肯喝下一小勺被西醫用來當鎮定劑的威士忌。

    李鴻章已經三天沒有合眼了。

    船艙外的長江兩岸正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時節,但船艙裡的李鴻章卻是殺氣騰騰。

    1862年,是同治皇帝登基後的第一年,也是慈禧太后掌握國家政權的第一年,更是中國承認西方優勢,並傾心與之合作的第一年。這一年,李鴻章剛剛40歲。

    身著筆挺的水手服的英國船員進來報告,前方就是太平軍的江北重鎮揚州了。過了揚州,再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走出太平天國的勢力範圍了,而那裡也正是李鴻章此行的目的地——上海。李鴻章手按腰刀,默然不語,如同一尊怒髮衝冠的天神。

    揚州對於中國文人而言是個有著特殊情結的地方。「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傳說包含了每一個中國男人心目中可能的最高追求,無論這個男人的職業與信仰。然而此刻的李鴻章卻既沒有鶴,也沒有錢,他有的只是這七艘臨時雇來的英國商船和船上擠得如沙丁魚罐頭般的一萬名淮軍戰士,以及視死如歸的決心。

    正如事後西方報紙評論的那樣,這無疑是一次「膽大妄為出其不意」的軍事行動。目瞪口呆的太平軍眼睜睜看著龐大的英國船隊浩浩蕩蕩地橫穿自己的領土,卻自始至終沒有放一槍,更沒有試圖攔截。李鴻章成功地利用了洋人在交戰雙方間特殊而微妙的地位,順利完成了千里穿越,出現在了焦急的上海士紳們的面前。

    但讓李鴻章感到沮喪的是,上海士紳們並不看好這支隊伍。的確,大清帝國的主力部隊早已在太平軍面前望風披靡,花重金雇來的洋人的炮艦也被太平軍擊潰,而李鴻章帶的卻是一支組建不到三個月,腳穿草鞋,頭裹破布,渾身散發出惡臭的部隊。難怪上海人一見到這支隊伍就大喊:「叫花子兵來了。」

    這群「叫花子兵」很快就讓忐忑中的上海人見識到了他們的力量。在旋即到來的虹橋之戰中,三千淮軍與十萬太平軍力戰三晝夜,居然大破強敵,浦東一帶的太平軍「屍積如山」。

    上海之圍解了,李鴻章成了上海士紳和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隨之滾滾而來的是朝廷的嘉獎令和大上海令人目不暇接的繁榮。後來的歷史證明,李鴻章在成功解救了上海的同時,上海也還給了李鴻章一個遠遠超乎其同時代人的視角。從此,李鴻章成了洋務運動的代表性人物,為此,他不惜傾盡了自己的餘生。

    1864年,太平天國在清軍和洋人的合力猛攻下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這一年,李鴻章和所有參與過戰爭的帝國官員一道迎來了北京的封賞。李鴻章被封肅毅侯,戴雙眼花翎,並出任江蘇巡撫。這一年,李鴻章42歲,距離他以七品之身離開北京僅僅11年。

    從表面上著,北京東安門外冰盞胡同裡的賢良寺是座與其他廟宇別無二致的小廟。但這裡卻因為是李鴻章駐京期間的臨時住所而在其後的歷史上斐聲遐邇。

    1899年元旦前的幾天,李鴻章在這裡接到了他遷任兩廣總督的詔書。此時距離他離開馬關已經過去了兩年多時間。在這兩年裡,李鴻章失去了他引以為豪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顯赫身份,僅以文華殿大學士的閒職遊走於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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