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事情發生在村邊的那片槐樹林裡。那時候,夕陽紅彤彤的,一嘟嚕一嘟嚕的槐花像一盞盞白燈籠,盛開在槐樹的枝條上。沐浴著霞光,石立秋像一隻猴子似地蹲在一棵槐樹上。樹下,楊磊像個教練似地指揮著他。
楊磊朝石立秋喊,右邊,右邊那個枝子。
石立秋朝右邊轉頭,搖晃著一個枝子問,這個?
楊磊揮手指劃著喊,不是,是那個。
石立秋扒拉著樹葉。
楊磊喊,看見了吧?
石立秋抓住了那個樹枝,問,是這個?
楊磊喊,是,就是它。
石立秋把嘎一下折斷樹枝。樹枝煽動著翅膀,飄落下來。
楊磊俯身撿起樹枝,吸吸鼻子說,真他娘的香。
剛說完,一個尖利的聲音叫,楊磊!
尖利的聲音來得突然,令楊磊心一顫,咚咚地跳,他轉回頭,覷見石雨媳婦,她陰著臉,像要來暴風雨的樣子。楊磊摸著胸說,是你呀,嫂子,嚇死我了。
石雨媳婦說,你的膽子是兔子膽嗎?
楊磊嬉皮笑臉說,就是狼膽也經不住你的突然襲擊啊。
石雨媳婦說,不和你磨牙了,這裡人多,不是說話的地方,到那邊說。
楊磊說,神神秘秘的,要說什麼啊。
石雨媳婦說,像個娘們兒,囉嗦什麼,過來就知道了。
來到一棵遠離人群的槐樹下,石雨媳婦盯著楊磊問,你們昨晚沒拉到東西嗎?
楊磊怔了,想不到她會問這個,就莫名其妙地瞧她,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呢?
石雨媳婦翻他一眼問,光瞧我幹什麼,回答呀。
樹上飄落著槐花,像雪花,落在地下。楊磊撫摸掉落在頭上的槐花,吸吸鼻子說,槐花真香。
石雨媳婦白他一眼說,別他娘的驢唇不對馬嘴了,我問東,你說西。回答呀?
楊磊瞧瞧她,瞧不出她的用意,就含糊地答,他沒拿回家嗎?
石雨媳婦又翻楊磊一眼,嗔道,放你娘的臭屁,拿回家,還用來問你嗎?
楊磊像意識到什麼似地,不想明確回答她,只想給她個囫圇棗吞,打哈哈說,拿回家,說明拉到了東西;沒拿回家,說明沒拉到東西唄。
石雨媳婦沒掏到真話,翻臉罵,放你娘的狗臭屁,你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罵完,屁股一撅一扭地走了。
楊磊被她罵得一頭霧水,摸摸頭想,她這是演的什麼戲啊,難道石雨沒把東西拿回家嗎?昨晚拉到了那麼多的魚,還有蟹子,兩人二一添作五,平均分的,他會弄到哪裡呢?
楊磊心裡存上問號,眉頭皺成八字。
從海裡出來,上了岸,星星更亮,夜更黑了。楊磊和石雨尋到路,朝著村子方向走去。身後,大海在轟隆轟隆地響著。
楊磊肩著扁擔,挑著漁網、網圈和盛滿魚的大竹簍子,興奮地說,爽,真他娘的爽,拉到這麼多的魚。
石雨問,現在不後悔了吧?
當初,石雨要楊磊拉網,楊磊還像要上花轎的大姑娘,扭扭捏捏地不大痛快,所以,石雨這樣問他。
楊磊說,當初,我不是沒嘗到滋味嗎?現在,不是嘗到了滋味嗎?
石雨得意地說,聽我的沒錯。
兩人不吱聲了,只有腳步通通地響著。
夜寂靜極了,星星眨著眼羨慕地望著這兩個拉網滿載而歸的人。
楊磊咳一聲,清清嗓子問,把魚弄回家,你們怎麼吃?是清燉,還是油炸?
剛才,在海里拉網時,楊磊想問,可他怕把進入網裡的魚驚跑,就把問號裝心裡,沒讓它露頭。現在,魚已進入竹簍裡,插翅難飛了,心裡的問號就不安分,從喉嚨裡鑽出來了。
今下午,聽了石雨媳婦的話後,他就開始精心設計問號,如果石雨回答沒吃魚,那麼他的問號就見效了,說明石雨媳婦的話不是虛話,是實話了,那麼,他就會跟蹤追擊,逼問他魚的去向。
可石雨的回答卻使楊磊失望了,他說,有時候清燉,有時候油炸,都好吃。
石雨沒法再問了,只好將問號拉直,嚥回肚子裡。
一路無話。腳步通通響著,進了村。
村睡著了,家家戶戶都熄了燈,進入了夢鄉,只有街上的路燈亮著,像守衛村的哨兵。
一進村,楊磊就嗅到了槐花的香氣,禁不住打個噴嚏說,真他娘的香。
楊磊和石雨來到村中間的路燈下,準備分配收穫的果實。
楊磊放下扁擔,提起竹簍,將魚倒到地上,呀,收穫大啦,有一條大鱸魚,還有一條大偏口魚,其餘的,有丁頭魚,有針亮子魚,有青皮眼魚。大鱸魚給了石雨,大偏口魚給了楊磊,其餘的,二一添作五分成兩堆,一人一堆。
石雨帶著自己的魚走了。楊磊後面悄悄地跟上了他。石雨穿過大街,拐入一條胡同,在姜小明家門口站住。他像一個怕敵人跟梢的地下黨似地,回頭張望,見沒人,就轉回頭敲門,一會兒,門開了,姜小明媳婦繫著上衣扣子,睡眼惺忪地出來了。石雨將盛著魚的竹簍給了她,轉身走了。
楊磊連忙遁身,罵,蠢豬,給她一些,再拿回家裡一些,老婆不就不會懷疑了嗎?
