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是在朦朦朧朧中被驚醒的。
那時候少年正躺在河壩上的老柳樹下。陽光那個毒，天那個熱，老柳樹下卻涼風習習，那個愜意呵。老柳樹上，知了在嘶嘶地鳴。少年雙手當枕墊著頭，翹著二郎腿，邊聽知了嘶鳴，邊想心事。想著想著，上下眼皮就打起架來。
「打死你！打死你！你個畜牲！」突然，傳來了尖利的叫罵聲。
少年受到驚嚇，一個激靈醒了，一個鷂子翻身爬起來。不遠處，一個婦人手持柳條正在抽打大黃牛，邊打邊罵。大黃牛先是趴著，挨了打後「呼」地一聲站起來。婦人又解開拴牛繩，狠狠地牽牛。大黃牛頭一抻，「哞」地叫了一聲。
不好，偷牛賊！少年下意識地想。吱吱吱，少年頭腦裡的弦繃緊了，心裡撞進兔子似地崩崩跳起來。大黃牛是少年家的，少年家靠它耕自家的地，也耕別人家的地，當然了，耕別人家的地是為掙錢。大黃牛是少年家的命根子。放了暑假，爹就叫少年放牛。爹掐破耳朵囑咐少年，要少年看好大黃牛，別叫它走失或被偷牛賊偷走。爹還說，近來有偷牛賊，要少年多多留心。
難道她是偷牛賊？是個女賊？賊女子，真是膽大包天啊。少年想啊想，想著對付偷牛賊的招數。可想了半天，少年還是撓了撓後腦勺，他什麼招數也沒想出來，只好揀一塊石頭，大喊一聲：「不許偷牛！」
陽光被他喊碎，凋謝的花瓣似地嘩嘩墜落。蟬受到驚嚇，吱吱地亂飛。少年箭似地射到婦人面前。婦人抬起頭。少年驚呆了：是村長老婆！村長老婆是偷牛賊！
「這是你家的牛？」村長老婆怒視著少年問。
老實說，平時，少年是怕村長老婆的。村長老婆五大三粗，又橫又蠻，再加上村長的權威，霸道極了。可現在，少年卻因為氣憤，膽壯了，不怕她了，質問她：「你要幹啥？你要偷牛？」
「這牛是你家的嗎？」
「不是我家的，還能是你家的？」
「小兔崽子，還有理了是啵？」村長老婆瞪起了眼，兩個腮幫上的橫肉哆嗦著說，「你家的牛啃了我家的花生，你橫什麼？」
「不是我家的牛啃的！」少年分辯。
「不是你家的還能是誰家的？你說！你說！」村長老婆放機關鎗似地追問。
「是賈老疙瘩家的大黑牛啃的！」少年臉紅脖子粗地說。
今天上午，賈老疙瘩牽著大黑牛來到河壩上。賈老疙瘩拴好牛後，吆一聲少年說，幫我看著啊。說完就走了。少年摘個刺槐葉子，吹出嘹亮的哨音，婉轉又悠揚。少年吹完後，就捉知了去了。河壩上，樹多，知了也多，數不清的知了在嘶嘶地鳴，尖聲的、粗聲的、悠長的、綿軟的……各種各樣的聲音在林子裡迴響。知了們有趴在樹幹上的、有吊在樹枝上的、有隱在葉背上的……少年瞅準一個趴在樹幹上的知了，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伸手去捂，卻捂了空，知了尖叫一聲飛走了，還不害臊地撒了一泡尿，灑在少年的臉上。少年擦擦臉，又向前走。他又發現了一個趴在樹幹上的知了。這下兒，少年成功了，他捂到了知了。少年捏著知了，用另一隻手不停地刺激知了，知了就嘶嘶地叫個不停。
