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之南的追尋 第8章 第一輯 歷史河畔的垂釣(下) (2)
    走進張飛廟,首先看到的是結義樓,這段事實上並不存在的歷史幾百年來被世人反覆讚歎。「念劉備、關羽、張飛,雖然異姓,既結為兄弟,則同心協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毛宗崗對此頗為調皮的評論道:「今人結盟,必拜關帝;不知桃園當日,又拜何神?可見盟者盟諸心,非盟諸神也。」

    好在傳說總會有人相信,只要它足夠真實,足夠感人。

    過了結義樓,便可以看到自漢唐以降的各種書法碑記。雖然正殿裡,巨大的青銅製張飛坐像正身披金甲,虎目圓睜看著我們這一群南來北往的晚生們,但是,真正成就了張飛廟千秋美名的,其實還是那些儒雅脫俗的橫豎撇捺。這裡有黃庭堅、朱熹、魏了翁、鄧文原、董其昌等人的題跋,有岳飛抄錄的《出師表》,有蘇軾的《前後赤壁賦》。一行行,一列列,宛如江水般縱橫跌宕,奔騰跳躍。

    有導遊翻過那些刻著詩文的木板,背面赤字如血,「最高指示」、「無產階級」、「革命」之類的字眼刺目的映入眼簾。這都是那個火紅年代的傑作,也是張飛廟戲劇性劫後餘生的保障。

    張飛廟前有兩座亭子,一名得月,一名杜鵑。兩亭是為了紀念杜甫所建。公元765年,杜甫從成都舉家東遷,途中因病在此居住了一年有餘。浩浩長江水見證了中國律詩的巔峰時刻。

    千百年來,人們一直在爭論究竟哪個更能為後人所銘記,文治,還是武功!看過了張飛廟,你說呢!

    從張飛廟出來,天色已暗了下來。江風再一次蕭瑟了起來。是張桓侯在為我們送行嗎?

    前方,一個悲劇英雄謝幕的地方漸行漸近,那就是著名的奉節白帝城。

    公元221年,蜀漢皇帝劉備為報關羽被殺之仇,起兵十萬,沿江而下,直取東吳。不料在今天宜昌一帶的夷陵被陸遜火燒連營七百餘里,大敗而回。時年63歲的劉備一生未遭此大敗,羞憤之下,在回成都的路上病倒在了白帝城,臨終與諸葛亮一同上演了一出「白帝托孤」的千古絕唱。

    《三國誌·諸葛亮傳》記載:章武三年春,先主於永安病篤,……謂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涕泣曰:「臣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先主又為詔敕後主曰:「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

    歷史總有不為世人所知的一面,即使證據就擺在眼前。千餘年來,「白帝托孤」一直作為君臣之間坦誠相待的典範,為歷代人們用最生動、最美好的詞彙讚美著,沒有人看出其中有什麼貓膩,甚至沒有人想到其中會藏著什麼貓膩!直到三百年前,一位傑出的滿族政治家終於在疑惑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昭烈於亮平日以魚水自喻,亮之忠貞豈不深知,受遺時何至作此猜疑語,三國人以譎詐相尚,鄙哉!」這位目光銳利的滿族人名叫愛新覺羅·玄燁,史稱康熙皇帝。與劉備站在完全相同角度的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隱藏了整整千年的不可告人。

    劉備的托國之辭,其實陰懷詭詐。所謂「知子莫若父」,對於劉禪的懦弱無能,劉備應該比誰都更清楚。主弱臣強,江山焉能不改名換姓?為了使兒子保有天子之位,命懸一線的劉備索性鋌而走險,直陳要害,把諸葛亮逼到沒有迴旋的餘地。事實證明,正是白帝城中諸葛亮誠惶誠恐的表白保證了漢蜀四十餘年的社稷穩定。