第二天晚上九點多鐘時,大海退潮了。退潮時拉網,用石雨的話說叫拉退潮。八點多鐘,石雨到楊磊家裡喊出楊磊。
石雨敲敲扁擔上像彌勒佛的大肚子似的葫蘆問,帶上它沒有?
楊磊說,帶它幹什麼,累贅!
石雨說,強驢!吃虧就晚了。
楊磊問,吃什麼虧?
石雨搖頭,哀歎一聲說,不說了,說起來,我就傷心。
楊磊不再追問,隨石雨向大海走去。
石雨是跟姜小明學會拉網的。姜小明死後,石雨收楊磊做徒弟,教他拉網。當初,楊磊不大情願跟他學,怕拉不著魚,幹出力。剛開始拉網時,楊磊笨手笨腳的,石雨喝唬他,他受不了,想撂挑子。可當拉到魚後,竟上了癮,捨不得放下了,任憑石雨喝唬,也沒了怨言。
今晚,石雨情緒挺好,挺興奮,剛走出村,就即興吼起了酸溜溜的小曲:
妹妹你家裡等
哥哥我拉小網
魚兒鮮蟹兒肥
哎呀
愛死個小妹妹
楊磊受到感染,也吼起來: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莫呀回頭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呀
楊磊吼完,石雨說,你這是鸚鵡學舌,學別人的,不算本事。
楊磊想逗他,問,雨哥,你的小妹妹是誰啊?
石雨說,想誰是誰。
楊磊問,想我嫂子嗎?
石雨說,想她,她都成一隻老烏鴉了,想她幹什麼?
楊磊問,那麼你想誰呢?
石雨不吱聲了。楊磊沒有追問。只有兩人的腳步聲通通地響著。
突然,楊磊停下,回頭望,豎耳傾聽說,後面好像有腳步聲。
石雨聽聽說,疑神疑鬼的,哪裡有腳步聲?走吧。
來到海邊,潮水已退下去,退出了一片大海灘。
石雨和楊磊抖開網具,拴好網圈,沿著海灘走進海水裡。海水很涼,楊磊打個寒顫,身上起了雞皮疙瘩。石雨停住,楊磊豎著網往深水裡走。網抻開了,有一百多米。楊磊將套繩斜套到肩膀上,斜著身子,向前走去。
對於拉網,楊磊還是個小學生,剛剛入門。石雨是老師,是個嫻熟的老師。海裡哪裡有魚,何時起網,他是胸有成竹。石雨的本事是跟石小明學的,可惜,石小明在海裡淹死了,怎麼淹死的,石雨不說。令楊磊佩服的是石雨有一手絕活,拉網的時候,他會用腳夾著蚾螺、蛤蜊等小海鮮。楊磊不行,踩著了蚾螺、蛤蜊,他的腳趾頭像木頭似地不會活動,白白地讓它們跑掉。
潮水懶懶地向下退著,發出溫柔的呢喃聲。不時地,有魚兒從網前躍起,逃命去了。走了一會兒,石雨喊,上!
楊磊明白好收網了。他劃著圈逆著潮水向上走。
石雨喊,快!
楊磊咬牙繃著勁兒向前掙。他掙出了潮水,到了沒有海水的海灘上。他轉回身,拔河似地拉繩。網圈露出來了,到了海灘上。網也露出來了,也到了海灘上,兩人鬆口氣,撂下繩子,跑到網前查看起來。各種各樣的魚閃著亮在網裡跳動著。石雨蹲下身,楊磊明白他又要把小魚放生了。對於石雨的做法,開始的時候,楊磊不理解,他曾質問石雨,好不容易拉上來,為什麼又要放掉它們呢?石雨說,咱不能做斷子絕孫的事,這麼小的魚,被咱們吃掉,不是太可惜了嗎?把它們放回大海,讓它們長大後再說吧。那個時候,楊磊心裡就暗笑石雨愚。
他們把大魚撿到竹簍裡後,又開始了第二輪行動。
他們拉了五輪網,收穫卻一次比一次少,只收到了半竹簍魚。夜深了,今晚的收穫只有這些了,他們收起了網,向家裡走去。
他們離開大海一段距離後,楊磊站住,向後傾聽說,後面好像有人跟著。
石雨說,深更半夜的,哪來的人。你今晚怎麼了,總是疑神疑鬼的?