少年走到老柳樹下時，村裡的傻二正站在樹下，見了他，手舞足蹈地說，快，大黑牛啃花生！少年抬眼望去，果然發現賈老疙瘩家的大黑牛正在一塊花生地裡啃花生。少年來不及細想，撒腿就往花生地裡跑。少年跑到那棵歪脖子柳樹下時，碰到劉大嘴。劉大嘴正扛一把鋤往家走。劉大嘴見了少年，指著花生地裡的大黑牛說，那是老疙瘩的牛吧，快把它牽走！劉大嘴說完就走了。少年來到花生地裡。大黑牛已啃了一大片花生。少年去扯拴牛繩，大黑牛欺生，豎起牛角頂他。少年不敢靠前，就喊傻二去叫賈老疙瘩。傻二走了。不多時，傻二跟著賈老疙瘩來了。賈老疙瘩走到花生地裡，什麼話也不說，牽著大黑牛就走了。賈老疙瘩牽著大黑牛走後，少年就走到老柳樹下躺下，想，賈老疙瘩真不是東西，他的牛啃了人家的花生，他竟什麼話不說，尥蹶子走人。少年又想，那會是誰家的花生呢？
「老疙瘩家的牛在哪？安？這裡只有你家的牛，哪裡有老疙瘩家的牛？你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村長老婆攤著雙手嚷。
「我沒有瞎說，老疙瘩把牛牽走了。」少年委屈地說。
「誰看見來？誰能為你作證是老疙瘩家的牛啃的？你找出來啊；你找不出來，就是你家的牛啃的！」村長老婆瞥著少年問。
少年想起劉大嘴和傻二，就噘著嘴底氣十足地說：「我有證人！」
「誰？」
「劉大嘴！」
傻二是傻子，不會作證，少年沒說他。
村長老婆抖抖拴牛繩說：「走，去找劉大嘴。他不作證，就是你家的牛啃的。氣死我了！你家要賠我的花生，我還要割掉牛舌頭，看它還饞不饞，還糟不糟蹋別人家的莊稼！」
少年倔強地說：「走就走！」
村長老婆狠狠地牽牛。牛打著千斤墜兒不走。牛鼻子被拉向前，變了形。牛疼得「哞」地叫了一聲，叫聲淒厲，田野裡的莊稼也受到感染，心情陰鬱起來，把葉子耷拉下來。
少年上前摸牛，心疼地說：「你別牽牛！」
村長老婆瞪著比牛眼還大的眼說：「什麼？不牽牛？它是兇手，能不牽嗎？走！」
「給我，不用你牽！」少年去奪牽牛繩。
「不給你！你小小年紀，心眼兒忒多，別牽牛跑了。」
「不是我家的牛啃的，還用跑？不作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村長老婆瞅著少年，皮笑肉不笑地說：「小兔崽子，上了幾天學，就孔夫子放屁文縐縐起來了啊。」
「不許罵人！」
「你別屬鴨子的，肉好吃，嘴硬!要是劉大嘴不作證，哼，有你好看的！」
他們進了村。村不大，二百多棟房屋橫七豎八地排列著，暴曬在毒辣的陽光裡。因了陽光的毒辣，村裡不見人影，極靜，因而牛蹄子踩地的嗒嗒聲就又清又脆，響遍全村。伴著牛蹄子的嗒嗒聲，他們來到劉大嘴家門口。村長老婆伸腳揣劉大嘴家的門。門虛掩著，通地一聲開了。
村長老婆喊：「大嘴!劉大嘴！」
像在回應村長老婆的喊叫似地，大黃牛「哞」地叫了一聲，
村長老婆朝大黃牛瞪眼喊：「叫喚什麼？還委屈你了嗎？」
劉大嘴抻出頭，不滿地問：「誰？誰在喊魂？」
「我！你出來！」村長老婆粗聲大嗓喊。
劉大嘴走出來，老婆秋珍也跟出來。
劉大嘴瞧著村長老婆，咧開大嘴，堆著笑說：「喲，是村長夫人啊，哪陣風把您給刮來了？」
村長老婆哆嗦著臉上的橫肉說：「別油嘴滑舌！你看見老疙瘩家的牛啃我家的花生來？」
少年企盼地望著劉大嘴。
劉大嘴瞟瞟少年，硬著舌頭說：「沒看見，誰說我看見來？」
少年失望了，急哇哇地說：「你撒謊，你看見來，你還讓我牽走它。」
劉大嘴搖頭說：「我沒看見，是你看錯了！」
少年想哭，委屈地說：「你看見來，就是看見來!」
這時，劉大嘴老婆秋珍不耐煩地問劉大嘴：「你到底看沒看見？看見就說看見，沒看見就說沒看見，就這麼點兒小事，就把你嚇破膽了？」