    原來如此!原來這個美麗的傳說不過是一個遮人耳目的政治騙局,得益的是勾心鬥角的帝王將相,受騙的是善良無知的黎民百姓。

    其實中國的歷史上一直有許多很美麗的傳說。在沒有人揭穿它們之前,它們就像一個個七彩的肥皂泡,在眾人的關注下閃閃發光。可一旦有人想上前探個究竟,它就馬上破裂開來,變成一團霧氣,消失在空氣裡。比如「白帝托孤」,比如「禪讓」。

    就在「白帝托孤」發生的三年前,魏文帝曹丕剛從受禪大典上下來,就迫不及待的向人透漏了一個驚人的發現:「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那些動人的傳說又少了一個。

    江水濤濤,逝者如斯。霧靄沉沉中,三峽正在離我們越來越近。獨立船頭的我這時突然想起了今早剛剛遊覽過的豐都。如果人真的有前生,我猜想我的前生一定是峽江裡的一條魚兒,一條搖著尾巴自由自在與激流嬉戲的魚兒。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麼生於北方長於北方的我每次見到長江都會感到那麼親切,為什麼峽江上的每一個浪花都能引起我無限的遐想,為什麼我的夢裡時常會浮現出峽江偉岸的身影。如果人真的有來生,我希望我的來生還能做一條峽江裡的魚兒,一條永遠無憂無慮徜徉在濤濤江水之下的快活的魚兒。

    三峽,你願意嗎?

    三峽,你還好嗎?

    《壩上記》

    ——2010年草原之旅的一點思考與心得

    夏娃就懷孕,生了該隱,便說,耶和華使我得了一個男子。又生了該隱的兄弟亞伯。亞伯是牧羊的,該隱是種地的。

    ——《舊約·創世紀》

    「老官,聽說你又要出去旅遊?」

    「是。」

    「去哪?」

    「壩上。」

    「東西全都準備好了?」

    「……」

    當然還沒有全準備好。至少,我還差一個題目。

    自2004年開始,每次出行,我都會帶一個題目。這似乎已經成了我的一個習慣。這個習慣的一個顯而易見的優勢便是可以為我的行程確立一個明確的中心思想,而這個中心思想將會為我的行程確定一個基調,包括我的前進路線、各個景點的歷史與人文背景、旅途中我的觀察角度、與各色人等的交流方式、採用的交通工具,等等。同時,這個習慣也帶來的一個顯而易見的麻煩,這便是,它會讓我玩得很辛苦。

    沒辦法,這是我喜歡的方式!

    但是這一次,直到長途汽車駛上了通向壩上草原的漫漫長路,面對頭頂上那一片攝人心魄的璀璨星空,我的腦海中依舊是一片空白。

    大致的論調和對那片草原的瞭解不是沒有,但如何把它歸納成一個精練的題目,並展示出帶有個人特色的觀點,是我一直苦惱的事。

    其實此前,關於那片草原,那個皇帝,以及與之息息相關的那座山莊,中外諸多學者已經做過汗牛充棟的論述,其間不乏色香味意形俱全的優秀作品。而在我這等野狐禪所能理解的範圍內,余秋雨先生的《一個王朝的背影》應該算得上是一篇很不錯的文章。雖然有人從那篇文章裡摘出了不少值得商榷的問題,但至少在對避暑山莊的歷史地位的論述上,余先生的文字已經為後來選擇同一題目的人確立了一個頗具挑戰性的高度。

    那麼,那究竟是一片怎麼樣的草原,以及一座怎麼樣的皇家園林呢!一幕幕由詩詞、奔馬、彎刀和白骨拼湊而成的畫面一重重的疊壓在一起,被歷史的自重碾壓成了一個虛幻的影。面對這個影子,心靈深處那一聲聲吶喊換來的只是一片空白!