石雨說完,楊磊又吼起來:
妹妹你坐船頭
哥哥我岸上走
恩恩愛愛
纖繩蕩悠悠
吼完,楊磊問,先前的問題還沒問完,你的妹妹到底是誰啊?
石雨說,想誰是誰。
楊磊想戳破窗戶紙,說他給石小明媳婦送魚的事,可想想又忍住了。
這時,楊磊又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又說,後面有人。
石雨不耐煩地說,走你的吧,耳朵有病嗎?
進了村,來到那個路燈下。今晚,他們沒有二一添作五分魚,楊磊沒要,全給了石雨。楊磊意味深長地說,你全拿著,回家給嫂子一些。
石雨提著魚走了。楊磊邁步往家走,可想想,又轉身跟上了石雨。石雨沒有回家,又往石小明家走去。楊磊暗罵,這人鬼迷心竅了。
楊磊避在一堵牆後盯著石雨。突然,有人在他後背上拍了一巴掌。楊磊嚇得一哆嗦,轉回身,辨出石雨媳婦。楊磊驚恐地問,你怎麼在這裡?
石雨媳婦說,我今晚老跟著你們。
楊磊明白了,深深地舒了口氣說,我說我們身後有人跟著嗎,石雨還不信。
石雨到了石小明家門口,剛要敲門,媳婦衝上去吼,你敲錯門了,這不是你家!
石雨媳婦吼完,轉身走了。
石雨怔在那裡,醒悟過來後,跟在媳婦後面走了。
楊磊想,暴風雨終於來了。
第二天晚上,根據事先約好的時間,楊磊來到石雨家。
一進石雨家,楊磊就嗅到了一場激戰過後遺留的硝煙味。
走出石雨家,石雨罵,娘的,胡思亂想,侮蔑我行,可不能誣蔑人家!
楊磊勸他說,你把魚送她,嫂子能不生氣嗎?
石雨突然大吼一聲,我能忘恩負義嗎?
楊磊沒吱聲,想聽石雨的下文。可石雨不說了,楊磊也不好追問。
槐花的香味又飄過來了,香噴噴的,甜絲絲的。
兩人沒有吱聲的了,嗅著香味來到海裡。
海潮退下去了。大海灘裸露出來。他們抖開網,拉起來。
今晚的網神啦,像有磁力似地吸得魚爭相往裡撞,惹得石雨忘記了煩惱,竟咧著大嘴哈哈地笑。
他們拉了一輪又一輪。他們太忘情了,以致什麼時候下得霧,什麼時候漲得潮,都沒覺察到。當魚滿竹簍時,大霧已濃得辨不清東西南北了。
他們收起網,向岸上走。
可麻煩來了,他們憑感覺和經驗往岸上走時,走著走著,前面卻突然出現了潮水。方向不對,又折身超別的方向走。可走著走著,前面又出現了潮水。這時就聽石雨哀歎著說,咱們走得晚了。
楊磊害怕了,驚恐地問,咱們能走出去嗎?
石雨抱怨說,叫你帶葫蘆,偏不聽!
楊磊沒吱聲。
石雨說,知道石小明是怎麼走的嗎?
楊磊明白他說的走,就是死的意思。
石雨說,那個晚上,也是這麼大的霧,我們也迷失了方向。當初我也像你一樣,石小明讓我帶葫蘆,我嫌累贅,不帶。結果,當水快沒了我們時,無法走了,只好游泳前行。我只好和石小明共用一個葫蘆。兩人用一個,無法前進。最後,只能一個抱一會兒葫蘆,另一個空手游一會兒泳。就在我抱葫蘆時,一股暗流來了,把我和小明分開。就這樣,我抱著葫蘆得救了,漂到了岸上,小明卻走了。
楊磊暗暗祈禱,但願別碰上暗流。
石雨淒厲地說,知道我為什麼要給小明媳婦送魚了吧,我是在贖罪,要不是我,小明不會死,我對不住小明啊。
他們左衝右突,可走到哪裡,哪裡都是潮水。潮水瘋狂地漲著,沒了他們的膝,沒了他們的腰,沒到了他們的胸脯。走是走不動了,只好游泳。石雨說,將東西扔了吧。
楊磊捨不得。
石雨說,扔了吧,保命要緊。
楊磊不捨地扔了魚,又扔了網。雖然扁擔浮了起來,可浮力太輕,浮不住人,也只好扔了。他們輪流著抱著葫蘆。當楊磊抱住葫蘆,石雨赤手空拳游泳時,突然,來了一個湧浪。湧浪過去,石雨卻不見了。楊磊沒命似地喊石雨,卻聽不到石雨的回聲。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楊磊慢慢地漂上了岸。他朝大海跪著,淒厲地喊,石雨,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呀!
沒人應聲,只有潮水轟隆轟隆地響著,像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