    波濤洶湧的黃河自巴顏喀拉山發源,一路奔騰咆哮著流向中華文明的腹地,用自己偉岸的身軀在廣袤的中原大地上寫下了一個巨大的「幾」字。在它的北面,是一望無垠的蒙古草原,而它的南面,則是更為廣袤的農田。

    公元前387年,在今天陝西與山西的交界處,一艘巨大的錦船正在沿著黃河順流南下。幾百年來,這裡一直是秦國與晉國漫長而艱苦的拉鋸戰場,如今,秦國的對手換成了一個名叫魏國的嶄新國度。

    此刻,年輕的魏武侯正立在船頭,迎著撲面而來的冷風,聆聽著河濤拍打著船頭,遙望著河岸兩旁起伏的山巒。可能是蕭瑟的冷風鼓起了君王勃勃的雄心,他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魏武侯回過頭,頗有些驕傲對身旁的大將軍吳起說:「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國之寶也!」

    風聲隨著君王的話語驟然迅猛了起來。吳起覺到了一股涼意。他挺直了身子,卻把頭垂得更低。這樣魏武侯將看不清他的眼睛。吳起緩聲說道:「我以為,國家的安危,不在山川險要,而在於君主的德行。從前三苗氏部落,左靠洞庭湖,右臨鄱陽湖,因為墮落被禹剿滅;夏桀居住的安邑,東有黃河和濟水,西有華山,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但是因為政治腐敗,而商湯放逐到了遠方;商紂國都朝歌,左依孟門,右據太行,恆山在其北,黃河在其南,但是因為荒淫無道,被周武王殺掉了。由此觀之,如果君王不修德行,恐怕現在這條船上的人都將是陛下的敵人。」魏武侯沉思良久,回答道:「你說得對。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話的。」

    這無疑是中國歷史上一次極為經典的對話。它除了繼承了中國歷次經典對話中對於茫渺歷史的歸納和演繹之外,還包含了中國傳統文化裡的一系列優秀思想的精華,包括兵家的「不戰而屈人之兵」、道家的「清虛無為」、儒家的「仁者愛人」,以及法家的嚴刻、墨家的兼愛,甚至還隱約透露出一些陰陽家的「天人合一」的哲學精神。而尤為重要的是,它出自一個以殺戮和征服為職業的將軍之口,由此奠定了我們這個民族平和公正的處世作風與謙虛克制的生存理念。

    作為戰國初期最重要的改革家與政治家之一,吳起在他的並不算十分漫長的政治生命裡忠實地實踐了自己的主張。《資治通鑒》裡記下了關於吳起的這樣一個故事:「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卒母聞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將軍自吮其疽,何哭為?』母曰:『非然也。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不還踵,遂死於敵。吳公今天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人類情感的感召力是如此巨大,有時候甚至可以讓人之為放棄自己的生命。

    因此,在其後中國漫長的歷史歲月裡,吳起講給魏武侯的這段話將注定將幻化為一段華美的詠歎調,久久迴盪在每個中國人的腦海裡,成為整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儘管事實上,吳起這個名字已經為絕大多數中國人所遺忘。

    所以,關於蒙古高原與華北平原交界處,那片用後世諸多戰士的鮮血灌溉起來的草原,我們的故事從這個時間點和空間點上開始,也許就顯得更為合乎情理了。

    沒想到,那張弓的問題居然糾結了我很久。

    射箭本是草原上最為常見的旅遊項目之一,所用的弓大都是木製,配上鬆軟的尼克繩,即使是孩子也可以輕易拉滿。但一旦實際操作起來,一個疑問隨之產生:為什麼專門用來搭箭的槽口(箭台)位於弓的左側。

    我不懂射箭,但按照我的理解,箭手通常應該把箭搭在持弓手的食指指節上,或者固定在食指與中指之間。即便是從工作效率的角度來考量似乎也應該是這樣:根據郎世寧所繪的《乾隆大閱圖》我們可以瞭解到,清代滿洲騎手的箭袋是垂於右肋下的,因此,如果讓箭從弓的右側發射出去,箭手從取箭到搭弓,其動作半徑不會超過半米,而如果從弓左側發射,則箭手必須讓箭繞過弓的上端,其動作半徑至少是一米。在戰場這樣一個瞬息萬變、生死繫於一線的場合,兩者的差距對於戰士的生死,乃至於戰鬥勝敗的影響顯然是不言而喻的。

    難道這個自孔子時代就以箭而為中原文明所瞭解的民族的射手都是右手持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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